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一片荒原。没有星星,没有月牙,却永远是夜。石窟外有明显烧灼的痕迹。红色的千纸鹤落在石缝中,几点青色的碎叶从鹤羽上吹下来,渗进了岩石,转眼消逝了踪影。
二
这是我跟着这支科考队赶路的第七天了。说是一支科考队,其实我们是由最高政府秘密派遣的一队大杂烩,其中有士兵、植物学家、医学家、药理学教授之类的人,还有些更加稀奇古怪的家伙我根本不认识。你们一定想知道我是干嘛的,没错,我是个文字工作者,专门为这次“科考”作记录。在我还是个小孩的时候,我喜欢写写诗,唱唱曲,或是歌颂一下城市上空的反重力热源给我们带来阳光和温暖,当然这些事在我入学后开始吃聪明药起就没有了。
我们都是政府手里的精英,唯物教派的狂热坚定者,每个月都会有充足的聪明药供应给我们,使那些士兵们机体更强健,操纵微电脑和外骨骼更迅捷,使程序员们吐词更快更清晰,还有我,书写流畅文笔更棒。这真是个没用的技能,因为连老百姓都在用全息记录仪来再现事件,纪实文学几乎没什么大用处。然而大概政府高层的人觉得利用文学才能更完美地记载他们的丰功伟绩,真实而不加润色的数字传记会让他们显得与凡人无异。而我自从吃了聪明药,已经能够熟练掌握并运用上亿个赞美式的词汇,破了多项语言类世界纪录,因此才有了这碗“御用文吏“的饭吃,还被同僚戏称为文学家。相信我,这一定是在讽刺。
我们此行的目的是要找到古书上记载的最后一种可能使聪明药失效的植物,要么毁掉它,要么研制出新的不怕其中和的聪明药。考虑到这种植物的稀有和研究成本的高昂,他们大概打算直接用喷火器让这个物种消失。就在今天夜里,我们终于在地表的一片荒原里找到了一个石窟,而书中那罪恶的植物正一丛丛攀在石窟下,像将要掉入地狱的恶鬼拼命抓牢岩石。听说古时候人们叫它茉莉仙子,可惜它是聪明药的敌人,那就只能是毒瘤,名字再好听也没用。因为常有莫名遭遇猛兽袭击的事发生,我们都在进行入洞前最后一次聪明药的服用。我身体最弱,基因又较敏感,需要的剂量尤其大。那几个学者教授迫不及待就要下去,我这种缺少话语权的人自然只能服从,做好记录发现过程的准备。我把注射了一小半的针头拔出来,跟着爬了下去。
茉莉仙子实在是太柔弱了,我们走过的地方藤蔓纷纷断裂,那几株洁白而无力的花梗遮蔽着果子,似乎丝毫不知晓危险与噩运的降临。观察着它的茎须和脉络,我竟渐渐觉得真有几分可爱,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柔和的感觉,仿佛凝聚了整个世界的温婉与乐观。我想起儿时偷读实验室中古书时看到的陌生词语:纯真。它开在那儿,一副很依恋那些石头的样子。心头慢慢有了甜甜的滋味,像闻到一种清新的气息。我低头时,正发觉一圈青葱的嫩芽缠在左手小指上,指尖黏着一片小小的叶子。按照常例,我应当立即向领队反映,因为这玩意儿说不定能动。但鬼使神差地,我做贼似的看看四周,把那叶子含进了嘴里。
一瞬间眩晕裹挟了我,回过头忽然看到周围亮了起来。我仰头望去,洞窟外满天满天地都是星星,一个一个大得仿佛就在头顶,还有一只弯弯地小船,在星星海地闪烁中摇啊摇,我知道那叫月亮,是小时候路边的老头讲给我听的。那股欣喜不可遏制地涌了上来,推着我连滚带爬攀出洞去。我跌跌撞撞追着小船跑,绊在一个贝壳上就要摔倒,这时一双手轻轻拉住了我。
海里有什么东西苏醒了。
三
每一个从试管跳出的新生儿都会在能说话,也就是基因差不多完全被激活后送往基地进行一次测试。在同一个培养皿里养殖两个幼体,争夺到足够多营养液的一个就能胜出,步入社会。没有人会问输了的那个会怎样,长大后我才冷血地想道,大概是冲进下水道了吧。而我的对手就是眼前正关切而好奇地看着我的小姐姐,是我一生中相处时间最久的人,虽然,社会不认为失败者是人。
刚被扔进培养皿时,我以为她会像其他罐子里的人一样扑上来,恨不得立即掐死我。但她没有,只是静静地看着外面,既没有悲伤,也没有恐惧。当她注意到我紧张得发抖时,便微微笑着说:“他们都说我是个失败品,就算出去了也活不下来的。”
“那你放弃吧,省得我费劲!”我抵着玻璃墙,歇斯底里,身体仍然颤个不停。
她缓缓缩到角落,低头时发丝遮住了眼睛:“别怕,你注定会赢的呢。”抬眼时依旧是温和的笑意。
我几乎要忘了开头那段时间怎样战战兢兢给自己灌着营养液,一边提防着她的行为。附近的皿器早已满是血污和肢体。我压住恶心告诉自己坚持不要放松,而她只是坐在一旁,歪着脑袋瞧我狼吞虎咽,安详的样子,竟有一丝幸福。玻璃外是修罗的地狱,她的眼睛却好像映着天空。
没过多少天,她开始变得虚弱,常常靠着墙壁睡着,我的戒备与警惕也变得越来越少。有资源落在了她身旁,我第一次选择不做动弹。不一会儿,她就捧着那个决定着无数幼体命运的匣子递到我面前。
我大概很是惊慌局促。
“这次归你了。”我偏过头不去看那双清澈的眼睛。
“筛选应该会有时间限制,即使给我也不能改变什么了吧。”仍旧浅浅笑着,好像很感激我笨拙的好意。
长久的沉默,像头顶永恒的黑夜般浓郁。
四
她牵着我向前走,身边的景色掠过愈加纷乱,眼里依稀又有星星闪烁。海水经过一次深重的呼吸,再次漫了上来。
我拉着她躺在地上,听她讲嫦娥的故事,说风筝的旅行,都是她在关禁闭的旧仓库里发现的宝藏。我把偷偷学来的古诗背给她听,告诉她向日葵是希望与热情的花朵。她还说自己曾把折好的千纸鹤串起来系在窗旁,看它们在微弱的灯光里起舞。我们谁也没有去动后来的东西,一直到了判决程序启动,生与死的界限已然划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