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嘉树以为小念就在身旁，惊喜地转过身，但是却只扑到了一阵空气，并没有半个人影。段嘉树失落之下，发现那股香气是从楼梯下的方向发出的，便循着香味举着煤油灯走过去。
他在别墅里住了这么久，竟然不知道楼梯下还有个地道。段嘉树觉得奇怪极了，便跟着那股香气，小心地顺着地道中的阶梯，朝地下室走去。
这下面是一个废弃的陈旧仓库，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有，不过却没半点腐朽糜烂的味道，反而洋溢着一股奇异的香气。
段嘉树手上的煤油灯只能照见周身一米内的事物，并不知道这地下室有多大。小心试探地走了几步，借着手中煤油灯的火光，发现了不远处的一张桌子。
那张桌子正中摆了一个小香炉，香气大约就是从这儿发出的，四周以青花瓷碗盛了一些贡品，祭奠着一张照片。
段嘉树走近了一看，这张照片上的人，正是小念口中那个去了上海的表弟。他不敢相信，又确认地多看了几眼，果真是小念表弟的黑白学生照。
看着那人清俊的眉眼，段嘉树眼前突然浮现出梦中被人挖眼毁容的脸，背后陡然升出一股寒意。
他觉得这里的气息实在阴冷可怕，不敢再久留便打算上去。正打算回头，脚下突然踩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他“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手中的煤油灯跌出好远，滚落到地上一面雕花木边大铜镜旁，火光抖动了几下，最终未灭。
段嘉树趴在地上，揉着被摔痛的肋骨，顺煤油灯的亮光抬头。看见铜镜中，自己的身后，静悄悄地站着那个满脸血肉模糊的男子。
“啊！”段嘉树吓得连滚带爬地想从地上站起身，但是越急越是慌乱，脚下好像有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被踩得哐哐直响，也阻拦了段嘉树顺利爬起身。
“嘉树！嘉树！”
小念的声音突然响在耳侧，她不知何时出现在身旁，想扶起段嘉树。后者吓得脸色一片苍白，看见爱人出现，像是抓救命稻草一样一把抓住了对方的胳膊。
“鬼！小念，有鬼！”段嘉树的冷汗直冒，嘴唇颤抖着看着妻子，急迫地想要取得对方的信任，“小念！我看见你的表弟了！就在这儿！就在这儿！”
“阿树……你冷静点。”但是妻子却回了一句他听不明白的话，“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成心吓唬你的。”
脑子里突然轰隆一响，身体像是被电击般，一股寒流贯穿而过，全然凉了下来。段嘉树呆愣地抬起头。
透过妻子，他看见她背后的镜子中，自己那张被划得破烂不堪的脸，以及脸上一双漆黑的窟窿。
5
十九岁的时候，他有幸去上海向一位自己敬仰已久的大作家学习。当时他手里正有一个构思了许久的故事，想请教那位先生。若是得到机会出版，有了稳定的收入来源，那即便父母反对，他也能凭着自己的能力回乡娶心爱的人。
与亲人爱人作别后，他独自前往上海，满心欢喜地将自己的样稿交予那位憧憬的老师。
大作家收留段嘉树在家中住下。在前辈的鼓励下，他怀着对爱人的思念，和对将来的美好憧憬，一边写书一边给爱人寄信，盼望着功成回乡的日子早些来临。
“声誉是最重要的。”
书写到一半的时候，他无意听到大作家和出版人的对话，才突然醒悟过来。这个爱慕虚荣的老家伙原来已经江郎才尽，根本是想要等自己写完书偷取自己的作品成果。
他去找大作家理论，后者却无半点羞耻心，反而对着他，一字一句说开了，“你的文章非常不错，可是你的名气不足以让你获得这份荣誉。你可以选择交出它来，只要你好好为我做事，我一定不会亏待你。
“你也可以选择带着它离开，但是我要警告你，如果没有经过我同意，你是绝对走不出上海的。到那时，整个中国文学界的人都会知道，有个小流氓妄图窃取大师的作品成名。
“没有一个资助人会相信你，没有一家报纸会愿意刊登你的文章。两相权衡，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他自幼怕生，性格怯懦，但有时候却又倔强得要命。比如他父母亲一心想让他继承家族事业经商，他却偏偏不肯，要从事文艺事业。
他不愿意给那虚荣的老家伙做枪手，几次三番想要逃跑，但是都被抓回来关着。那人雇了几个打手，跑一次打一次，只要不伤到他的手便可。
他不想为那作家做事，但更不想死，若是死了，就什么都没了，爱人还在家乡等着自己，他不能就这样死去。
几个月后，他迅速消瘦下来，整个人如干柴一样，风一吹就倒。条件不好，冬天一到，冻得全身各处都生了疮。脓水黏着衣裳，脱穿衣服都是钻心的疼痛。
但即便身体再差，他也没忘记要逃跑回家的想法。最终一个好心的保姆实在看不过了，在保姆的帮忙下，他终于从别墅偷偷离开，逃到了一间旅馆。
那旅馆驻在上海郊区地带，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但价钱便宜，他哪有什么身家，没有办法才住下。他找了个木工的活一天天地攒钱，身体越来越虚弱也不敢看病，怕寻到了回家的法子，却没有钱。
那天晚上是腊八节，他咳得十分厉害，旅馆的老板娘送了一碗腊八粥给他。他毫无戒心食用后，便倒下不醒人事。
“身上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就几张破纸。反正他这样活着也是遭罪，我们送他一程也算是大发慈悲了。”
以为自己好不容易逃出生天，但谁知长夜漫漫，四下险恶，他依旧还是那只苦苦求生的蠕虫。
“我们这样对他，要是他死后化作厉鬼来寻仇怎么办？”
“那就把他的眼睛挖了，做鬼也无法认出我们来。”
眼处一阵轻微的痛楚后，世界陷入漫天的黑暗。他想动，但是动弹不得，意识已经模糊了，应该是被人下了强烈的迷药。眼睑和脸上的皮肤被划开的感知生动鲜活，奇怪的是却没有痛觉。他想，自己是不是要死了。
再次听见人声音的时候，是有人在说：“阿爹，这人还活着呢……”
“别乱说，上面让人埋了就埋了。”
不要啊……我还活着……求求你们了……
四面是冰冷的泥土味，铁锹掘土，沙子散落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直到世界陷入一片死寂，再也没有响起任何动静，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飘了起来，回过神来自己已然到了一片开满山花的谷中。
“我等着你。”
等着你。
鬼差来搜捕时，他偷偷躲了起来。客死异乡已是无尽荒凉，他不想还没见过自己的亲人、爱人，就这样带着怨恨离开了世间。但是生前失去眼睛，他无法认出回家的路，只有在死去的旅馆附近不停地徘徊。
他认不出杀害自己的仇人，但认得声音。去旅馆寻仇，老板被他的模样活活吓死了。他这才明白，自己死前的模样多么恐怖。
有个路过的女鬼也同情他，用人皮为他画了一张新相貌。他在这里徘徊了多年，后来日寇到了上海，旅馆又闹鬼。大部分人都逃到安全的城市去了，这片儿便成了荒芜人烟之地。
他也不知道自己徘徊了多久，久到他忘记自己叫什么，忘记自己原本的模样。只依稀记得一些模糊的前世，还有他必须回家的执念。
又过了许多年，直到有一日，鬼魂闻见一股奇香，使他坠入一场梦境。梦里他化作蝴蝶，飞过田地和火车轨道，跨过千山万水，来到一个朦胧水镇，遇见一个笑容满面，容貌绝世的古董店女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