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还魂
火红的焰火直冲上天。
高高堆起的木柴上,黄衫少女被绑在一颗木桩上,苍白的小脸映衬着忽明忽暗的火光,愈加楚楚动人。
穆灵珊望着台下的人群,目光停留了一瞬,落在前面双膝跪地,面如纸张的人身上,轻轻唤了一句:“铭寅哥哥……”
被喊住的人身形晃了晃,缓缓抬起头,一双眼睛赤红如血,牙齿死死咬着薄唇,渐渐渗出血来。
人群里传来一声冷哼,紧接着有人丢石块过来,薛铭寅突然一个健步上前,用身体挡在穆灵珊面前。
石头砸在全身,额角破了皮,流出血。薛铭寅死死咬牙,一声不吭。人们见状便骂起来:“呸!不要脸的东西!害死大小姐,你们罪该万死,砸死他们!”
薛铭寅闻言,神情变了变。不远处是祝家宅邸的青禾园,他抬眼望去,园子里焦黑一片,只剩下残垣断壁随风招摇,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那一日的冲天大火。
越来越多的石头砸在身上,穆灵珊身下的木柴开始噼里啪啦烧灼起来,祝家的人越来越激动,纷纷以此宣泄对他们的愤怒。祝家千金死于一场大火,今日头七回魂夜,这是家族长老商议后的决定,将穆灵珊活活烧死,以祭拜祝家大小姐的冤魂。
柴火越来越烈,身后传来穆灵珊凄厉的哭声,薛铭寅望着火光,那天仿佛重演,炙热的空气扑面而来。
他咬咬牙,突然向着大火走去。穆灵珊被浓烟熏得奄奄一息,他望着她,目光坚定决绝,抬脚跨进火海。
这一切因他而起,也应该从他身上结束。
这么想着,人群里突然冲出一道身影,薛铭寅只觉得身后被人拉了一把,那力量出奇地大,他一个踉跄向后退了几步,转眼看到一身墨绿斗篷,几乎将脸完全遮住,只留下一只抓着他的手。
一袭纤弱的身影从那人身后走出来,喝到:“还愣着干什么?拆掉木台,抬水救人!”
周遭安静了一瞬,人们呆呆地看着蓦然闯入的两人,许久之后突然发出巨大的惊呼。
“大小姐!”
薛铭寅浑身一抖,转过头,身着白衣的女子对他微微一笑。
素衣黑发,明眸皓齿。
薛铭寅感到像是有一盆冷水从头浇到尾,面对火海脊背还在发凉。
“青慈……”
原本已经葬身于火海的祝青慈,对着他微微一笑。
2.大婚
原先的青禾园看起来仍然触目惊心,只是那场惨剧,似乎突然柳暗花明。
薛铭寅站祝家祠堂里,对面还摆放着祝青慈的灵位,往昔种种皆变得不真切。葬身火海的祝青慈突然毫发无伤地出现在眼前,还带回一个神秘的男人。原本必死无疑的穆灵珊因了她的出现被及时救下来,一切百转千回的曲折,似乎正在好转。
祝青慈婷婷而立,一身白衣亮得晃眼,对着薛铭寅从容一笑。薛铭寅心下一顿,转过目光,恰好看到穆灵珊被下人搀扶着走来。
他心中不禁紧张起来,他与灵珊好不容易逃过一劫,却不知道等在前面的是凶是吉。
祝家主人祝清明对于穆灵珊自然没有好脸色,那场事故虽不是因她而起,却逃脱不了祝家的迁怒。
薛铭寅暗自握紧手指,祝青慈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突然走上前一步,对着祝清明道:“青慈恳请爹能答应,让铭寅再续一房妾室。”
话一出口,所有人都是一惊,穆灵珊不敢相信地睁大眼睛,薛铭寅更是一瞬不瞬地看着祝青慈。
祝清明大怒:“放肆,青禾园的大火至今原因不明,他们脱不了干系,你大难不死,又为何这么说?”
“爹,大火只是意外……”祝青慈突然指向身旁一直沉默不语的男子道,“当时灵珊离铭寅最近,他救灵珊本是应当。更何况我最后被夌墟所救,昏迷了几日好不容易辗转回来,逃过此劫让我明白很多。”
她深吸一口气,突然跪在地上,“我不知道灵珊和铭寅的关系,是我错在先,恳求爹成全。”
祝清明直直看着她,最终狠狠叹了口气,甩袖走出去。
一干人尽数退下,薛铭寅欲言又止,祝青慈突然转过身,对他轻轻一笑:“明日初一,去月老祠求个良辰吉日吧。”
薛铭寅怔怔地看着她走出去,衣角翩翩,如同暮春的微风,让人抓不住,猜不透。夌墟尾随她身后,厚重的斗篷下看不清表情,他却感到一道阴冷的目光,让人浑身发紧。
那场大火发生在七天前。
穆灵珊作为薛家来的宾客,住在祝青慈隔壁的客房。园子无故起火,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半壁夜空。薛铭寅从书房跑出来,只来得及将穆灵珊救出去。火势蔓延开来,薛铭寅站在大门外看着,房屋转眼成了一幅空空的架子。
祝清明悲痛欲绝,目光转向他却异常犀利。他是薛家的女婿,祝青慈的夫婿,却拉着另一个女人从大火中逃生。
于情于理,他都是害死祝青慈的第二个凶手。
第二日,祝青慈便前往月老祠。夌墟作为祝青慈的救命恩人,在祝家被当作座上宾,并未跟随。
穆灵珊到底是孩子习性,一连串的事故让她措手不及,然而结果却出人意料。她心情大好,在庙里上香求签,以求能够白头偕老。
祝青慈站在寺外的菩提树下,望着袅袅升起的烟火出神。曾几何时她也怀着穆灵珊一样的雀跃心情,揭开黄签心情忐忑。
脚步声从身后出现,祝青慈没有回头,听到薛铭寅犹疑不定的声音:“你为何要这么做?”
她淡淡一笑,望着远处神情飘渺:“生死一线的时候,我想了很多。纵然能够留住你的人,却总留不住你的心。”
她唇角泛出苦涩,一张脸仍是带着笑容。薛铭寅心头被刺痛了一瞬,迟疑道:“你究竟是如何逃生的?”
祝青慈望了他一眼,目光沉静如水:“运气好罢了。”
薛铭寅心里有太多疑问,还想问什么,被迎面走来的穆灵珊打断。
“铭寅哥哥,庙里师傅说我们能够白头偕老。”
薛铭寅没有答话,祝青慈转过身,他清楚地看到一丝难掩的痛楚在她的眼睛里荡漾开来。心下微微一动,将剩下的话留在喉间,再也问不出口。
她究竟是怎样逃生,又为何失踪七日?
那个如同影子一般的夌墟又是谁,回来后她的神情像是变了一个人,接受穆灵珊,原谅他的过错,一切都太过顺利,她似乎把所有的事情都看淡,全部放手松开。
祝青慈转过身的时候,仍觉得身后拿到目光如芒在背,她没有回头,手指根根收紧,胸口带着密不透风的沉闷,几乎要将她窒息。
这世间最难的事,无非是爱一个永远不会爱你的人。她曾以为好不容易握住的缘分,后来才知遇错了人。放不下,舍不得,却眼睁睁看着他与别人情投意合。
3.初遇
与薛铭寅第一次相遇时,祝青慈正在哭哭啼啼。
祝家是江南一带的首富,从小提亲的人便踏破门槛,人人都想争得祝家这座大靠山。得知又有人来提亲时,祝青慈收拾好包袱,从后门偷偷溜出去。
不过是学人离家出走,却又分不清东南西北,一路脱离了官道,走至慌林时方觉得害怕。江南随富饶,却也有不少绿林帮派,祝青慈一身锦衣环佩,很快便被人盯上。
她自然是感觉得到,却不敢声张。一心想要沿路返回,却越走越荒芜。祝青慈心中焦急,听得身后的人越来越近,忍不住哭起来。
就这么边哭边跑,眼泪鼻涕横流,一副狼狈凄惨的样子,却被路过的一个人全看了去。
薛铭寅骑着白马,身着一袭青衫,恍若出世的仙人出现在眼前。祝青慈来不及回过神,他便从马上伸出手:“上来。”
她呆呆站在原处,被他一用力拉上马背,而后策马扬鞭,绝尘而去。一路奔至祝家府邸,祝青慈下马后见薛铭寅也往门口去,便道:“这里是我家,你是客人?”
他皱着眉,不见得有几分欢喜,却仍认真地看着她:“我是来提亲的。”
四目相对时,祝青慈心里闪过的欢喜瞬间放大。
这之后的事顺理成章,薛家也是经商,却因了同行排挤如今只剩下一个空壳。薛铭寅入赘祝家,薛家生意有了靠山,这场婚姻虽有联姻之嫌,却仍让祝青慈满心欢喜。
大婚之夜,她穿着大红喜袍等待新房,薛铭寅很晚才回来,脚步跌跌撞撞,看她的眼神却清冷无比。
两人要喝合丞酒,他却将祝青慈手中的酒杯一并拿在手里,一人喝下两杯酒。
祝青慈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瞬间像是明白了什么。他脸色十分难看,对她俯身行礼,半晌只说出三个字:“对不起……”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把她推至万丈悬崖。祝青慈这才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什么,他并非真心想要娶她,而她,满心欢喜等来的,却是一场空。
心里空荡荡,像是被剜去了血肉。
薛铭寅住在青禾园的书房,祝青慈对家人只字不提,这样浑浑噩噩过了半年,直到薛家生意终于好转,派人来探亲,来的却是穆灵珊。
他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一切缘由昭然若揭。
4.闹鬼
婚礼由祝青慈一手操办,很快便定了日子。采办添新,样样由她亲历亲为,甚至比她大婚之时还要隆重。
穆灵珊看到眼里,对祝青慈心存感激,心里的芥蒂渐渐消失。祝青慈定下城西最好的裁缝铺为她定做喜袍,穆灵珊穿着喜袍蹦蹦跳跳,一张小脸愈发衬托得艳丽可爱。
她转头问薛铭寅:“我可好看?”
薛铭寅望着她,目光却扫过站在她身后的祝青慈,仍是素衣素面,与灵珊的喜庆截然不同,却又让人无法忽视。他有些怔忪,原来日思夜想灵珊穿上喜袍的样子,如今真正看到,却没有想像中的悸动。
从裁缝铺回去,穆灵珊已经对祝青慈一口一个姐姐。薛铭寅听到,将她拖入花园石亭,压低声音嘱托:“不要与她走得太近。”
穆灵珊一脸纯真:“为什么?青慈姐姐对我们不错。”
“是……”薛铭寅如鲠在喉,青慈这般不计前嫌,总让他惶惶不安。
这之后便是七月十五,中元节。离大婚不足半月,一家人祭祀祖宗之后各自散去,留下祝青慈守夜。
祝家生意繁多,虽不用祝青慈亲自打理,却因了薛铭寅和穆灵珊的事,她甚少在家。薛铭寅送穆灵珊回住处,远远看到祠堂里灯火如同暗夜里的孱弱流萤,明明灭灭。心下一动,脚步便不听使唤,路过祠堂时,一眼便看到祝青慈一脸疲惫地倚在椅子上,早已沉沉睡去。烛台上的灯火燃烧殆尽,发出滋滋的声响。薛铭寅轻手轻脚地将灯芯挑出,重新燃上蜡烛。
举手投足间尽是小心翼翼,他到底是心存愧疚,却又不肯亲口说出。再抬眼,祝青慈不知何时已经醒来,正望着他出神。
“我……”薛铭寅觉得喉咙发紧,他与她成亲多时,却从未认真看过她的脸。他终究是懦弱,一开始就明白要有负于她,从此不敢与她对视。
祝青慈轻轻一笑:“你知道吗,成亲之后我一直在想,我到底哪点做错了,让你从不肯正眼看我,直到灵珊过来,我才发现,原来你也是会笑的。”
她叹了口气:“我让灵珊嫁给你,不过是想让你心存感激,至少这样,你眼里也许能有我的存在,哪怕只是一分半毫。”
薛铭寅听得怔住:“你说这些做什么?”
她笑得苦涩:“你还不懂吗,你用不着让灵珊防着我,因为我的私心,早就已经显露无遗了啊。”
薛铭寅一时沉默,正要说什么,突然听到穆灵珊所住的别院传来一声惊呼。祝青慈也吓了一跳,慌忙朝声音跑去。
别院里穆灵珊一脸惊慌失措,瘫坐在地上,惊恐地指着远处大叫:“有鬼!有鬼啊……”
家丁随后赶到,在院子里搜了一遍,并未发现任何异常。祝青慈想要将她从地上扶起来,她伸出手,突然被穆灵珊一把推开,她如同受到惊吓的动物,迅速爬起来躲进房间里。
祝青慈的手僵在半空,薛铭寅望了她一眼,推门走进屋里,里面很快传出缀泣声。家丁各自散去,别院漆黑而空旷,祝青慈仍站在原处,身后响起脚步声,夌墟不知何时走到她的身后,沉声道:“这么做值得吗?”月光下他拂开遮住脸的斗篷,露出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僵硬灰白,如同刀刻。
她望着窗户上的剪影,穆灵珊依偎在薛铭寅怀里,很久之后才淡淡道:“我不后悔。”
5.真相
祝家闹鬼的传闻很快传开,祝青慈大火后离奇归来,本就已是坊间传奇,如今闹鬼一出,人们愈加揣测起来。
穆灵珊因为惊吓,一到晚上便不敢出房门。眼看婚期越来越近,裁缝铺已将做好的喜袍送来,上好的绸子,金线刺绣,凤帔霞冠,挂在屋里,更加映衬着她脸色苍白。
薛铭寅看在眼里,穆灵珊强笑道:“我一个人没事的。”
他叹了口气,穆灵珊将他送出门外,眼看着他走远,她转眼望向喜袍,嘴角慢慢扬起来。
这世间哪个女子愿意将自己心爱的人拱手让人,她已经做过一次,眼看他娶了别人,那种滋味如刀绞如剑割,日日煎熬她,她又怎会傻到承受第二次。
屋内烛火摇曳,门外的灯笼被吹落到地上,很快蜡烛就摊了一地,纸糊的灯笼眼看要点着,穆灵珊终于收起表情,慢慢走出去将灯笼扶起来。
一个低头的瞬间,似乎有冰凉的触感落到背上,她抬起头,迎上一张焦黑的脸,眼睛是两个漆黑的洞,嘴巴却上扬着,露出诡异的笑容,身上穿的正是她的喜袍。穆灵珊浑身一个哆嗦,想要叫却已经发不出声音,先前不过是她故意做给旁人看,却从未想到真的会遇见鬼。她捂住嘴巴,那张焦黑的脸凑过来,空洞的眼眶与她对视之后,突然向后掠去。
漆黑的别院亮起一道火光,走来的人一脸惊诧:“你怎么了?”
穆灵珊慢慢回头,祝青慈急切地走来。她突然发疯一般向后退去:“你……你究竟是人是鬼!”
祝青慈听闻,脸上顿了顿,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声音轻柔而沉静:“你觉得呢?”
“前几日你不是刚演了一出戏吗,既然你这么想见我……”穆灵珊睁大眼睛,祝青慈不紧不慢地走近,那张脸早已应该被烧毁了,如今却好端端地出现在面前。祝青慈看着地上燃起的灯笼,轻声道:“还记得那场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吗?”
她慢慢凑过来,原本白皙的皮肤渐渐崩落,露出焦黑的实质。穆灵珊再也忍不住尖叫一声,却恶狠狠扑向祝青慈。
旁人被声音引来,薛铭寅赶到时只看到地上一只烧黑的纸灯笼,穆灵珊披头散发疯了一般掐着祝青慈的脖子,她的力气出奇地大,一众家丁手忙脚乱才将她分开。
穆灵珊被人架着,突然大笑起来,“没错,是我放的火又怎么样,他心里的人始终是我,无论你变成什么样都赢不了我!”
薛铭寅听得愣住,穆灵珊她看到他,用力大叫:“铭寅哥哥,不要相信她,她早已不是祝青慈……”
祝青慈没有理会,而是隔了人望向薛铭寅,她目光灼灼,薛铭寅目光一窒,眼睁睁看着穆灵珊被下人带走,想要说的话因这动摇停留在喉间,再也没有说出口。
穆灵珊突然面如死灰。
薛铭寅握紧手指,不忍看穆灵珊的表情。夌墟站在一旁冷眼看着,喉间发出一声冷哼。
6.心迹
穆灵珊事情败露,祝青慈却网开一面。第二日她被送出祝家,祝青慈站在回廊里,看到薛铭寅匆匆跟上去。
夌墟冷冷一笑:“这就是你的执念,为自己报仇?”
祝青慈微微摇头,孱弱清瘦的女子,眼里却闪着奇异的光,她的笑容温和而从容:“这并非我的目的。”
薛铭寅快步追上去,穆灵珊突然停下脚步,转头看向他,一张脸梨花带雨:“我只是想趁着一场大火和你远走高飞,从此脱离这枷锁束缚,并非真的想害她。如今,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薛铭寅没有说话,穆灵珊突然笑起来:“你在祝家郁郁寡欢,我又何尝好过。当初薛伯伯让你入赘,我不反对,眼看你娶了别的女人还是笑着。好不容易熬得半年,薛家生意有所好转。如今你已不必依靠她,又何必留下?”
她字字说得咬牙切齿,薛铭寅却答不出来。他欠祝青慈的,从最初别有用心的提亲,到大火中的见死不救,她却一次又一次地原谅他。如今对她是愧疚,还是别的,他摸着胸口,从未想过答案。
“你可知道真正的祝青慈早已死在大火里?”
薛铭寅叹了口气:“灵珊,我已知道祝家闹鬼的消息是你传出去的。”
穆灵珊望着他,突然一声冷笑:“我懂了,你的心早已动摇了。”
祝青慈站在大门内看着这一切,握紧的手指渐渐松开,夌墟看着被拆下来的红筹帐,冷冷一笑:“你早知道这场大婚根本不会开始,为何不直接说出真相,而是如此大费周折?”
祝青慈微微一笑:“我若说出来,他会信么?”
只有穆灵珊亲口说出来,才能亲手斩断薛铭寅的念想。
夌墟冷哼一声,那张脸上仍然毫无表情:“如此精于算计又是何必?”
“夌墟,情爱之事你自然是看得透彻,然而世人却往往看不穿。”她低头笑了笑,“我也是其中一个。”
7.真心
穆灵珊走后,祝家终于归于平静。
不过几日,后院突然多了一些陌生人,整日进进出出,都在朝一个方向去——青禾园。敲敲打打的声音不绝于耳,薛铭寅透过人群望去,到处不见祝青慈的身影,没了那场婚宴,她与他似乎再无交集。
事情全部回到最初在一起时的光景,他竟觉得有些失落。
他时刻想着灵珊临走时的那些话,她的逼问,他竟然答不出来。为何留下,又为何眼看着灵珊走而不挽回。
答案似乎呼之欲出。
薛铭寅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披上外衣推门出去,远远看到一片漆黑的青禾园,残垣断壁如同巨大的怪物,在黑夜里让人毛骨耸然。
然而就在那样可怖的情境里,一袭白衣翩然而立,在月华下更显得清冷孤寂。祝青慈站在青禾园里,望着被大火烧毁的房屋,不知在想些什么。
薛铭寅悄声走去,祝青慈转头对他无声微笑。薛铭寅恍然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她满脸泪痕,惊慌不知所措,却对他感激一笑。
如同拨开阴翳的乌云,豁然开朗。只是那时候,他为了提亲之事满腹烦愁,从不曾注意过她。
她望着远处目光迷离,突然轻声道:“你可知道在你之前,有多少人向祝家提亲。我惧怕所以逃走,你在马上轻轻拉我一把,让我脱离险境。我那时想,若提亲的人是你该多好。”她自嘲地笑了笑,“也许真如夌墟所说,我从未见过世面,遇到的第一个人是你,便认定了你,却没想到,这样令你如此烦恼。”
薛铭寅一时无从作答,胸口却异常沉闷。过了半晌才问:“为什么找人修葺这里?”
“免得看了心烦。”她侧头微笑,似乎在喃喃自语,“只是不知道能否修好。”
她顿了顿,指了指胸口:“房子,抑或是这里。”
薛铭寅心下一顿,祝家房屋众多,她大可丢弃这座院子。她这般费心修葺,又是为了什么。抬眼看到祝青慈冲着他笑,那双眼里盛满月光,清澈见底。薛铭寅心下恍惚了一瞬,想也不想,那句话便冲口而出:“你究竟是怎样逃生的?”
祝青慈没有说话,直直看着他。他顿了顿道:“灵珊说的是真的吗?你……”他似乎难以启齿,却忍不住问下去,“你究竟……是人是鬼?”
四周微风四起,一缕长发吹落到肩头,露出雪白的脖颈。祝青慈微笑着看着他,那笑容捉摸不透,她突然拉起他的手。
薛铭寅目光一窒,听到祝青慈轻笑:“你说呢?”
掌心传来微凉的体温,薛铭寅再也忍不住伸出手,将她拉入怀里。
灵珊说的对,他的心,从她归来的那一刻,就已经变了。
8.泛舟
薛铭寅终于放下心结,祝家上下难得见到大小姐和姑爷如此恩爱。
初一庙会,两人一同上香祈福。周遭挤挤攘攘,祝青慈虔诚跪在佛像前,薛铭寅等在外面,忽地看到人群里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心下一顿,正要追上去,祝青慈已经走出来。
“怎么了?”
“没什么。”薛铭寅再看去,只剩下拥挤的人群。他拉着祝青慈的手,指着河堤道:“不如去泛舟吧。”
湖中一叶扁舟顺水而下,暮色四合,岸上华灯初上。祝青慈站在船头望着水面,一朵一朵的花灯自河岸飘来,明明灭灭如同繁星。岸上人潮涌动,墨绿色身影淹没在人海里,她却知道夌墟在看着她。
薛铭寅将一件外衫披到她肩上,望着河面时手上的动作停下来:“小时候我曾和灵珊偷偷划船,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人们放花灯,结果回家后被我爹一顿臭骂。”
“是么。”祝青慈垂下眼,听他继续道:“那时候我想,若是遇到喜欢的人,一定要带她看花灯。”
粉色荷花载着烛火慢慢靠近,薛铭寅突然从船里拿出两只酒杯,对祝青慈微笑道:“还记得那杯合卺酒吗?”
他突然一饮而尽。祝青慈怔了怔,这杯酒她等了太久,她曾满心欢喜,却被他亲手打断。如今终于与他喝下,她却付出太多的代价。
她看向河岸,夌墟的长袍随风鼓荡,河面花灯越来越多,似乎全部朝轻舟漂来。她深吸一口气,对薛铭寅微笑道:“风大了,不如去舱里?”
薛铭寅为她掀开布帘,她俯身进去,看到一朵花灯触到船边,火光灼灼。
夌墟站在岸上,急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所有人都惊奇地看向同一个地方,湖面上一只小船,所有的花灯如同吸附一般,围在船的周围。
薛铭寅感到不对时,画舟四周已经燃起了火苗。火势像是猛烈的野兽,在水面上奇异的烧灼起来。
祝青慈仍在对面一脸沉静,他突然想起青禾园的大火,那是一场噩梦,决不能再重演。这一次,他一定要救她出去。
他拉起祝青慈的手,却发现即使身在水面,他周遭的火焰却挡住了所有去路。分明没有风,河水却流得很快,船身像是被一根看不见的线拉着,迅速远离河堤。
他心下一惊,祝青慈却挡在他面前:“铭寅,你可后悔与我成亲?”
薛铭寅不明白她此时此刻为何问这些,还是迅速摇头。
她突然笑起来,大火将她的面容映衬得愈发清丽,她环住他,吻上他的唇。薛铭寅感到胸口一股力量,祝青慈突然一把将他推到水里。
穿过的火焰并没有烧到他,薛铭寅感到一阵晕眩,胸口却砰砰作响。他最不情愿的事情发生,祝青慈站在焰火中,离他越来越远。
他徒劳地伸出手,却什么也没有抓住。眼前的大火和青禾园融为一体,他慢慢闭上眼睛。
9.引渡人
薛铭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岸的,他呆呆地坐在岸边,木船顺流而下,连残骸都不曾剩下。他坐在岸边,知道听到有人走近,才蓦然抬起头。
穆灵珊一脸担忧:“你没事吧?”
薛铭寅恍然想起在庙会上看到那个身影,他挡开穆灵珊伸出的手。穆灵珊怔住,看他的神色,脸色顿时变得惨白:“我……你不会怀疑是我……”
薛铭寅一脸厌恶地看着她,她捂住胸口,跌跌撞撞退后几步,想要说什么,却在看到他的脸色之后,再也说不出口。
河对岸,夌墟望着这一切冷道:“你宁愿在忘川引渡三十年,也要回来一次,明知结果仍不能和他相守,如此大费周章又是何必?”
一身黑衣的女子抬起头,望着对岸的男人目光绵长。末了她转过身,微微一笑:“谁说我所做的皆是无用功。”
情爱之事,世上又有几人能够看穿。穆灵珊因嫉妒之心害死她,她说的对,没有谁愿意将喜欢的人拱手让人,穆灵珊做不到,她也做不到。她处心积虑回来,甘愿付出这般代价,就是因为放不下心中执念。
她已因他死了两次,他这一生,再容不下其他人。
夌墟无声叹了口气,如此温婉的女子,遇上情爱仍是疯狂。祝青慈的声音清冷而沉静:“至少他心里,现在只有我一个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