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恋上这万千烟火
文/阿梨
01
甫一入藏,虞子衿就病倒了。
她的高反来得比旁人严重,上吐下泻的,闹到了半夜。组长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这叫什么事啊?采访对象还没见着,你自己先病了。”
那会儿机器、场地都已到位,断没有为了一个人停工的道理。虞子衿拎得清,只好逞强道:“没事,我还能坚持一下。”
第二天一早,一队人马继续前进,赶到藏区时已是两点。那会儿许白焰正在和藏民闲聊,一身冲锋衣也挡不住身材的挺拔,放在人堆中分外显眼。组长上前与他寒暄,一个劲儿地赞他是青年才俊。
一干女记者在旁边咬耳朵:“真的蛮帅的哎,果然是时记餐厅的活招牌,比明星代言还管用呢。”“人长得是不错,但听说脾气很怪,也不知主编动了多少关系才请来这尊大佛。”
虞子衿无心捕捉八卦,她被高反折磨得半宿没睡,又迎面吃了许多冷风,正忙着借纸巾擦泪。无比狼狈之时,她拿出一副墨镜架在鼻梁上。
有人冷冷地叫她:“虞子衿,做不到就别逞强。”
虞子衿还没来得及抬头,身体就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意识消失之前,有双大手把她拉了起来,那人急切地喊了一声:“快拿药来!”
半梦半醒间,那句话一直在虞子衿脑子里徘徊,左进右出、周而复始,最后幻化成了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她无意识地喃喃一声:“许白焰。”
从大学到现在,许白焰好像总有机会见到她逞强又狼狈的模样,只是那时候的他远没有如今这样的成就,自然脾气也不似现在这般古怪。虞子衿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看周围的装潢不像藏区,也不是酒店,倒有几分许白焰的风格。
她赤脚下床,刚迈进客厅就闻见阵阵清香。许白焰正在厨房忙碌,火上咕噜咕噜炖着她喜欢的海带排骨汤。她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忽然有点感慨。那年,她吃了谢梦给的减肥梅,上吐下泻,直不起腰,他也是这样细致地照顾她,热腾饭菜摆了一桌,水果洗净去皮,切成小块。哈密瓜的甜味仿佛还留在嘴里,一晃神,她才发现时间已经走了这样久。
提起谢梦,虞子衿心里总有口挥之不去的怨气,像一根顽固的鱼刺,强硬地哽在喉间。
她溜到许白焰身后,对着他的肩膀狠拍一掌:“好久不见!”
许白焰正在尝汤的咸淡,头也没回地训她:“别闹。”
虞子衿朝天翻了个白眼:当初也不知是谁硬缠着我闹。她撞撞许白焰的肩膀,笑得一脸暧昧:“哎,你和那个谢梦,怎么样了?”
许白焰低头看了她一会儿,盯得她心里都有些发毛,才缓慢地吐出两个字:“忘了。”
虞子衿不信他这套说辞,挥挥衣袖,嗤笑一声:“你们这些大猪蹄子啊。”
她穿着的是许白焰的睡衣,昂贵的蚕丝面料,挂在身上大得有些滑稽。她戳了戳许白焰的胳膊:“你跟我讲讲,你是怎么把我弄回来的?还有我身上这衣服,谁给换的?”
许白焰忍无可忍,声音难得大了起来:“虞子衿,你能不能有点女孩的样子?”
见他发火,虞子衿反倒高兴起来:“你总算放下那副拿腔拿调的嘴脸了。”她放低了声音,故意学着他的语气,“虞子衿,做不到就不要逞强。”
许白焰拧着眉毛把她往外赶:“去你该去的地方。”
冷不丁瞧见虞子衿赤着脚,他的嫌弃又加深几分:“你怎么还没学会穿鞋走路?去鞋柜里拿双拖鞋。”他停顿一下,补充道,“鞋柜第二层左边有双三十六码的。”
刚好是虞子衿的码数,只是她心里的小鹿还没来得及撞,就被生生扼住了咽喉:这绝对不是特意为她准备的,指不定是他哪次一夜风流的产物。
02
许白焰端着骨汤出来时,见到的是这样的场景:壁柜上每个物品的位置都被移动过,客厅里看不到虞子衿的身影,唯有沙发背上露出一双白生生的脚丫,在空气里悠闲地画着圈。
真不把自己当外人。许白焰暗自鄙夷一句,倾身把砂锅放在桌上:“吃饭。”
这两个字仿佛什么奇妙的咒语,虞子衿下一秒就站到了桌前,手都没顾上洗,挑起一块鱼肉送进嘴里——还是从前的味道。
许白焰这么个浪荡公子,家世好、嘴巴毒,厨艺却意外很好。虞子衿念书那会儿没什么钱,偏偏又长了个爱吃的胃,月初就大鱼大肉逍遥一番,月末便只能靠泡面续命。
一个身板小小的花季少女,每月最大的烦恼竟是吃饭。直到认识许白焰,她的烦心事才从源头上解决了——许白焰会做饭,而且擅长的都是色香味俱全的硬菜。两个人住在租来的房子里,买菜、做饭、洗碗,日子过得满是烟火气。
毕业之后,虞子衿总怀念起那段不可多得的好时光。米饭粒粒分明,牛肉鲜嫩可口,青红椒倒进锅里,爆炒后溢出辛辣的香气。许白焰倚着厨房门问她想吃什么,她脑袋一歪,回答道:“今天的心情是鱼香肉丝味的。”
虞子衿漫不经心地往嘴里送菜,心思却全放在许白焰身上。阔别五年,他变成熟了许多,话少,笑容也少,薄唇常常不自觉地抿成一线,让人摸不准他的心思。
吃完饭后,他开车送虞子衿回家。他的副驾驶座,是她再熟悉不过的领地。两人热恋那会儿,许白焰日日开车接她,红色的跑车停在教学楼下,端着一副昭告天下的姿态。
车里车外都是虞子衿的痕迹,许白焰宠她,纵容她在豪车外头贴花纸,在副驾驶座上面吃饼干。朋友心疼那辆被她糟蹋的车,说她把好好的一辆车弄成了个不伦不类的假货,许白焰却不甚在意:“让她闹去吧,又不是没有。”
而虞子衿愈加过分,饼干碎掉到座椅上,还缠着许白焰问有没有艺术感。五年未见,他的座驾早不知换了多少茬,而虞子衿也不再钟爱饼干之类的高热量零食了。
闪烁的霓虹照进车里,映得两人脸颊红红。虞子衿不说话,许白焰也不开口,两人一路无言,穿梭在城市的腹地。车子停稳后,虞子衿尚在纠结要不要请他上去坐坐,忽而就听见了衣料摩擦的声音,“咔嗒”一声,他替她解了安全带:“下车。”
他们之间到底还是变了,曾经羡煞旁人的爱侣,如今还较着劲儿让对方难堪。虞子衿竭力装出熟稔的模样,可到底还是回不到从前。时间无声地横亘在他们中间,抹不掉,跨不过。
03
洗漱之后,虞子衿斜靠在床头敷面膜。挣扎许久,她还是摸出手机发了条微信。五分钟后,许白焰客气的回复被传送到屏幕上:已经到了,谢谢。
虞子衿心里多少有些气馁,末尾那两个常见的叠字,是比普通朋友还不如的疏离。她叹了口气,垂下手臂逗弄坏坏的脖子。猫咪不懂得人的喜乐哀伤,只摊开肚皮享受主人的爱抚。它舌头上的倒刺弄得她手心痒痒,心底随之潮湿起来。她和许白焰明明也有过惹人艳羡的好时光。
和现在相比,五年前的许白焰活泼得像个多动症患者。那时候他吊儿郎当的,仗着个高腿长,穿着一身大印花就敢上街乱晃。他对虞子衿讲的第一句话是个问句:“你是C大的学生?”
那一年,虞子衿刚上大二,为了一点琐事和室友闹得不可开交。她受不了小女生间的龃龉,索性搬到了外面。可她资金有限,又不肯降低要求,一连吃了好几次闭门羹。三分钟前,她刚被许白焰的邻居轰出来:“这样的价格你也想租房子?打发乞丐呢?”
虞子衿正坐在花坛边叹气,就听见有人试探性地问她:“要不要考虑和我做室友?每月房租五百。”
虞子衿心里一动。对大学城周边的小区来说,每月五百的价格实在划算,甚至便宜得有些过分。她抬头打量着眼前的青年,人长得倒是不赖,只是穿衣品位有些欠缺,花短袖配彩裤子,衣服上印着既浮夸又奢侈的logo。
可虞子衿觉得许白焰不是什么坏人,若他真是,她也没什么好怕的。她一穷二白,姿色平庸,不怕许白焰惦记自己。小算盘一打,她认定这是笔不赔的买卖,便干脆地点了头。
闺密帮虞子衿搬行李,见到许白焰的第一眼,她就觉得惊为天人,转身就和虞子衿咬耳朵:“这帅哥可以啊,剑眉星目,齐齐整整的。”她的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能不能从合租室友发展成同居情侣,就看你的造化了。”
虞子衿一脸鄙夷:“你怎么未老先衰啊?跟个居委会大妈似的。”
许白焰站在门口迎人,接过箱子后好奇道:“谁未老先衰?”
两个女孩笑成一团,许白焰挠挠头发,咧开一个灿烂的笑容:“欢迎回家。”
那时候的虞子衿怎么也想不到,后来她真的和许白焰从合租室友变成了同居情侣,谈了一场惊天动地、尽人皆知的恋爱。
04
虞子衿一直记得,许白焰把她堵在电梯角落的那天,是她二十岁的生日。他脱下外套举过头顶,高高的身形将监控挡了个严实。
“送你个生日礼物。”许白焰似笑非笑,一双桃花眼紧盯着她,“想不想拥有一个帅气逼人的男友?”
两个人挨得太近,虞子衿甚至能闻到他嘴里糖果的味道,清香甜腻,仿佛一颗饱满的蜜桃。她躲无可躲,只好大着胆子回望他。外套投下小小的阴影,将许白焰的脸分成明暗两部分,她清晰地看见他棱角分明的轮廓、浓密的眉毛和眼睫。
她迅速地回味了一遍许白焰的话,然后郑重地回答:“想。”
许白焰咧开笑容的时候,虞子衿有一瞬间失重的感觉。电梯停在六楼,发出清脆的叮咚声——他们到家了。
许白焰从口袋里摸出一颗桃子味的软糖:“夫妻同心,你也吃一颗。”
和许白焰在一起后,虞子衿的生活突然有了保障,情人节有玫瑰花,七夕节有巧克力,寻不出庆祝由头的平凡日子也有美食填得满满当当。和其他普通情侣一样,他们俩常常在夏天的夜晚去轧马路,手里握着烧烤串子,从街头晃到街尾,一路嗅着空气里撩人的肉香。
仿佛偶像剧里的梦幻桥段,许白焰的真身是个如假包换的富二代,因为和家人闹了别扭才搬到外面独住。
有一回,虞子衿为了个采访作业犯难,名气大的联络不到,名气小的又无事可访。
许白焰知道后眉毛一挑,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周末我带你去见个人。”
虞子衿后来才知道,许白焰的爷爷是新华社出了名的笔杆子,一双妙手不知著了多少精彩文章,从前只在课本里见到的名字幻化成了眼前鹤发童颜的老人。她将作业交上去之后,老师也被这名头震住了,最后她还前所未有地拿了个满分。
一时间,许白焰名声在外,C大校园里处处流传着他的八卦。故事亦真亦假,每人口中一个版本,但概括起来只有两个套路——一半人说许白焰多金多情,专爱平凡傻气的女学生;另一半人则说虞子衿心思深沉,专门勾引出手阔绰的富二代。
不过他们都不把流言放在心上,仍旧旁若无人地热恋。许白焰行事高调,虞子衿夫唱妇随,每天在朋友圈里秀恩爱,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会记录下来,甜腻的气息快要溢出屏幕。
日子久了,连老师都开始在课堂上敲打她,暗示她收敛一些。她倒不露怯,大大方方地站起来反问:“大学里不是恋爱自由吗?老师应该知道的吧,爱情哪里能藏得住呢?”
话讲到这个份上,任谁都只能住嘴。是呀,爱情是捂住了嘴巴也会从眼睛里跑出来的东西,呼吸、神态、气味、心跳,样样都藏不住。老师虽然人到中年,但也体谅年轻人的热烈。
05
虞子衿惊醒的时候是凌晨三点,城市寂然无声,唯有天空投下点点星光。睡意来得太突然,面膜还没揭下,原封不动地黏在她的脸上,皮肤紧绷得仿佛刚哭过一场。
虞子衿伸手抚摸睡在枕畔的坏坏,软软的一个毛团,胖得几乎摸不到脊梁。和许白焰分手后,她用一根香肠把坏坏引回了家。刚被捡回来时,脏兮兮的它躲在床底,既警备又害怕,她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它养成如今这样肥肥胖胖的样子。
虞子衿心底凄然,就像猫会长肉、变大一样,人也会下意识地在自己周身围上一圈圈屏障,也许是脂肪,也许是别的什么,层层缠绕,逐渐把真实的自己包裹完全。
许白焰从前也是穿着小熊袜子和卡通T恤的人啊。他虽大了虞子衿几岁,但行事欠稳妥,常常窝在她身边撒娇,故意用粗重的鼻息逗她发笑。那样生动的他,她大约只能在梦里再见了。
天色渐亮,虞子衿睡不着了,索性翻出手机消磨时间。她下意识点开朋友圈,手指一路机械地滑到底。和许白焰分手后,她就封存了那些高调的炫耀,之所以没有删除,不是因为念旧,而是因为害怕。有关许白焰的种种,她甚至没有看第二遍的勇气。
过去清晰可见地摊在虞子衿眼前,她忘记的事情,照片一件一件帮她记住了。她没有哭,她只是觉得胸口有些闷。那时候她高调又咋呼,所有人都骂她小人得志,就连她的闺密也不理解她。可他们不明白,她所有的宣告都是虚张声势。她知道自己和许白焰是两个世界的人,可就是因为她知道,所以她才更想抓住他。
那天,虞子衿在课堂上坦白了对许白焰的爱恋后,一教室同学鸦雀无声,一半在羡慕,一半在妒忌。长久的静默里,一道高挑的身影在她面前闪了一下,然后夺门而出。
是隔壁宿舍的谢梦。在围观群众里,谢梦的反应最大。旁人都把他们的恋情当作饭后谈资,唯有谢梦一人真情实感,比当事人还要认真几分。下课之后,谢梦在走廊里拦住了虞子衿,一字一句地质问:“你凭什么和许白焰在一起?”
“你很了解他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