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的名字早忘了,无影是她后来给自己改的名字,不为别的,就因为她没有影子。
这似乎挺难理解的,毕竟常人眼中没有影子的恐怕只有鬼、幽灵一类,但无影认为自己毋庸置疑是活着的,至于是否是人类,她已经不太肯定了。
高中毕业后她一边旅行一边寻找影子,或者说是寻找自己是正常人类的证明。线索少得可怜,她只记得她的影子的轮廓与音色,这倒也是离奇的一点。影子多依人的身形与光线角度而变化自己的外形,至于声音……至少笔者从未听过自己的影子开口。可无影亦坚信自己不会记错。
在6岁的时候,无影和几个孩子在村里捉迷藏,自己自作聪明地爬到围墙上,以为同伴势必不会抬头看,谁知对方直接踩住她落在地面的影子抬头向她示威。
回家的路上,她挥舞着小树枝自言自语道:“要是没有影子就好了。”
“你要赶我走吗?”突然响起一个陌生的女声,有人从身后一把夺去了她的树枝。
无影怔住了,她一扭头,发现影子不知何时已从地上“站”了起来,正拿着她的树枝攀附在她背上。
无影从小就不是一般人,她冷静地夺回树枝,对着和自己同样大小的黑影郑重地点点头:“等我需要你的时候再回来吧!”
从此无影就失去了她的影子。
起初无影不把这当回事,至少她不再因为影子而输掉捉迷藏了,她还挺得意的。但半年后,她那群迟钝的小伙伴终于发现她没有影子而告诉了家长,这事就如同一个潜伏已久的定时炸弹一般“轰”地在村里引爆,全村人从此对她和她母亲敬而远之。无影的母亲也是一个奇人,她听闻后也不感到惊异,只是不声不响地带她搬家了。
“你弄丢了影子,总要付出点代价,从此我们就要常常搬家转学了,你不能交朋友,也不可以光明正大走在阳光下。”这是她母亲对她唯一的一句训诫。
顺便一提,无影从未见过父亲,家里没有一丁点和他相关的东西,母亲从不提他,倔强的无影也就从不过问。
无影从此就成了同学眼中的怪人:她总是形单影只,不参加任何活动,每天最早来教室最晚离开,却又不是个勤奋的人,桌洞里塞满了王小波。偶有好事之徒去招惹她,结局无非是被她拉去阳光下见证她的“特别”后吓破胆成为任她呼来唤去的仆人。
总之,无影自认还算顺利地熬到成年,本想找个夜班昼伏夜出,母亲却突然把她撵出了家门。
“找不到影子就不用回来了!”无影还是第一次看见一向柔心弱骨的母亲大发脾气,吓得她连夜提溜着行李箱就逃离了那个刚搬去不到半年的家。
说是找影子,可无影根本就不知从何下手。总不能贴个寻影启示,上面白字黑纸写着“寻和此人一样外形的一团黑影”,下面再贴上自己6岁时的全身照。且不说会被人当分裂型人格障碍,这影子会不会长大都是个无解之谜了。
至于声音的线索,无影是在自己10岁那年语文课上才破解的。老师录下班里几个人的朗诵再播放出来,无影一听不由惊诧,这不就是当年那个影子的声音吗?至此,她才知道自己和别人听到自己的声音是不同的。
无影漫无目的地沿着长江一路向东,遍赏镇江三山,漫步扬州瘦西湖,没钱了就打份零工,在便利店站到天亮,领了工钱再接着走。她时常几天不吃不喝不睡却仍精力充沛,就像那个工作狂人母亲一般,她母亲做翻译,常常在电脑前一坐就是半个月,这事说出去恐怕比她没有影子更让人瞠目结舌。
总之,无影最后走到舟山,无路可走也厌倦了,就瞒着母亲在那住了下来,她白天在30平米的公寓里呼呼大睡,21点乘着月色揽着海风跑到便利店值夜班,4点再光明正大地到街上散步,直到刺眼的阳光让她无所遁形。
她本以为自己会这样过一辈子,就在这阒静的夜风里,在这恼人的晨曦里。
无影21岁那年秋,有一晚她睡过头了,只好抄近路拐进了曲折的小巷。谁知刚跑到一盏昏暗的路灯下,一把刀就猝不及防地抵住了她的后腰。无影一懵,手里的手提包就被一把夺走了,屁股上还挨了一脚跌向前去摔了个脸着地。回过神来,她不由愤愤然扭回头去,却看到了那个匆忙翻包的彪形大汉的墨镜掉落的瞬间。
二人面面相觑,直到那大汉重又掏出了匕首。
“不好意思,那我就不能留活口了。”
“这和我无关吧!”无影心头一凛,瞄了眼头顶忽明忽暗的路灯,希冀自己能够来得及站起来让他看到自己没有影子……无影试着撑起上半身,却发现自己的腰扭了,剧痛使自己使不上劲。
“算你倒霉!”银光一闪,劫匪已挥舞着匕首朝自己扑了过来!
“啪嚓!”
路灯的灯泡倏地炸裂了,霎时耀眼的火花四射,无影趁劫匪瞪着灯泡发愣的空当,挣扎着站了起来。
“你快看我的影子!”
劫匪转回头来瞥了无影一眼,却吓得当即扔了匕首连连后退。
“我X……鬼啊!”他连滚带爬地跑了,连地上那个翻出来的钱包也顾不上拿了。
无影倒是有些尴尬了,这么多年来,这个男人对自己没有影子的反应居然是最强烈的。她无奈地低头看自己的脚下,却只看见地面上两个硕大的圆形阴影,每个都和她脑袋差不多大了。
“这是我的……脚吗?”她颤巍巍顺着影子的“脚”网上看,却发现笼罩在自己身后的巨大黑影,有如一个凶神恶煞的恶魔,正迎着夜风张牙舞爪。
“鬼……”
“抱歉,我想不出你会有比现在更需要我的时候。”是一声沉闷的男低音,无影并不熟悉,但这对话唤起了她童年的记忆。
“你是我的影子……怎么变这样,声音也变了?”
“因为我去做了魔王的影子,”那团黑影震颤着,须臾间缩回了和无影一般大小的一团,伏在地面上,“无主影子的形状和音色皆与前任主人保持一致,但现在我又有主了。”
无影正欲开口,头顶的灯骤然暗了下去,四周霎时伸手不见五指,影子也看不见了,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黑暗中央——她有些怕了。
“算了,明天再问他好了。”
无影按着隐隐作痛的腰捡起手提包,却有一只更黑的手从漆黑中递上她的钥匙。
“要问我什么?”
原本炸裂的灯泡重又明亮起来,无影颇为无奈地从擅自行动的黑影手里接过钥匙。
“比如说,这个灯泡是你捣的鬼吗?”
“有了魔王的能力,这点雕虫小技不值一提。”
无影不吱声了,拍拍身上的尘土掉头往公寓走,既然找到影子就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了,她要去找母亲。黑影不声不响地紧跟在她身后,拎着她的手提包。
回到狭小的房间里,黑影即刻脱离了她的身体,在简陋的屋里撒欢跑了起来,灵巧地避开暖壶、电视,时而膨胀挤满了屋子,时而又皱缩如蝼蚁,甚是好笑。
无影拨通了母亲的电话,询问她现在的住址。
“找到影子了?他变得强大了吗?”
“是的。”今夜发生了太多事,无影都没有力气惊诧母亲怎么会知道那么多了。
“那就好,但你也要小心,不要成为他的饵食。”
无影挂了电话,颓然坐在床边,伸手去抓跃过身边的黑影,本以为会扑空,却实实在在地抓住了实体,竟是麻绳般粗糙的触感。
“怎么了?”声音是低沉而冷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