他们卸了门板抬着太爷爷的母亲离开了那里,往后真的就只有父子两相依为命了,但眼下的最重要的任务是他们得赶紧找给太爷爷的母亲找一块坟地,后来据太爷爷对小叔说,他们晚上走到一个山岗上,那里有一片荒地,夜色很暗,但那个山岗很好辨认,有一棵大柳树,山岗的两边都是村落,这些太爷爷记得清清楚楚。
他们父子两个用手刨了一口不怎么深的坑当做坟冢,将太爷爷的母亲在葬了进去,包裹着她的是一张烂了洞的芦苇席,起好坟头后,太爷爷给母亲磕了头,还找了一块石头在那棵大柳树上刻下了一个“媽”字,那是母亲教他的。
太爷爷后来说,之所以选那个地方一是因为时间紧,人没了要赶紧入土为安,二是那有几棵树他能记下,以后也好回来祭拜,但这个夙愿在太爷爷以后的生命里成了一个魔咒。
父子二人很快离开了那个地方,他们一路走一路给人打零工,又像当年的逃灾一样,走了一个多月,才停下来,从此后他们真正成了别人家的长工,难得的是再没遇到像时家财主那样的东家,十几年下来靠着两人的辛勤劳作,他们攒了一笔小钱,太爷爷也长成了大小伙子,他父亲自打妻子去世后眼里彻底没了光彩,整日眉头紧锁,渐渐地事情都交给儿子打理,于是太爷爷用攒的钱买了一对耕地用的驴子,十只羊,几亩薄田。这么多年虽然一直忙于生计,但父子两都有一个共同的心思,那就是回去把太爷爷母亲的坟茔给迁到他们现在居住的地方来,最不济也要立个碑。往后祭奠凭吊也有个去处。
现在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地也有了,日子还算安生,是时候去迁坟了,又一次父子两出了门,太爷爷的父亲路记得清,他们这回没有走走停停,口粮也带的充足,没走几天,就赶到了当年埋葬太爷爷母亲的那一带,只是眼前的境况让两个人彻底傻了眼,别说柳树,连山岗都不见了,他们起初怀疑是自己走错了路,但问过当地的人之后得知,这个地方就是时家河。
可太爷爷母亲的坟去了哪里,那些树呢,还有那么大的山岗也不见了又是怎么回事,太爷爷瘫坐在地上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们不死心,两人分头去打听,寻访,但结果无一例外。他们只得悻悻地回了家,之后不到半年时间,太爷爷的父亲一病不起,没熬过冬天人也去世了,临终时,他嘱咐儿子把他的墓修成合葬墓,他要等她回来。
太爷爷把父亲葬在了自己的土地上,立了石碑,丧事办完后,日子如旧,但从此除了农忙时节,太爷爷几乎不在家呆,他背上干粮褡裢,沿着他八岁时从财主家离开时的路,一路寻访,每天闲暇时总在拼命地回想八岁那年那个痛苦不堪的那个夜晚,可命运却偏偏弄人无常,他从二十岁找到六十岁,仍然没能找到那道令他魂牵梦萦的山岗,几十年弹指一挥间,他的腰越来越弯,手里不知什么时候起多了一根拐杖,这也就意味着他再也没法一个人出去翻山越岭寻找母亲安息的地方了。他的眼神也越来越像父亲当年那样,暗淡的失去了光芒。
他八十岁了,经历了那么多的世事变迁,那么多次后来写在教科书里的运动,甚至两个政权的交替,而他依然只是想着如何寻回母亲的骸骨,后来搞运动,让每个人都上台去批斗地主,揭发罪行,他也因为心软而没去搞检举揭发,为此还被扣了个不大不小的帽子,他的生活范围变得越来越狭小,每天起来熬一杯浓茶,带着小孙子去院子里溜溜弯。太爷爷后来总是对别人说一句话“我给别人拉了一辈子长工”,话音未落,这个拄着拐杖胡子花白的耄耋老人却自己先红了眼眶,旁人不解为何,他却不愿再多说一句,只自顾自地望向山外,眼神里噙满了悲伤。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太爷爷八十一岁那一年,他的儿子,我爷爷跟着队里的人去植树造林,回来说他们去的地方如何如何,太爷爷听出了端倪,因为爷爷的描述里跟他记忆里那个山岗的样子很像,他都八十三岁了,但还是坚持让儿子们套起牲口驾着车带他去看那个地方。
驴车走的当然比人快,他们不到五天就到了爷爷说的那个植树造林的地方,车停下的时候,太爷爷的孙子把他从车上背下来,他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凑是这达、凑是这达(就是这儿)”小叔问他山岗在哪里,因为眼前并不是山岗,而是一条蜿蜒宽阔的公路。太爷爷泣不成声,他掏出手绢擦了擦眼泪,用拐杖敲了敲路面,告诉他们,脚下就是山岗。因为修路,那山岗被从中间劈开,大路由此穿过。太爷爷说完就让人扶着他颤巍巍地跪了下来,嘴里只喊着“妈......妈......”
从七十五年前的那个明月夜起,太爷爷这一生,都走在回到这道山岗的路上,虽然母亲的坟茔早就被夷为平地,但太爷爷终究是回到了这里。他不知叫了多少声“妈”才停下来。他让儿子找一块干净的花布,到大路两旁每隔几步就刨开土皮,掬出一捧土来,包在花布里带回去修坟。
太爷爷把他母亲和父亲合葬在了一起,重新立了碑,他也郑重参加了下葬仪式,站在坟前,他告诉父亲,“爸,我把我妈找回来了。”
一年后,太爷爷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