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三是一位泥瓦匠学徒，人长得猴瘦，头发卷曲浓密，唇上的浓密胡渣让岁数凭空增长了十几岁。老三这人平时没什么爱好，唯独就喜欢喝点小酒，和别人吹吹牛，聊聊天。
这天老三跟着同乡的老陈一起离开了家乡，坐上了开往远方的火车。七八十年代的绿皮车那时还管的不是很严，到了上车的时候没钱买票的都像疯了一样翻车窗上车，这样的作法在那个时代叫做“搭飞车”。
老三仗着人年轻身手灵活，迅速将身体塞入车窗里面，等到有空隙回身的时候，老陈已经不见了身影。
车上人员杂密，人员密度大，老三牢牢的记得同乡老陈叮嘱的话：上了车就要赶快往角落里跑，不然你等着被撞伤或者踩死吧！
老三瞄准一个角落，拼命的把身体塞了进去，看着周围蜂蛹而入的人群，老三突然有些伤感。
踏上这列火车就算是背井离乡了，去往的城市在几百公里外，人生地不熟，唯一作伴的同乡老陈也不知去了哪里，一种莫名惶恐和悸动在老三心中慢慢浮出。
故乡的山，故乡的堰塘，每天下课之后就去砍猪草的山坡，趁着天黑偷偷煮红薯皮的邻居，他们都随着悠长的汽笛慢慢离去，冒着蒸汽的车头缓缓拉动，长长的列车满载着许许多多像老三这样的青年，他们眺望着往昔故乡的眼神中更透露着另一种热切，一定要走出大山，一定要活出个人样，不出息，绝对不会再回来了。
一辈子都是那样子的“水泥路”伴随着轨道两侧缓缓退去，这是大山里的人独特和陈彻的记忆，下雨天之后的道路泥浆飞溅，烂滑坎坷，山里人怨恨它，也舍不得他。
“呜呜——”
车轮滚滚向前，周围景色飞速向后拉动。
“各位旅客，前方即将到站，请下车的旅客拿好行李，有序下车……”
被折磨的七荤八素的老三缓缓从座位下面探出头来，像他们这样“搭飞车”的不在少数，上车之后就进钻角落里，乘务员查票时就躲厕所。火车是蒸汽车，高架桥也没修通，摇摇晃晃的车厢嘈杂声纷、气味浓密。去几百公里的地方要走接近一天一夜，所以想睡觉或者休息，只有缩在座位下面。
目的地是平原的大城市，临近省城，发展的速度远远超过山里。
老三看了看周围高大的楼房有些迷茫，整洁的街道，秉异的口音，繁华的城区像看皮影一样印入眼帘，给未见过大城市的人产生冲击力。
山，不见了；人，陌生了；故乡，很难再看不见了。老三有些害怕，脑袋有些迷糊，像在梦中一样。
老三的脚步不自觉的跟着周围旅客挪动，可是身体却被一个接一个姓李挤开，城市欢迎一些人，也排斥某些人。
老三没带任何东西，浑身上下四个兜一样重，除了身上这件老妈缝的衣服。一个从山里刚走出来的人看见繁华大道有些落寞，更有些微微的自卑，他非常羡慕那公路上飞驰的小轿车，也非常羡慕那穿着正装西服，拎着大哥大的生意人。
老三有些畏惧的走在马路上，因为行人道上打扫的很干净，他怕自己踩满泥水的鞋玷污了这个“贵重”的城市。
“喂！兄弟，走哪里？搭车不？”
老三诧异的回望，叫他的是一个面包车司机。
“多……多少钱？”老三抠了抠头，有些不好意思的问道。
“看你走哪？城里面一块，郊区周围两块，其他远的地方另算！”
黑车司机谈吐自若，语气犀利，弄得自卑腼腆的老三说话有些磕磕绊绊。
老三身上没有一分钱，但是又不好意思说出口，便假装想了一下，又抠了抠后脑勺有些为难的说道：“贵……贵了点，我走城……里，便……便宜点吧！”
司机假装有些不乐意，用审视了一下土里土气的老三，瘪了瘪嘴，不情愿的说道：“算了，看你是山里来的，我就当做善事了，五毛吧！成就成，不成就拉倒！”
“那……好好！”
老三小心翼翼的上了汽车，这是他第一次坐汽车，以前只坐过村里的三轮拖拉机。上了车之后，老三不敢踩在车的地板上，只敢用脚后跟轻轻点在地板上，屁股只坐了半截，生怕给别人靠脏了，一只手紧紧的扶着车门，浑身紧张的看着司机。
司机哂笑一下，没有说话，直接踩下油门，车辆一下飚了出去。老三全程不敢和司机说话，嘴唇紧闭，小心翼翼的扫视着车内，眼睛里充满了羡慕和激动。
到达目的地之后，老三带着畏惧的眼神看着司机，双手捏着衣角，喉结滚动了一下，习惯的抠了抠后脑勺，对着司机轻轻的说道。
“师傅，我是被别人骗来这里的，身上的钱都被骗光了，除了这一身什么也没有，我来这里是为了投靠亲戚的，您看……我可以用这件衣服来抵车费么？”
司机嘴角抽搐了一下，蔑视着老三，脸色发黑的说道：“他妈的，老子今天真的背，等了这么久，拉了个山里来的穷鬼，还是个骗子。算了，穷山恶水出刁民，老子以后再也不拉你们山里的人了，都是坏蛋，老子要你衣服有锤子用，他妈的挺大一个小伙身上没一分钱……”
司机有些谩骂的开车离开了，只剩下孤零零的老三站在马路边上，手里还捧着老妈缝的那件衣服。
一片枯黄的树叶被刺骨的寒风从枝桠上吹落，缓缓地飘落在老三的肩膀上，老三嘴唇被冷的乌紫，却没有穿上衣服，只是傻傻的捧着还沾有故乡泥土味道的衣服，一个人傻傻的朝着面包车司机离去的方向注视，老三的嘴里还喃喃的说道：“不……不是的，我们那儿的人不是骗子，不是坏蛋……”
2
老三来的这个工地是大哥的姐夫在管理，老三的父亲打听了许久才知道这个事，最后寻着机会挑着两百斤玉米走了十几里山路送到别人家，最后才求来这个学徒的机会。
老三加入工地后跟着大哥学徒，每天起早贪黑的干活，做得比别人多，拿的比别人少。老三想了想原因，别人有技术，自己只有一把子力气。
吃技术饭，不干苦力钱。这句话成为老三在社会上摸爬滚后明白的第一个血淋淋的经验。
工地上的伙食是大锅灶，开饭时间到了后，大伙基本上都拿着大茶缸子打饭。可别小看这印着红双喜的大茶缸子，这可是个万能宝，喝水可以用它；吃饭可以用它；刷牙可以用他；有些人就连洗脸都用这个。
老三的大哥送了他一个，不过不是白送，得发工资后还钱。四个荷包一样重的老三牙一咬，脖子一横，点头应了下来。
大哥是个要求极其严格的人，对于马马虎虎的东西一点都不能容忍，老三模仿着老师傅的操作，好不容易砌起来人高的墙被大哥无情的推到了，当墙倒在地上的那一刻，老三感觉被雷劈了一样。大庭广众之下被侮辱的感觉当然不好受，做人的自尊心被一只脚无情的践踏。周围人群的嘲笑声让老三有些崩溃，眼眶里结着厚厚的薄雾。看热闹的人群慢慢散去，大家都想离这个麻烦远一点，没有人来安慰老三，在他耳边回应的，只有混凝土振捣棒运作的轰鸣声。
“弄的什么狗屁东西，还想干不？不想干就拿起爬！”
大哥在丢下这句话之后，狠狠的转身离去，看见领导过来后马上换了一副笑脸迎合上去。
老三看见周围没人，畏畏缩缩的用还沾着砂浆的袖子擦拭了一下无声滑落的泪水。但是泪水还是止不住的往下掉，老三用水洗了一下手，拿起母亲缝制的衣服细细看了一会，整齐的针脚缝制了几道补丁，这是二哥穿剩下的，现在留给自己，不知道再过几年是不是就得再往下传。老三看着衣角有点工地上沾到的泥土，固执的使劲拍了拍，因为这件衣服是从家里带来的，他认为衣服上有这着故乡独特的味道，绝不能沾上一点这个不属于自己的城市的东西，哪怕一点灰尘也不行。
中午下班了，工友们结伴而行的走向食堂，老三咽了口唾沫，鼻翼狠狠的抽动两下。真香啊！今天中午一定吃的是滑肉吧！那种用红薯淀粉裹着二尺肥膘猪肉炖成一锅的东西，保管能吃得满嘴流油，吃了之后满面红光，这是老三这辈子的最爱，只有大哥二哥结婚的时候吃过，那味道毕生难忘。
饿吗？很饿！
这是老三肚子对自己的肯定回答，诱人的饭菜香气不断的在鼻尖抚摸，就像蛇女美杜莎诱惑每一个过路人一样。肚子又不争气的叫了几声，而这更让老三感到沮丧和唾弃。
老三看着自己两只伤痕累累的手，狠狠的骂道：“都怪你这废物东西，什么也做不好，我……全怪你！”
说完，老三瞪着红眼，左手拎着砖刀狠狠的朝着右手劈去。
“咔嚓！”
刀劈中了，右手也没有事，而是一块砖被砍成两半。老三心里的怒气被发泄出来了，之前诱人的饭菜香气也被一身冷汗涮走了。
“我一定不能这么窝囊的回去！”
“我变得有出息！”
“不挣到钱，我就不回去了！”
老三的脑海里一直盘旋这这几句声音，咕咕叫的肚子也不怎么难受了。老三将推倒的墙清理干净，严格的按照规定操作起来。不管是用砂浆的量还是砌墙的标准，统统仔细慢来，别人一个小时的活，老三用两个小时，大概这就是勤能补拙吧！
下午一点，吃完饭的工友不是在吹牛就是在睡觉。一身肮脏的老三终于拖着疲惫的身子迈入食堂，满怀希望的老三再次被现实狠狠的扇了一耳光。
卖完了！没饭菜了！
可是老三失魂落魄的走出食堂后，明明用余光扫见了食堂老板把剩余的饭菜倒给收潲水的人。老三没有上前争辩，也没有多说，只是在开水房用大茶缸接了整整一缸水。
“咕嘟，咕嘟……”
看着肚皮被水慢慢的涨大，胃里也得到了某种充实感，老三满意的笑了笑。以前在老家饿慌了就用这种方法抵饿，看来还是奏效的。
一缸水只喝了一半，上班的时间又到了。
老三只得猛喝几口，又小心翼翼的盖上杯盖，拿着工具再次走上了工地。
这次大哥没来踹墙，只是站在基坑上面轻飘飘的丢下一句话：做完这堆才准下班，做不完，不准休息！
老三看着一大堆砖，漠然的摇了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当抬头看向大哥时，已经不见了大哥的人影。
天逐渐黑了，老三还在干活，他傻傻的站在两米多深的基坑下，久久没有出声，如果不用手电照，谁也发现不了下面还有个人。老三摸着黑，一块一块的将手中沉重的砖块砌在墙体上。
两米多深的基坑就像吃人的深渊一样，将人吞没在了黑暗底部，老三看着高过人头许多的地面顿时有种些惶恐不安，手里的活没停，但是总感觉做不完。
晚上十一点，老三的活总算做完了。拖着极度虚弱无力的身体爬出了基坑，老三身体沉重的躺在平整的水泥地面上。
呼吸，再呼吸……
能休息的感觉真好，做完了活的感觉真好，没有坎坷的路很舒服。
3
白天的温暖逐渐被冬季的黑夜一点点带走，一阵冰冷的寒风从身边刮过，老三打了个冷战，紧了紧身上的单衣，用手合在一起哈了一口热气。
宿舍的大门早已关闭，也不知是谁干的，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反正已经不重要了。老三抬起了手准备敲门，但是又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周围，老三拖着饥寒交迫的身躯悄悄离去。
夜实在是太冷了，十冬腊月的寒气不断从地板往上涌，老三紧紧蜷缩在库房安全网堆里面。和老三一样，这些还带着湿气的安全网被人随手扔在角落，老三可能也是如此吧！
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杜工部在一千多年前所写的诗，正好可以形象的映衬在老三身上，跨越千年的两个人此时此刻感同身受，命运都是捉弄人的，
雷打真孝子，财发狠人心，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对吗？这是老三对自己的疑问，悲惨的命运从来都是眷顾着悲惨的人，就像鲁迅先生笔下那个穷困潦倒，却又被命运捉弄的阿Q。
老三想起了故乡，想起了山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母，想起了十一岁就被带出学徒的大哥，想起了家里实在负担不起而被送出去的二哥，也想起了经常忙农活而被背篼压成哮喘的四妹，还有那饿的皮包骨头捡屎吃的小弟，老三认为自己算是好的了，比他们稍微好一点，毕竟在快饿死的时候还能被一碗猪食救活。
活着真好，活着就有希望。困难总会过去的，勤劳善良的山里人不会被眼前的困难打倒，吃苦耐劳、坚韧不拔是山里人的高尚品格。
老三摸了摸右手腕，那是一个刀疤。记得那一年他和二哥捡了一个南瓜，这个不足碗大的南瓜让许久没吃过饱饭的两兄弟欣喜若狂，两人鬼鬼祟祟的将南瓜藏在背篓里。回到家后，二哥连忙拿起一把柴刀，对着南瓜劈下去，谁知二哥因为饿的头昏眼花，手脚没有准星，一刀下去劈在了老三的手腕上。一道鲜血从老三手腕上漫出，二哥被吓得手足无措，老三被一股撕裂的剧痛弄的险些休克。父亲听见了声音连忙走出来，看见满地血污，桌上还有一只带血的南瓜被切开半边。父亲连忙用抹布捂住老三的手腕，从盒子里胡乱抓起一把草币，扛着老三就往乡上跑。
乡上离家里足足有二十几里地，父亲连滚带爬的将老三送到了乡诊所门口，医生说是手筋被砍断了。父亲满是老茧的双手紧紧拉着医生，哀声的恳求医生一定得治好，医生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最后，老三的手被医好了，是医生将缩到手肘的筋一点点拉到手腕处，再慢慢接好，老三过程中打着麻药，但还是晕过去了，不只知是被疼晕的，还是被吓晕的。
冷的受不了的老三慢慢的爬起来，踉踉跄跄的跑到工地外面的农田里，抱着几捆打谷草悄悄的溜回库房。将打谷草覆盖在身上，这可是暖和多了，老三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梦里，老三梦到挣到钱了，应酬的时候嘴皮子也不哆嗦了，举止谈吐大方得体，坐在金碧辉煌的大厦上和形形色色的老板觥筹交错……
“喔喔——”
早上五六点，公鸡开始打鸣了，老三没有闹钟，也不知道时间，只有听鸡打鸣，早上鸡一打鸣就要起床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老三的技术也越来越熟练。这天终于到发工资的时间了，老三和工友围着大哥站在办公室外面，大哥一个个的给工人发工资，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气洋洋。等到所有人都发完后，才轮到老三。
大哥烦躁的瞄了老三一眼，把一些零零散散的钞票扔在桌子上，指着工资表不耐的说道，“在这签字，然后你就可以走了！”
老三双手在衣服上擦了一下，才举起两只手接过这些用鲜血和汗水换来的钱。
拿着钱的有手有些颤抖，老三轻轻的数了数。
“嗯？大哥，这……好像有些不对，少了些吧！”
大哥突然站起身来，不屑的骂了一句：“就这些，爱要不要，不要就滚蛋！”
老三痴痴愣愣的看着大哥离开的方向，双手紧握着这些像打发叫花子的钱。这时老三又明白了一个血淋淋的社会经验：求人不如求己，万事要凭自己，不能总想去靠别人，别人始终是别人，就算是亲大哥也靠不住。
4
自从那天发工资后，老三比平时更勤奋了，别人在睡觉他在干活；别人在吃饭他在干活；别人在午睡，他也在干活，大哥都有些疑惑的走过来劝道：“你这是不要命了？死在我这里怎么办？”
老三听见了没有回话，只是朝着大哥憨憨的笑了一下，然后又俯身继续干活，这一切也被老板看在眼里。
过了几天，工地上需要挖几个坑，老三自告奋勇的走到老板面前，说自己想承包这些活，老板看着想承包活的是那个干活不要命的小伙子，便点头答应了。
老三欣喜若狂，找了几个民工，在午休和下午下班之后来挖坑，老三和民工一起干活，和其他包工头不一样，老三这人干活实在，干的比旁人还快，而且质量还好。
老三的铲子挖断了，就用手去刨，然后弄的几个手指都血迹斑斑，裤子不小心被石头划破了，老三没有多说，只捡了一根铁丝把裤子缝好之后又继续干活，旁人都无法直视，只有老三依旧啥傻呆呆的在继续干活。
终于在不久后，坑挖完了，雇佣的工人工资也结清了，老板给的钱还剩下八百块。八百块是什么概念？旁人一天十几块工资，有一伙兄弟三人干了一年才挣了八百块，而老三自己承包了一个小活就挣了八百块。
因为快过年了，工友们都准备回家了，当晚大伙都买了几斤肥肉一些青菜，准备在一起聚餐，老三也在其中。
尾声
那一晚，老三喝醉了，醉的不省人事，一个人靠在床头痴痴的笑了许久许久，依旧是那个傻傻愣愣的笑容，给人回话时还会不好意思的抠脑袋。老三怀抱着那沉甸甸的八百块，像个吃了蜜糖的孩子一般甜甜的睡去。
他已经很久都没有睡过这么久了，更没有睡过这么香甜的瞌睡了。
梦里老三回到家了，看见了许久不见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大家都笑的那么开心。老三用八百块买的年货不可胜数，弟弟妹妹被甜得齁人的蜜枣弄笑了，父亲抽着镇上买的卷烟笑呵呵的看着老三，母亲穿着老三买的新衣服不住的赞扬。
“噼里啪啦……”
“过年了——”
孩子们过年的欢呼声让老三更加激动，在十二点以后，老三拿了几个红包，每个红包都包了钱，就像以前父亲给他红包一样，老三亲手把红包分给了每一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