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早彤坐在院中的祖母椅上,看着太阳渐渐升起。
还记得,曾有一人说要陪她一起看延安的晨光,可那人,如今在哪里?
1
恰逢千禧之年,已经是2000年了,日子过得真快啊。
“奶奶,有客人来了。”一个小孩跑进院内。
江早彤睁开眼,视野逐渐清晰。她现在已近耄耋,这还没坐一会儿,就打瞌睡了。
又或许,是阳光温暖,岁月缱绻。
来人跟在小孙子身后,像她一样年事已高。
江早彤起身,小孙子懂事的过来搀她。
“你是小文艺?”他问。
纵是不认得眼前人,可那绰号江早彤却记得清楚,当时的步兵一连第三排的人全都这样叫她,这绰号还是刘向阳给起的。
他递给江早彤一封信,说是刘向阳的。
她接过信,信纸泛黄,昭示年代久远。
江早彤颤颤巍巍的打开,上面的字迹已经好看很多,至少能认出来是什么字了。
“当年日军在山区围剿,他为了护送民众撤离,不幸遇难,临死前托我将信带给你。这些年,我找过许多幸存的军人,他们都说不知道你的消息。直到前几日我在电视上看到关于文艺兵的报道,才知你在北京。”
江早彤读过信,那双见过太多生死的眼睛饱含浊泪。
时隔62年,江早彤回到延安,在烈士陵园见到了刘向阳。
“你还是这么年轻,可我已经老了。”
墓碑上的照片有些模糊,但可以辨认出上面的是一个年轻男子。
2
1938年,延安派出许多文艺兵去往各个敌后根据地,做思想工作,动员当地民众,号召团结抗战。
因为战事吃紧,战员不够,江早彤所在的文艺兵小队拒绝护送。几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结伴走小路去往晋察冀根据地。
行至一处山窝前,几个人听见前方的声响,放慢了脚步。
江早彤作为队长,上前悄悄查看。
几个穿着草黄色军装的人赫然入眼,是伪军。
江早彤连忙示意女孩子们往回跑,也因此惊动了伪军。
终究是跑不过的,江早彤一边催促大家,一边留在了最后。
她拾起一根长树枝,想要抵挡。几个伪军饶有兴趣,不再追赶其他人,而是向她逼近。
“你们别过来。”她挥舞着手中的树枝。
砰……砰……枪声响起,伪军应声倒地,他们的身后是几个穿着土布衣服的红军。
“姑娘,你挺勇敢啊。”这是刘向阳见到她说的第一句话。
刘向阳是一个班的副班长,他们就是晋察冀根据地步兵一连的,江早彤便留在了他们三排,其他的女孩分别去了其他排。
一连也是刚进入这个山区,队伍休整之际,还需要给当地的穷苦人家送些补给。
刘向阳来回跑了许多趟,一个大叔见他满头大汗,便让他进院休息一会儿。
他推脱不过,就大步跨进院子。
正中央的一个石桌上,一群小孩子正围着江早彤,跟着她学认“中”字。
“小朋友们念得很好,下一个字,guo,国。”
刘向阳适时的念了一嗓,生生遮住了小朋友们的声音,他们呆呆的看着蹲下来的他,面面相觑。
刘向阳不适应这么多人盯着自己看,向江早彤投去求助的眼神。
她噗嗤笑了,替他解围:“这个大哥哥念得对,来,大家一起再念一遍。”
3
晚上休息的时候,刘向阳找到江早彤,央求她再教自己几个字。
他早就想学字,但队友们大多都不识字。
“先从名字教吧,你叫什么?”
“我叫刘向阳。”
昏黄的灯下,江早彤用石子在地上写了许多遍“刘向阳”。刘向阳在一侧笨拙的模仿着写,一遍遍的写了很久,倒也像模像样了。
“我记住了,小文艺,还有你的名字。”
江早彤无奈,谁知道他怎么会想出这样一个绰号呢,现在全排的人都这样叫她,让他们改口都是难事。
算了,不计较这些了,教归教。于是,地上又添了许多遍“江早彤”。
在晋察冀三省边界建立根据地,有其必要性,也十分艰巨。它位于平汉、平绥、正太、同蒲四条铁路之间,直接威胁到北平、天津等多地的敌人的战略要点。
由于兵力少,上级要求部队在靠近铁路公路的地方开展工作。
江早彤前夜便知刘向阳他们三排要在三里外的铁路作战。她留在这里帮着战地的临时医院做些简单的打理工作。
晚间,从外面抬进来十多个担架,伤员伤势严重。
这次去了一百多个人,受重伤的就这么多,早彤不由担忧。
她环顾周围,又快步跑到外面,都没有刘向阳的身影,去作战的三排的人基本上都回来了,她却没有见到刘向阳。
“班长牺牲了,兄弟们刚从那座山上回来,向阳他……”一个战士满面愁容,见她着急抬手朝一侧指了指,好心提醒,“应该还在那个山头上。”
江早彤匆忙说了声谢谢,忙跑向那里。
4
战场上没有高低贵贱,也没有什么手下留情,每一次的对抗,都像是死里求生。而死亡,是每个战士要做好的心理准备。
不过是十八年岁的女孩,江早彤却已见过太多生离死别,哭泣、愤怒的往往是活下来的人。
当她跑至山头,落日余晖照在她的侧脸和刘向阳的脊背上时,她真正看到了一个男人极度伤心而又无力的模样。
刘向阳安静的坐在班长的墓碑旁,有些破旧的衣服上多处擦破,破口处多还流着血,身上也是斑斑血迹。这确实是一场恶战。
他双眼疲惫地看着班长的墓,回忆过往种种。
若不是班长当初带他参军,他现在还是村里那个给地主挑粪的、最低贱的人,是班长告诉他,人人生而平等。
刘向阳自幼没有父母,是班长处处关心他,带他结识了这么多战友。大家都对他这么好。
班长还给他起名为向阳,希望他可以向阳而生,追求光明。
“现在把你埋在这里,日日都能看见太阳升起,班长你等着,我……我会为你报仇的。”刘向阳说着便涌出了泪,他忙用沾满血和土的手去擦。
班长说过的,男儿有泪不轻弹。
江早彤抿了抿眼睛,往前走了几步,站在他身边。
“班长他一定会明白你的心意的,回去吧,好好休息,你才有力气为他报仇。”
他一动不动,怕这次一走,队伍转移,便再也来不成了。
江早彤也不再劝,坐下来陪着他。
渐渐地,黑夜笼罩了整个大地。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坐着,直到刘向阳突然小声道,“以前,地主家的凶管家说我是个不祥之人,克死了父母,果然,现在班长也为了保护我牺牲,我不该跟着他来部队的。”
江早彤愣住,转头看他,只看见他身形摇摇晃晃的,她连忙去拉他,刚碰到他的袖子,他就顺势倒在了她身上。
“喂……刘向阳……”江早彤试图拽着他起身,不小心碰到了他的头,这么烫啊,怪不得会说胡话。
刘向阳果然不是看起来那么壮,他是真的很重。江早彤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他半拖半拽的带回营地。
5
刘向阳醒来时,环视一周发现自己在营地。
见他睁开眼,一旁的战友忙凑过来。
刘向阳安静的听他们心疼又埋怨自己,说他多处受伤,发着烧,连自己都不好好照顾。
还听说把小文艺累得不行,拖着他这个大块头回到阵地。
年纪大点的战友知他心里还难受着,安慰道,“醒了就好好休养,班长的死大家都很伤心,咱们一起报仇。”
刘向阳看着兄弟们,含泪点头。
听说江早彤又去教孩子们学字,刘向阳能下床后马上找了过去。
晚些的时候,两个人一道回去。
“谢谢你啊。”刘向阳率先开口,他想着自己这个大个子昏倒后麻烦人家一个瘦弱的姑娘,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不用谢我,我不知道你昨晚说的自暴自弃的话是烧糊涂了还是怎么,作为一个文艺兵,我有责任和义务告诉你,这世上没有什么不详之人,人人平等,命都很宝贵。既然活着,说明你值得。”
这是刘向阳第一次见她郑重的说事情,也是平生第一次听到有人说他值得活着。心里的那一丝悸动蔓延开来,似乎有热流淌过心头,心脏所在的那一片地方,是暖暖的。
“我知道了,不会再说那些话了。”
江早彤看着一脸认真的他,忍不住笑了,随后说道,“一定要尽力活着。”
6
队伍接到上级命令,向外转移。
一千多个人收拾好后,尽量躲着日伪军可能分布的地方走。
步兵在前查探情况、开路,伤员在中间,炊事班和文艺兵则在后面。
无人料到日军如此狡诈,从后面偷袭,听到后面的动静,步兵忙去后面掩护其他人转移。
江早彤冷静的指挥姐妹们帮助伤员逃离,自己又选择断后。
子弹无眼,她没有意识到自己暴露在敌人的枪口之下,刘向阳注意到有日军对着她举起了枪,着急喊道,“小文艺。”身体先一步挡了上去。
江早彤闻声转身,子弹打入刘向阳的腹部,刘向阳倒在她身上,催促她快走。之后便晕了过去。
江早彤见他受伤,泪水瞬间盈满双眼。顾不得去擦,她奋力拉着他撤退。
“我带你走,找医生救你,你一定要坚持住,别死。”
队伍顺利的转移到安全地带,她也沾了一身的血,到了有医生的地方便喊,“你们快救他,他快……快死了。”
临时搭起的帐篷内,医生竭尽全力救人。
帐篷外,江早彤站着,哭成了一个泪人。她真的怕了,刘向阳要是没有活下来,她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即便谁都无错,她怕是也要愧疚一辈子。
那个男人,她前几天才说过让他尽力活着,他却轻易的拿命救她。
“医生,医生,他怎么样了?”江早彤见门帘布拉开,三步并作两步扑上前,抓着医生的大褂。
所幸子弹没有打入很深,在这简陋而拮据的条件下,刘向阳九死一生保住了命。
江早彤听后,心里提着的一口气总算呼出来了。
7
这次刘向阳醒来,床边趴着的江早彤因他的轻微动作也醒了。
“小文艺,是你吗?我还活着。”刘向阳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梦,梦里他以为自己去找班长了。
江早彤听他这么说,眼看着水盈盈的眼里又要流出泪来。
刘向阳见不得女孩子哭,着急想要开口劝。
江早彤却突然虚抱住了他,一个劲儿的道歉。
刘向阳先是一惊,而后抬起离伤口最远的右手轻轻拍她的背,笑着安慰她:“没事了,不怪你,这是我应该做的,下次要小心一点,你说过的,要尽力活着。”
等刘向阳伤好得差不多,一大早,他起床往营地外走。因为枪伤,半个月他都不能有大幅度的运动,可把他给憋坏了。
“刘向阳,你去哪?”江早彤刚起,看见他向外走喊住他。
刘向阳转身,朝她笑,而后招招手,江早彤鬼使神差般跟了过去。
两个人来到了一处高地。
清晨的太阳从东边慢慢露出来,刘向阳伸开双臂呼吸一口新鲜空气,神采飞扬。
“你看,日出是不是很美?”
“嗯,很美,和延安的日出一样美。”
刘向阳想起班长也是延安的,他曾经也这么说过。
“那等咱们胜利了,我们两个再一起看延安的日出怎么样?”刘向阳看向她,眼神中满是期待。
她微微一愣,接着点了点头。
刘向阳忽然想起一件事,从怀里摸来摸去,拿出了一支铅笔递给江早彤。
“铅笔!你从哪弄来的?”
要知道现在国内的铅笔产量不多,她也就只有一支很短的,平时都不舍得拿出来写字。
“之前我立了功,班长给的,因为我不识字,所以就给忘了。”刘向阳塞进她手里,“你平时写文案什么的,都需要用,拿着吧。”
8
之后没多久,中央传来消息,让江早彤她们这些文艺兵去往另一支部队。
临别时,江早彤递给刘向阳一支短铅笔,“这是我之前的,你喜欢学字,遇到别的识字的,让人家教教。”
刘向阳接过来,看着她,叮嘱她不要像上次那样逞强,万事小心。
“你也是,别忘了,还要陪我看延安的日出呢。”江早彤眼睛红红的,无奈和他摆手告别。
落日下,她们的身影渐渐变小,刘向阳握紧了手中的铅笔。
后来,江早彤陆续收到刘向阳的两封信,一封内只写了两个人的名字,另一封里多了几个字,她花了好长时间才认出来写的是“记得我们的约定”。
不多久,两人彻底断了联系。
听说刘向阳当上了排长,听说小文艺开始拿枪打仗……之后,再也没有任何消息了。
战场上枪林弹雨,两个人在不同的地方为彼此祈祷,也更加努力的投身到抗日的斗争中去。
后来江早彤认识了一个电报员,和刘向阳一样老实巴交的,也很照顾她。
新中国成立后,两个人回到北京,当时她人生地不熟,他的家人待她也很好,日子久了,他们就在一起了。
她曾回延安找过刘向阳,丈夫担心她太过劳累,陪着她一起找,却一直没有结果。即便是这样,这些年她也从未放弃。
9
“我们终究还是错过了,可我并不觉得遗憾,那些回忆永远留在我的脑海中,我很幸福,我想你也是。”
江早彤坐在刘向阳的陵墓前,抬头望向东方,太阳正冉冉升起。
你看,当初我们约定好的,延安的日出,真的很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