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三月,苏州城里陆家酒行来了一个奇怪的乞丐,不乞银钱不讨吃食,只是日日坐在陆家酒行后门。
前门走客人,后门进主人,赶他走,他只说找陆珣。
陆珣是陆家酒行的老板娘,酿酒大家陆家的三小姐,只身一人从台湾来,在苏州开酒行有大半个世纪了,70多岁了也未婚嫁。
前几天,陆珣去了福州看有没有法子去北湾。管家不敢拿主意,这乞丐也从不闹,管家怕他饿死在门口,每日就拿些馒头去。
第四日,一身素纹黑裙的陆珣从一辆黑色的汽车上走下来,迎在门口的管家还未开口,乞丐就从墙角一下子跪在了路中央,眼前的陆珣已是年近七十,满头银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从马车上下来,巧笑嫣然的珣姐了,乞丐从怀里拿出一个布袋,取了一个小而精致的琉璃酒杯捧在陆珣面前,“我是陆家二少爷陆长安的侍从,少爷死前让我将酒杯带给您,附三个字,”
乞丐抬头,陆珣与他皆是泪流满面,“赠庄珣”说完这番话便是嚎啕大哭,“珣姐,我是阿从啊,可找到你了。”
阿从自北湾岛逃回,动乱之中数十年才找到了陆珣。
陆珣立在这柳絮纷飞的三月里,一下子就模糊了眼前的光景。
她这一生有过三个名字,刘部蟾,庄珣,陆珣。有过一任丈夫,可这辈子最爱的人却消失在战火之中。
这是1950年的春天,她在北湾西北处的苏州望向了长安。
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觅前朝。
1984年,北湾陆家酒行的二少爷陆长安,下了学也不回家,领着侍从在城中闲逛。
城里的人都说那陆家的二少爷哪儿像个读书人,早年陆老爷未死时,可把他宠坏了,十足的公子哥,倒是陆家的大少爷陆长平,管着酒行,一个商人,却是一身的书卷气,这两兄弟怪得很。
陆长安甫一进家门,管家就就指着正厅说大少爷找他,施施然地走过去,陆长平正在对账簿,头也没抬地对他道“过几日你去乡下收今年酿酒的粮食,我让张工跟你一起去,酒行的事你也学着点。”
陆长安逗着厅旁的鸟,懒懒的样子“国破家焉在,北海海战打得我们狼狈逃窜,海战里义士不少,但挡不住败势,不迎战反躲回北海卫。我看啊,国将破,你这个酒行保不住”
陆长平登时大怒,手里的茶盏砸向陆长安,“钱我是一分不会给了,你收拾收拾准备下乡。”
茶盏落在地上,陆长安拂去衣服上溅的茶叶。
这样的话他说过许多次,也被茶盏扔过许多次,没什么目的,只希望陆长平捐钱给刘永在岛上的黑旗军,守住北湾。
陆长安想着这次去乡下少说也得十天,便去拜会自己的老师。
陆长安师从江舆,与北湾巡抚唐崧师出同门,江舆早年在庆朝也是一员大官,庆政府成立后便拂袖离去,只留一句“民族气节岂容折矣!”教他们的是民族大义,是读书报国。
江舆平日都住在学堂里,学堂叫江园。
走到门口看见巡抚唐崧出来,陆长安避让了一下,待他们一行人走过才进去,他是瞧不上唐崧,早年再怎么才气,如今当了官也被磨平了。他一来,老师就生气。
园里一片幽静,古木参天,是江舆来后依着苏州园林改了格局,颇有几分江南之意。
江舆正在庭里喝茶,陆长安正色到“老师”与江舆讲这十多天大概来不了,江舆不搭他的话,只道,“刚刚景崧说‘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那我问你现如今的道你怎么看。”
陆长安就知道唐崧又惹老师不高兴了,也知道老师正考他呢,“坚守自己的底线,不容许他人挑战和违背自己的底线,当是如此。”
江舆脸色缓和了些,“早年我在福州有个学生叫庄珣,近日家中生了变故,过几日来北湾,到时你来见下。”
陆长安应下,“好了,你去忙你的罢,路上小心些,回来了就到我这儿来吃饭。”
刚一出江园,就看见陆家的马车候在一旁,陆长安有些气结,上车后,看见张工更气结,张工在陆家酿了几十年的酒,也算是半个路家人,就是有些迂腐还啰嗦,一看见陆长安就要说一通陆长安小时候的事。
“阿从呢?”陆长安探出身问送车的管家,管家低下眉眼,“‘他这个侍从就是他干坏事的左膀右臂,不去也罢。’这是大少爷的原话。”
陆长安这下更气结了。
一路颠簸,一路唠叨,总算到了。
陆家每年都要下乡收粮,便置了一处院子,陆长安刚一进门,做饭的吴妈就迎了上来,“哎哟,二少爷来了。前几日来了个人,我看她可怜就让她在偏院住下了,她住一段时间就要去城里的。”
陆长安本就不舒服,摆摆手算听过了,吴妈以为他生气了,“她叫刘部蟾,看着也是个清白人家,您若不高兴,我这就撵了她去。”
陆长安皱眉,“没事没事,住下罢住下罢。”
说完就转身往里屋走,这一路累得很,一觉睡到傍晚,起来正好吃饭,上了桌子只有他一个人,叫张工和吴妈来,他们不依,“下人怎么可以和主子一起呢。”
陆长安扶额,“你们来罢,我一个人吃着也无味,那个刘部蟾,也叫他来就是。”
吴妈忙答,“她去乡里举人家中借书,待会儿就回来了,诶,这不回来了。”
陆长安抬头望,本以为是个男人,却不想是个女子,一身青色长衫,男人的装扮,但那眉眼温柔,长发挽起,手里拿了两本书,正推门进来。
门前灯笼有些暗,映得她身影绰绰。
“而你带笑地向我步来,月光与雪色之间,你是第三种绝色。”
陆长安早上去田里监工,午睡后就和刘部蟾在廊前看书,树木苍翠,投下光影,“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有时陆长安看着看着书就恍了神,望着身旁的人。
有时谈起国事,陆长安一脸正色,无半分懒散与轻浮,“如此世道,我辈当一去不悔。”
待了有十日,陆长安要回城里,知道刘部蟾也要去城里,便想叫上她一起,两人站在厅前都没有说话,可心中早已明了,刘部蟾转身回屋,拿了一封信给他,“抱歉,怕是不能与你同路了。”微微颔首,转身便走。
“我本名庄珣,是右翼总兵‘定航’舰管带刘部蟾遗孀,刘家的规矩是夫死,妻承夫名,他死于北海海战,邓少将下令沉船,只他一人沉船,我与他是父母之言,媒妁之约,新婚三月,相敬如宾,为避战乱,只身来到台湾。”
昨夜小寐,忽疑君至,却是琉璃火,未央天。
三月暖春,入了夜却有些冷,陆珣披了件外衣坐在院子里,拿着那个琉璃酒杯,身旁放着一坛酒,封条上写着“陆长安1880年制”几个字。
院里清冷,月光自屋檐投下,斑驳光影。她一生流离,从福州去了北湾岛后,遇见了陆长安,那日给他那封信也是为了断绝彼此的念想。
可陆长安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第二天清晨在窗外叫她,叫的是庄珣,于是,她从刘部蟾重又变回了庄珣,当时是秋天,回城的马车上有些冷,陆长安递了一件外衣给她,眉眼带笑,一路上,一直叫她的名字,“阿珣,阿珣。”
想到这儿陆珣笑了笑,将手中的酒杯放下,轻轻地应了一声,“嗯,陆长安。”
瞌上眼,再无声息,眼前的最后一幅光景是她离开北湾岛坐在船上时,回头那漫山遍野的火光。
望不见故人,从此睡去。
刚进城,庄珣就让陆长安在江园将她放下,她要去拜会老师,陆长安这才想起原来庄珣就是江舆在福州的学生,“好,我回家收拾一下就来找你,江舆先生也是我的老师。”
到家把粮薄给了陆长平,陆长安就又走了。
刚进江园,就看见庄珣坐得端正,江舆正在问她话呢,“学生以为,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语气坚定。
庄珣住在了江园,正院荷塘旁的院子。
转眼新年已至,陆长安草草地在家吃过饭就去了江园,给江舆拜了年,就拉着庄珣去城西的酒行。
过年时酒行里正热闹,他们从后门进去往酒窖走。
庄珣今日细细地描了眉,印了唇。“这是我前几年自己酿的酒,我们陆家每人都有这么一坛,哥哥让我结婚时再拆。”
陆长安小心地将封条拆开,回头望着她笑,递给她一个小巧的琉璃酒杯,“现在与你一起喝。”庄珣低头不说话,屋外烟火齐鸣。
1895年,丙午战争战败后,庆政府与入侵者签订了丧权辱国的的《关口条约》,割让北湾岛及澎湖列岛。
同年四月,北湾巡抚唐崧逃亡福州,北湾无人坐镇,一时间人心惶惶。
割岛的消息传来时,陆长安和庄珣下了学正和江舆一起喝茶,陆长安说过几日酒行酿今年的第一坛酒,想带上庄珣一起去,江舆正拿他俩打趣。
可待传消息的人刚一说完,江舆就倒下了。医生说江舆这是中了风,下不了床,受不得刺激,过两日应该就会醒来。
江舆膝下并无子嗣,妻子在来岛的第二年就去世了,陆长安是平日里与江舆最亲近的学生,回家收了东西就住在了江园,方便照顾江舆。
江舆是第三天晚上醒来的,陆长安红着眼守了三天,见他醒来,正想叫人,江舆拉着他,“长安,现在是一刻也歇不得了,你听着…..”
江舆让陆长安明天一早就去找唐崧,和他一起准备组织义军的事,再去联系刘永的黑旗军,更重要的是要去筹军饷和粮食,若开战,少不得是半年的事,“如果唐崧不愿,你就让他下权给你,就说是我说的。”
陆长安第二天一早去找唐崧,还没走到,就听见说唐景崧逃了,陆长安马上往回走,心中暗道不好,“这可不能让老师知道了。”
刚一进江园,就看见院子里围了许多人,陆长平也在,还没来得及问什么,庄珣就出来让他快进屋,江舆不行了,“你早上走了没一会儿,老师就知道唐崧逃了,当时就倒了,再醒来时眼中已是浑浊,大夫让准备后事,可老师一直撑着,我们猜是在等你,正要去找你你就来了。”
屋里的人都让了路,走到床前,江舆见是陆长安,扣了扣床,陆长安会意,拿了纸笔来,竭尽全力在纸上纸上写了一行字,“老师可还有话对学生们说。”
陆长安跪在地上,声声哽咽,江舆说不出话,只紧紧地抓住陆长安的手指,陆长安登时哭了出来,“学生知道,学生知道。”江舆现出笑容,去了。屋里一时间哭声一片。
纸上一行字,“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江舆死后一小时,江园陆长安连发三道檄文,“愿人人战死而失北,绝不愿拱手而让北。”
唐崧出逃后,人人都寄望于江园,那段时间陆长安忙得不行,大小事宜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二十三岁正值青春的年纪,却已微白了发。
陆长安随后以江园的名义发出了组织义军的号令,庄珣留在了礼堂登记参军的名册,陆长安则带着义军总领邱逢和黑旗军刘永挨家挨户地敲门筹集军资。
到陆家时已是晚上,陆长安的身后也跟了许多人,应门的是陆长平,递了四把钥匙给陆长安,“一共是三千二百两白银,都在后面的箱子里。”
陆长安红了眼睛,心中动容,这是陆家的全部家产啊,陆长安回头对记账的人说道,“北湾陆家,三千二百两白银。”
又朝陆长平施了个礼才离去,此时他不是陆家二少爷陆长安,他是江园陆长安。
陆长安一行人走了许久,陆长平才关上门,一个人喏喏道,“长安要注意身体啊。”
1895年5月,曰军在北湾岛南部登陆。
“长安,烧不得啊,钱我可以捐,可酒行是我陆家命根呀!”陆长平死死按住陆长安握着火把的手,额上青筋毕露,“哥,不烧难道留给入侵者吗?哥,全北湾都看着我陆长安这把火,哥!烧了也不留啊!”陆长平松了手,脸上眼泪纵横。
自陆家酒行燃起了第一把火后,整个北湾火光一片。
这是陆长安多日前就和各家商量好的,什么也不留给日军,当时在江园,许多人不愿,起身便要走,“我陆长安保证,陆家酒行第一个烧,还请诸位留下。”
陆长安正要从陆家走,陆长平把他和庄珣拉住,“可有一事你们必须应着,这陆家的传承不能断。”
陆长平看着庄珣和陆长安,“是哥哥委屈你们了,长安是肯定不会离台的,我做哥哥的怎能走,庄珣,酒行交给你我才放心啊!庄珣,你可应?”
庄珣看了一眼陆长安点了点头,“我陆家的规矩是酒行不传外人,从现在起你是陆家三小姐陆珣,入我陆家族谱。我早年存了一大笔银钱在江州姨父处,并寄养了长桥弟弟,你带上族谱与我的信去江州便是!”
陆长安牵着庄珣的手紧了紧,却没有说话。
陆长平去拿酒行的秘方,火光下,庄珣的眼泪不住的落,陆长安在她身旁哑声道,“待会儿我送你出台。”
到了岛北的码头,已有许多的老人和小孩在,这是陆长安和众人商议下的决定,让老人小孩妇女离岛,庄珣上了船依旧紧紧地抓着陆长安的手。
她想说我们一起走或我们一起留下,可现在都没了可能,陆长安把手抽出来,“阿珣”庄珣不应,流着泪使劲点头,我知道,我全都知道,我也和你一样。他们没有说再见,因为他们都知道,这一别,怕是再不能相见。
那些乡下别院一起看书的日子,江园一起上学的日子,还有新年时酒窖外的烟火,在眼前一幕幕地翻飞,抓不住,落在火光中,都消失了。
最后一眼看见的陆长安是他在人群中离去奔向战火的背影,青衫,微白的发。
还有就是他那时对自己说的话,天高云淡,绵延的田野在他身后,“我辈当一去不悔。”
1895年10月,北湾岛全部沦陷。
期间,北湾岛军民以劣势装备与入侵者血战五个月,打死打伤入侵者三万多人,消灭入侵者主力部队近卫师团一半兵力,人人浴血奋战。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
“阿珣,去苏州吧。”那里多温暖啊,我想你一辈子都在这样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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