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的女孩有些拘谨。
凳子时不时发出细微的摩擦声，资料的第一行写着桂枝两个字，姜尤不动声色地抬起头，和名字一样土的女孩，甚至连名字里那股枯瘦的气质也没有，肥硕的身体差不多塞满了整个沙发。
注意到姜尤的目光，她敏感地直起身子，看样子想收腹挺胸，却挽救不了肚子上那一滩松软厚重的肥肉。
胖，土，糙。
五官还算没那么糟糕，却因为下巴和脸颊上堆积的肥肉而挤压在一起。
这是姜尤的第一印象。
她习惯性地露出微笑，嘴角45度，牙齿整齐，眉眼精致，桂枝在对面看得出神。
姜尤看了看资料：“你想做什么项目？”
“我想……”桂枝吞吞口水，像是在揭开一个显而易见的秘密。低头的瞬间眼角瞥见桌子上的彩色宣传页，黑体大字写着“遇见更美的自己”，旁边是瘦得像蛇精一样的女人：“我想变瘦。”
姜尤将宣传册递过去：“安全的方法是参加我们的减肥训练营，快速的话可以选择抽脂手术。”
桂枝摇了摇头：“我想快点变瘦，可是这些对我都没有用。”
她掀开裤脚，右边的小腿处呈现出大片的淤青，像是经历过一场事故，结成块状的淤血残留在皮肤层下。
姜尤几乎可以想象得到针管戳进脂肪层抽取的那种痛苦。
“我以为抽脂可以立刻瘦下去，没想到不仅需要漫长的恢复期，效果也不见得理想……”桂枝舔了舔嘴唇，“他们说你有更快的办法，我就来了。”
姜尤身子往后一靠，双手交叉在桌子上，脸上不动声色：“的确是有办法，你知道的，整容的技术一直在进步，不用这种粗暴的方法，也可以达到快速瘦身的效果。”
她顿了顿：“甚至效果更好。”
桂枝脸上露出期待，姜尤很快在纸上写了一串数字：“恕我直说，这是一笔不小的花费。”
桂枝身上那种无形中的自卑感还在，脸上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她从包里掏出一张银行卡：“这是定金，全款三天后拿来。”
姜尤看着银行卡，并没有接过来，而是象征性地问：“你想好了吗，任何整形都有副作用的？”
“想好了。”桂枝艰难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身上的肥肉几乎将她卡在凹槽里，沙发几乎被她带起，发出一阵声响。
桂枝有些尴尬，姜尤露出标准的笑容，仿佛没有看到：“那么，三天以后见。”
桂枝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门后，160的身高，体重也有160斤，远远看去像个移动的麻袋。
三天后桂枝如约带来剩下的钱，她整个人显得很疲惫，像是费了不少力气，坐在沙发上大口喘气。
姜尤给她倒了一杯水，她喝了一口，第二口的时候突然皱起眉头。姜尤单手支着下巴，挑起眉毛：“很凉，对不对？”
桂枝犹疑地点点头，入口是常温的水，喝到肚子里，却像是一道流动的冰带，冰得五脏六腑都缩起来。
姜尤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盒子，里面是硬币大小的泡腾片。
“你明白热胀冷缩的原理吧，这种药片溶入水里，会让身体的脂肪浓缩到最小的状态。”姜尤顿了顿，“你明白吗？脂肪并没有消失，但体积会缩到最小，这样的话，你会变得和那些低脂肪的女孩一样瘦。”
桂枝一脸惊诧，低头看了看杯子里的水，咬咬牙喝光。
胃里，整个腹部，或者全身的血液都像是被被冰冻的利刃凌迟。这种冷是由内到外的，浑身战栗，衣物却起不到任何保暖的作用。
就像是与生俱来的冷，如影随形，无处躲藏。
“它不但可以瘦身，因为冷冻的作用，皮肤不会出现减肥后的松弛状态，相反，你的皮肤因为冷冻和凝结，会变得更加紧致和白皙。”
桂枝低头看了看肚腩，随着绞痛的加剧，原本肥硕松弛如同棉花的肚子，竟然真的在渐渐收缩。
“24小时以后，你会彻底改变人生。”姜尤将药片递过来，“但是你要记住，脂肪的冷缩不能间断，一旦你感受不到身体的寒冷，就是脂肪恢复常温的时候，它们会再次反弹回来，重新充满你的身体。”
“维持下去的话，也许会很辛苦。”姜尤如实交代。
“没关系。”桂枝观察着身体的微小变化，手臂不仅瘦了，仿佛也白了许多。她的眼里露出前所未有的光，“我一定，让自己一直这么冷下去。”
那种凛冽的寒冷像是侵入五脏六腑，每多喝一片药，就多一分痛苦。
桂枝觉得自己连呼出的哈气都是凉的，肚子像是个冰柜，七月份开了暖气躲在屋子里，仍然止不住战栗。
她裹着厚厚的被子，咬牙又喝了一杯水。
牙齿像是随时都会碎掉，温暖的床铺此时变得毫无用处，棉被可以抵御外来的寒冷，却无法阻挡由内散发的冷。
她抱着棉被渐渐睡着，梦里是一个漆黑黑的冰窖，她被反锁在里面，透过玻璃看到陆程朝她走来。
他带着细框眼镜，穿着平整的衬衣，带着与生俱来的书卷气，像是一朵干干净净的云。
桂枝恍然惊醒，屋外天光大亮，身体里的寒冷还在，她伸手去拿水杯，却看到一条细弱白皙的胳膊。
她迟疑了一瞬，拉开柜子里的穿衣镜。
对面瘦瘦小小的女生，穿着极不附体的宽大睡衣。她强忍住内心的狂喜，不敢相信地摸了摸肤若凝脂的脸颊。
脸小了不止三圈，使之前挤压在一起的五官终于释放出来，显得更加立体。皮肤上的暗沉和晒斑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白皙紧致的面孔。
24小时，像是换了一张皮。
桂枝像是被剧烈的打击震惊得回不过神，她缓缓掏出手机，屏幕上的路程斯斯文文，她觉得他似乎离她近了一分。
桂枝出门的第一件事就是购物。
22年来第一次感受到挑选最小码的快感，店员称赞不已：“小姐，你的身材和皮肤都管理得这么好，有什么诀窍吗？”
桂枝咧嘴一笑：“天生的。”
她付款转身，听到店员在背后小声酸道：“白得跟鬼一样，肯定是打了美白针。”
她听完觉得心情更加舒畅，头顶日光炙热，她看着橱窗里的倒影，感觉身体的寒冷似乎已经不那么难挨了。
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
她一路小跑至大学城，找到陆程所在的学校。门卫拿出登记表，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
原本不算差的五官，加上姣好的身材和白皙的皮肤，瞬间让她成为7分女孩。
她熟练地写下陆程的寝室号码，在申请人的地方写了Elsa。
冰雪奇缘里的公主，此时的她仿佛拥有了相似的魔法。
陆程下楼时一副刚睡醒的模样，暑假的留校生并不多，来拜访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他看到桂枝先是愣了一下，桂枝落落大方地伸出手：“听说你在办一对一的绘画班，现在报名算晚吗？”
她微笑着，学着姜尤的样子，露出优雅的笑容。
表情略显得生硬，却因为头顶的日光太耀眼，模糊了这些粗糙的细节。她白皙的脸上迎着灼热的光线，竟然有些刺眼。
陆程呆愣了几秒，上前握住了她的手。
一切发展水到渠成，暑假结束的时候，桂枝并没有完成一部作品，却成为了陆程的女朋友。
她每天不停地喝水，身体维持在最好的状态，那种难以言说的寒冷渐渐变成了习惯，只是偶尔陆程握着她的手，会露出一脸心疼。
“身体怎么这么弱，整天没有一点温度。”
他说着，通常会伸出胳膊将桂枝拦在怀里，带着怕她磕着碰着的小心翼翼。
桂枝满足地靠在陆程怀里，心里想着若是以前膀大腰圆的她，陆程的胳膊根本不够抱吧。
桂枝再次出现在医院是三个月之后，她化着淡淡的妆，整个人看起来神采飞扬。泡腾片每天的消耗都在持续，她想要维持住现在的样子，就必须无止尽地喝下去。
姜尤看着她：“其实这并不是一劳永逸的方法，你有考虑过以后吗？”
桂枝摇头，脸上早已没了先前的胆怯和自卑：“他喜欢Elsa，我也喜欢Elsa，这之前二十多年的人生里，我没有一天不在厌恶自己，好不容易脱胎换骨，我不会放弃的。”
那种被人嘲笑，被人无视的痛苦，比身体里的寒冷要痛苦一万倍。
从小就没有人记得她的名字，死肥猪，猪婆，胖妹，这些称号如影随形。因为胖，就显得更蠢。手工课上女孩们作出漂亮的饰品，她却连针线都穿不上。粗壮的手指被肥肉包裹，身体怎么可能受控制。
夏天更要命，买最大号的T恤也像紧身衣，胸部，肚子，小腹，连起来变成四个游泳圈，班上的男生指着她：“看到你我总想起冬天的冰糖葫芦。”
体育课永远没有人跟她结伴，大家灵活地练排球，她像头笨拙的熊，只顾着捡球。偶尔被人砸中，大家一笑了之：“你目标太大了嘛。”
唯一被人想起是拔河比赛的时候，她站在队伍末尾，对手那些娇滴滴的女生立刻搓着被绳子拉红的手说：“有猪婆在我们肯定输了啊。”
人生像是一部悲惨的连续剧，她始终在灰暗地带摸索。直到有一天，有人向她投来一束光。
那是速写比赛的时候，现场拉出十个人当模特，人们出于恶搞的心情，找了九个漂亮瘦高的女孩儿，和一个她。
她站在台上立刻引发一阵骚动，大家推来推去，都不想用她当模特，理由很简单。
“她比较浪费时间，毕竟体积大嘛。”
“会影响我的创作心情，万一我忍不住中途退场呢。”
台上的人互相调侃，台下的人看热闹。桂枝像是被人嫌弃的苍蝇，推推搡搡中终于有人站起来。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陆程，他带着眼镜，头发干净利落，指甲修得整整齐齐。
他冲她伸出手：“辛苦你了。”
桂枝当了陆程的模特，全程半个小时，陆程仔细地看着她，拿起碳素笔对比例，四目相对时会对她露出温和的笑容。
那是桂枝第一次被男性如此认真、长时间地观察，让她觉得自己几乎要被陆程看穿，她拼命想隐藏起碍事的肥肉，第一次觉得她应该更瘦一点。
速写结束，陆程得了第二名。
大家理所应当得认为，模特的质量也决定了评委的分数。桂枝为此羞愧不已，陆程却专门过来跟她说了谢谢，甚至将作品送给了她。
人的喜欢往往只是某个瞬间，一个笑容，手心出汗，荷尔蒙猛涨，以为下一秒就是天长地久。
桂枝为此也曾减过肥，不吃不喝，买乱七八糟的减肥药，最后差点送掉半条命，却还是赶不走身上的肉，她哪怕饿死，也是个死胖子。
暗恋的日子绵长而持久，桂枝大学选取了陆程所去的城市，她如影随形，他却自从那一面之后，对她浑然不知。
直到她变成Elsa。
“你之前为什么不告白，害怕被拒绝吗？”姜尤皱了皱眉。
桂枝点头：“那时候的我，男生连看都不愿意多看我一眼。”她兀自笑了笑，“我不会天真到以为陆程会跳过外表喜欢我的内在，那个时候又蠢又笨的我，根本没有什么内在。”
“更何况，我虽然喜欢陆程，也知道他并非圣人。”她的笑容有些无奈，“任何人都是在乎外表的，一见钟情的不是情，而是脸。”
可她现在是Elsa，冰雪一样的女孩，苗条、白皙、加上化妆也足以引人注目。
桂枝的生活并不轻松，她一边忍受着刺骨的寒冷，一边拼命打工挣钱买更多的药片，继而带来更加痛苦的寒冷。
一切变成了无止境的循环。
炎热的夏天过去，冬天更加难熬。姜尤见过很多一开始坚持的女孩儿，到了冬天因为抵抗不了内外夹击的冷，手指和脚趾冻伤后肿得像萝卜，最终不得不放弃。
北方的冬天尤其恶劣，桂枝早早穿上棉衣，仍旧弥补不了严寒带来的痛苦。全身的血液、内脏、甚至骨头都是冷的，任何一个动作，都如同千万根针扎在肉里的痛苦。
陆程看着她冻僵的小脸，一脸心疼：“我们去泰国吧，那边的海很暖和。”
桂枝准备了足够的药片，收拾行囊和陆程一起去了泰国。大海带着炙热的阳光照在脸上，桂枝虽然感受不到温暖，却也满心欢喜。
他们在海边待了一整天，陆程的后背晒得轻微蜕皮，她依旧白皙。
陆程抱着她，忍不住亲了一口：“我女朋友真是天生丽质。”
桂枝轻笑，两人回到酒店，却被告知刚发生了一场偷窃案。
游客的行李全部消失，他们也没能幸免。酒店承诺提供给所有人免费吃喝游玩，就算找不到小偷，也会负责将人们送回家里。
大家对处理的结果还算满意，只有桂枝面如纸色。
陆程有些担心：“这边30多度，你还感到冷吗？”
桂枝摇了摇头，想起所有的药片都在行李箱里。
身体里的寒气在渐渐流逝，吃晚饭的时候，她发现大腿已经膨胀起来，像是悄悄发酵的面包。
陆程似乎也觉得哪里不对，突然盯着她的脸笑：“看来最近太安逸了，把你的脸都吃圆了。”
桂枝手里的筷子顿住，下意识找水喝，桌子上却只有两杯饮料。
她第一次感到恐慌。
晚上回去休息，她趁着陆程睡着，悄悄跑去洗手间。
镜子里的人慢慢恢复了原形，肚子上的赘肉像是融化掉的冰激凌，脸上的皮肤也变得暗沉粗糙。
她几乎能够感觉到身体里的脂肪在慢慢冲破冷冻的枷锁，气势汹汹地卷土重来。
她轻手轻脚打开房门，偷偷跑了出去。
好在护照随身携带，她买了回去的机票，第二天凌晨飞回国内。
她落地后陆程已经在泰国报警，她打电话解释半天，编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理由，陆程虽然生气，却也只能接受现实。
桂枝躺在浴缸里，整个人放松下来。已经半年时间，她半年来从未感受过一点温暖，此时温水的浸泡中，她终于找到这种久违的感觉。
除了温暖，找回来的还有身上的赘肉。
桂枝算准了陆程的行程，第二天的下午出门去医院拿药。她刚关上门，就看到陆程拎着行李急匆匆跑上来。
桂枝一脸惊讶：“你怎么回来了？”
陆程迟疑了一下，又仔细看了看门牌，确认是这里没错。桂枝心下一惊，好在陆程并没有认出她是谁，她在他眼里不过是个路过的胖子。
她刻意加重了鼻音：“Elsa出门了，我是她朋友。”
陆程一脸犹疑，最终还是答道：“我们的行李找到提前回来了，麻烦你把行李交给她。”
他放下行李转身走了。
桂枝匆匆找到药片便一股脑喝下去，三个小时之后，行李箱里响起电话声，是陆程打来的。
简短的问候之后，陆程表示希望今晚见到她，确认她没有出任何问题。
他的语气很紧张，一直怀疑她的不辞而别是不是遇到了麻烦。
桂枝怕再拖下去陆程起疑心，而药片的冷冻效果要等到24小时之后，她想了想，将浴缸里放满水，扔了几片药下去。
她一边喝泡腾片，一边泡澡，这种内外夹击让她忍不住牙关打颤。果然晚上八点，她不仅完全恢复，竟然比之前更加纤瘦。
似乎连骨头都被冷缩起来。
她僵硬地从浴缸里走出来，收拾自己去见陆程。
陆程请她去了一家高档餐厅，他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导致她生气离开，桂枝在这场谎言里掌握了绝对的主动权。
陆程看着她，难以掩饰心里的喜欢：“你知道吗，朋友都在羡慕我，找到这么漂亮的女朋友。”他往桂枝碗里夹菜，“多吃点，你好像又瘦了呢。”
一顿饭吃得很愉快，陆程不免多说了几句。
“今天见你朋友了……”他顿了顿，用调侃的语气，“我还以为美女只和美女交朋友呢，那个女生少说也是你体重的一倍吧。”
他毫不掩饰对桂枝的嘲笑，因为对面坐的是Elsa。
桂枝陪着干笑，感觉身体不仅冷，而且僵硬。像是连骨肉都冻成冰块，稍不留意就会折断。
陆程去结账，她去洗手间。
她看着灯光下的自己，面色白皙有光泽，下巴似乎比之前更尖，瘦得让人羡慕。
隔间里传来一阵呕吐声，喝醉的女人跌跌撞撞走过来，不小心撞了她一下。
桂枝僵硬的身体跌在洗脸台上，好在手撑住了身体，她却听到“哐啷”一声清脆的声响。
女人口齿不清地道歉，看了她一眼，突然尖叫起来：“天呐，手指……”
桂枝看过去，她的半截小拇指掉在洗手池里，没有流血，没有疼痛感，像是从机器身上去下一颗零件。
她捏起手指，硬邦邦，冷冰冰，脆弱得像是一块玻璃制品。
桂枝在咨询室里泣不成声，姜尤一脸无奈：“组织已经坏死，恐怕是接不上了。”
她皱了皱眉：“泡腾片的低温只会存留在体内，按说不会发生这种意外。”
桂枝提起泡澡的那天，她的泡腾片是内外兼用的。
姜尤叹了口气：“你没有按照我说的方法使用。”
“可是你们也要负责。”桂枝咄咄逼人，白皙的小脸上有突出的下巴，已经完全抹去了昔日的老实敦厚，“我需要赔偿。”
姜尤摊开手：“你想怎么样？”
桂枝伸出一只手指：“一年，我要一年剂量的药片。”
姜尤有些不可思议：“你现在的身体很有问题，我建议你停止服用一段时间，也许身体机能恢复正常，还能做一个人工手指。”
桂枝摇头：“不可能了，陆程实习的地方离我很近，他已经搬来我家了。”她咬咬牙，“不就是一节手指么，只要这张脸和身体是好的，别的都无所谓。”
她拿走了一年的药片，从椅子上站起来时小心翼翼，她也明白现在的身体像是一块玻璃制品，任何磕磕碰碰都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可对虚荣和爱慕的疯狂，让她始终无法停止。
姜尤从此再没见过她，十个月后，她的邮箱里收到桂枝的请帖，封面上她穿着婚纱，新娘的妆容在她脸上绽放，并不是特别惊艳的长相，却因为白皙和消瘦显得更有气质。
她身旁的男人，带着细框眼镜，看起来文弱斯文，再普通不过的样子。
可是曾经的桂枝，连这样普通的男人都无法靠近。
结婚那天来了很多陆程的朋友，年轻人总是很爱闹腾。
桂枝刻意远离了人群，生怕发生任何意外。她几乎要走向圆满，改变了人生，改变了名字，这个新的开始让她得到了想要的一切。
心仪已久的陆程，梦想中的草坪婚礼，她为此甚至专门泡了药片在浴缸里。
她要以最美的姿态完成这场婚礼。
陆程请来了几个高中同学，没有一个人认得出新娘Elsa就是当年的猪婆。桂枝提着裙子从草坪上缓缓走过，突然感到鼻尖落了一滴水。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司仪在场边圆场：“久旱逢甘雨，这是好兆头。”
桂枝摸了摸鼻尖，雨滴凝固在鼻子上，结成了一小块冰。她低头看了看，落在胳膊上的雨珠，立刻在手臂上结了薄薄一层冰。
她似乎真的变成了Elsa。
陆程看她站在雨里发呆，立刻走过来。桂枝皱眉道：“我们改成室内婚礼吧。”
陆程有些吃惊：“你不是一直喜欢草坪婚礼？更何况这种时候了，已经预订不上了。”
桂枝刻意退后一步，与他保持距离：“我们改天再办婚礼好不好？”
“你怎么了，是不是太紧张了？”路程说着拉住她的手，往避雨的凉棚走去，“宾客都来了，这种时候可不能开这样的玩笑。”
他走到凉棚里，想为桂枝整理婚纱，却发现他的手抽不出来。
他的右手牵着桂枝的左手，两人的手掌里竟然结了一层冰，粘在了一起。
“这是……”陆程吃了一惊，桂枝突然用力甩开他，陆程手里只剩下一层融化掉的水珠。
“我今天不想结婚了。”
桂枝说着朝外面走去，她想尽快逃离这里，长久的寒冷折磨让她变得麻木，连昨天加了大剂量泡腾片的洗澡水她都能应付，她却忘了这具身体几乎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冰棍儿。
陆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跑去追她。桂枝脱了高跟鞋，脚踩在水里，稍不留神脚底便结了一层冰。她滑了一下，突然像前倒去。
陆程只抓住了她的一片衣角，所有的宾客眼睁睁看着雨里奔跑的新娘，就这么直挺挺地倒下。
“哗啦——”
婚纱飞扬，大雨倾盆，桂枝像是一个名贵的瓷花瓶摔在地上，碎了一地。
小腿、胳膊、那颗妆容精致的脑袋……
她像是当初的那颗小指，碎成了无数块。
陆程去桂枝家里收拾遗物的时候，仍然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桂枝，抑或他眼里的Elsa，像是一个巨大的谜团，突兀地出现，又突兀地消失。她仿佛藏了很多秘密，但她的确是他理想中的伴侣。
漂亮，瘦小，有小鸟依人的身材，更难得的是，她近乎崇拜地爱他。
他将Elsa的衣服装进箱子里，衣柜的最底层，遗落着几件宽大的家居服。
他比了比，自己穿上都会觉得太胖，想来是她那个胖子朋友留下的。继续往下翻，抽屉下面放着一副素写，似乎年代已久，纸张变得脆薄。
画面上是一个肥硕的女生，下面写着他的签名。
他恍惚中想起来，许多年前的一场比赛，台上不知所措的胖女孩，被人们推来推去，脸颊涨的通红。
他记得她有一双漂亮的眼睛，五官被肥胖掩盖，其实仔细看了，比例仍然是好的。
他一时逞英雄邀请她当模特，最终没能获得奖励。女孩很愧疚，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他那个时候甚至觉得她有些可爱。
只不过从那次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她。
陆程回想起来，Elsa的朋友似乎跟模特女孩有点儿像，也许这幅画就是当年他送给她的吧。
他不禁为自己的想法失笑，Elsa刚刚发生意外，他竟然开始惦记她的朋友。他想起Elsa纤细的腰肢和细长的腿，如果懵懂的少年时代只凭感情判断人和事，那么现在的他，恐怕更喜欢漂亮耀眼的Elsa多一点。
就像一开始觉得馒头是甜的，尝过蛋糕之后才发现有更美好可口的东西存在。
他站起来，将速写揉成团丢进垃圾桶，连同那些破旧宽大的衣服，一同丢掉的还有遗忘在记忆缝隙里的往事。
但那些都已经不再重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