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避免被旁人发现误了大事，我一直等到戍时的更鼓声响起，才让阿珂取出早已准备好的衣衫。
“小姐，马车就在后门的巷口处，阿武在那里等你，他知道怎么做。”
阿珂边替我整理衣衫边小声说着，等到系好面纱的最后一根束带，阿珂也说完了最后一个字。
看着眼前瘦削的少女，我强忍着泪水点了点头，心里的愧疚愈发厉害。
“阿轲，我……”
本想说句答谢的话，孰料刚开口就被阿珂伸手掩住了嘴。
“小姐，我的命是你给的，当初要不是你留我在府里，我早就饿死在在街头了。我虽然是你的丫鬟，你却待我情同姐妹，我的嫁妆都是你亲自挑选的。你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我和阿武早就想报答你了，这次就当是给我们一个报恩的机会。”
话到此处，阿珂早已泪流满面，我亦是哽咽不止。稍许，阿珂止住了哭声，瞅着越来越黑的天色，阿珂忙对我说道：“小姐，时候不早了，赶紧走吧。”
我抹去泪水点了点头，转身走出了房间。
院子里很安静，一点声响都没有，伺候我的下人都被阿珂找理由支开了。寂静的月色下，只有我一人独自行走，连带着影子都透着落寞。
许是过于紧张和担忧的缘故，所以我的步子才会虚浮无力，以致短短的一条街巷怎么也走不到头，似乎要穷尽一生一世的时间。
“小姐，我在这！”
当我好不容易走到约定的地点时，一个低沉而又焦急的声音立刻响起，与此同时，我看到了身着夜行衣的阿武。
“快，快走，我要去……”
话还没说完，我已经提着裙角走上了马车。
“小姐，坐稳！”
轿帘放下的那一刻，阿武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和刚才的焦急比起来，他这次的言语更多了一份坚定。
“好！”
隔着厚厚的轿帘，我默默的点了点头。坐在马车中的我，虽然看不到阿武的表情，但依然能感受到他的忠诚。
可惜，我没有机会答谢他了，再也没有机会了。
想来也是可笑，我是相国府的千金大小姐，又是摄政王即将迎娶的王妃，可我竟然无法履行自己的诺言。
我明明答应过阿武，要给他五百两银票，让他和阿珂衣食无忧的相守一生。奈何现下的我，不但受制于人，就连出行都要偷偷摸摸。
没办法，谁让风光无限的相国府变得衰败不堪呢？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不过一夕之间，其中缘由并不复杂。
九五至尊的位置，历来是权力争夺的中心，亦是改朝换代的借口。如同身为先帝肱骨之臣的爹爹，又怎么可能被新帝所容？
更可笑的是，奉旨查抄我们孟家的不是别人，正是和我有着婚约的摄政王项厉。后来我才知道，奉旨查抄只是开始，直到爹爹被鸩杀才是整件事情的完结。
给爹爹送毒酒的那个人，依旧是和我有着婚约的项厉。
其实我挺羡慕阿珂，因为阿武深爱着她，从他们被爹爹买进府里开始，阿武的心就一直没变过。
记得有一次，哥哥特意去找阿武，他说嫂嫂的贴身丫鬟聪明伶俐，对阿武也是一片痴情，所以想让阿武娶她为妻。
哥哥原想着阿武会答应，谁料他话还没说完，阿武就将佩刀架在了脖子上。
“今生今世，我只有一个妻子，若是我辜负了阿珂，就让我不得好死。”
阿武说这话时，坚定而又决绝，像极了独守家园的勇士。阿武誓死不从的样子吓坏了哥哥，他怎么也没想到阿武会这么抗拒，从那以后，哥哥再不敢一个人去找阿武。
闻听此事，阿珂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她埋怨阿武就会使蛮力，什么死啊活啊的也不嫌晦气。瞧着阿珂埋怨自己，阿武也不生气，只是一个劲傻笑。
“小姐，谢谢你肯给我们作见证，我和阿武绝不背弃彼此。”
那日风大雨急，却丝毫不影响阿武和阿珂互诉衷肠，我亦是有幸，成为他们互拜天地的见证人。巧的是，我的聘礼也在那天送来。
聘礼送来之前我是嫡出的相府小姐，聘礼送来之后我是钦点的摄政王妃，无论身份怎样转换都是一样尊贵。所以，我该喜上眉梢，本该如此。
“小姐，到了！”
不知何时，颠簸的马车停了下来，我烦乱的思绪也在阿武的轻唤下迅速恢复。
“天牢这么远，果然不是一般人待的地方。”
走下马车的时候，我苦笑着说了一句。
“小姐，你一个人进天牢千万小心，我……”
许是四周过于寂静，所以阿武极为担忧，只是他还没嘱咐完就被我打断了。
“你立刻回相府，带上阿珂离开，我已经给你们准备好了盘缠。还有，匣子里的珠钗别忘了，那是我送给你们的贺礼。”
硬撑着说到这，我的泪水潸然而下。
为了让阿武赶紧离开，我狠下心推了他一把，由于用力过猛，他趔趄着险些摔倒。
“好好对阿珂，一辈子都不要离开她。”
转身的瞬间，我最后一次吩咐阿武。
“小姐，小姐……”
阿武的声音不断响起，但我并没有回头。我只知道自己的步子越来越快，身后的呼唤也越来越虚幻。
直到“小姐”两字再也听不见了，我才放慢步子缓缓转身。
阿武走了，去接阿珂了，从此天涯海角，他们想去哪就去哪。这样才对，才不会困囿在杂草丛生的相府了。
杂草丛生，那是破败荒芜的代表；皇城相府，那是名利富贵的象征。荒凉的画面，富贵的场景，它们竟然悄无声息地融为一体。这算作什么？可笑的悲哀还是悲哀的可笑？该是两者都有吧。
因着这个“都有”，爹爹被罢黜又丢了性命，娘亲更是吐血而亡。还有我的哥哥，爹娘唯一的儿子，他未及替爹爹申冤就被打入天牢，罪名则是莫须有的意图谋反。
好在嫂嫂是平宁郡主的女儿，那位郡主是当今圣上的表姑，正是有了这层关系和她的庇护，哥哥才得以保住性命。
命是保住了，伤也留下了，且是双腿近乎被废的重伤。看着哥哥连翻身都痛苦万分的样子，嫂嫂的眼泪都快流干了，我更是难过的心如刀割。
在病痛的反复折磨下，哥哥的身体愈来愈差。
半个月前，哥哥正在吃饭，孰料一口鲜血喷涌而出。一个愣怔过后，嫂嫂疯了似的抱住哥哥，又是哭又是喊，亦是吓得魂飞魄散。
“如玉，我们现在出都出不去，怎么去找大夫？如君，如君的病耽搁不起啊！”
情急之下，嫂嫂只能一个劲的问我，她近乎绝望的眼神看得我心惊肉跳。
“我，我去找项厉，我这就去找他……”
话音未落，我已经飞奔着跑了出去。爹爹不在了，娘亲也不在了，我不能再失去哥哥了，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能嫁给项厉，成为尊贵的摄政王妃，是所有闺阁少女梦寐以求的心愿，这其中也包括我。去年此时，爹爹还因为此事打趣了我一番。
“想不到我的玉儿，堂堂相府大小姐，竟也贪恋摄政王的姿容，果真是女大不中留。”
爹爹说这话的时候，娘亲也在一旁坐着，她老人家自然明白我的心思，索性拉过我的手直说道：“玉儿，过了年你就十八了，娘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有你哥哥了。摄政王虽然年轻，可是皇室贵胄，你若嫁给他，娘和你爹也就彻底放心了。”
知女莫过母，况且娘亲所说句句在理，他本就与众不同……
“王妃，哎呦，瞧我这张嘴。”
我就这么边想边走，直到狱卒谄媚的声音响起，我才惊觉自己已经走进了天牢。
“少废话，赶紧带我去见她。”
眼见狱卒又想上前巴结，我忙低声呵斥。
天牢狱卒，何等聪明，况且我言语中的急躁呼之欲出。不过最关键的还是那五张银票，或者说，五千两白银。
于一个狱卒来说，五千两足够他两辈子用了，即便他在天牢当差，也依旧是个狱卒。亏得爹娘给我留下这笔私房钱，我才有机会买通这个见钱眼开的狱卒。
“如玉小姐，到地方了，小的先告退。”
昏暗的过道里，狱卒极力压低的声音再次响起，与此同时，我也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背影。
“嫂嫂，嫂嫂，我是如玉。”
狱卒刚离开，我就跑到牢房门口急切的呼唤着。
“你是，如玉，你怎么来了？”
摇曳的烛火下，那个身影眯着眼打量了我好几遍，终于惊喜的转正了身子。
“嫂嫂，你慢些走，别摔着。”
望着眼前因为镣铐束缚，所以行动异常艰难的女子，我忍不住哽咽道。
“你快告诉我，你是怎么进来的？你哥哥的身子要紧吗？”
和我的伤心比起来，嫂嫂更多的则是担心。
她担心并不奇怪，谁让她是永宁郡主的女儿林玉如呢？谁让她是孟如君的妻子孟夫人呢？谁让，谁让她才是摄政王的“陌上人如玉”呢？
那年夜宴，项厉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这句诗为理由，当众拒绝了先帝的赐婚。他说自己有心仪的女子，她的名字就在这句诗里。
如玉而无双，除了丞相大人的掌上明珠之外，还有谁担得起这份厚爱呢？“摄政王心仪相府大小姐”的消息传开后，我是又惊又喜又疑惑。
惊喜自不用说，谁家女儿遇到这种事，都会是一样的心情。可疑惑就不一样了，我和项厉统共才见过两面，还是隔着老远的距离。我都不知道他能否看见我，即便看见了，又能否认得我。
“如玉！”
幽暗的牢房里，嫂嫂突然唤了我一声，冷冽的嗓音不仅吓到了我，更吓得狱卒匆忙跑来。
“不敢这么大声，要是被巡守听见就完了。如玉小姐，你还是走吧，她反正是要死……”
“你先下去，我随后就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听到这个狱卒说话就心烦，每次都忍不住打断他。
“好好好，您可快着点。”
相较于我的神情来说，狱卒显然更在意我的回答，如若不然，他也不会如获大赦般松了一口气。
看着他慌慌张张离去的背影，我知道该是离开的时候了。
“嫂嫂，快，换上我的衣服。”
“你，你要干什么？”
看到我边说话边褪去外衣，嫂嫂脸上的惊愕化都化不开。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你才是他心心念念的女子。可惜造化弄人，先帝为了削弱摄政王的实力，故而将你赐婚给我的哥哥。你的出嫁，让执掌兵权的镇国将军无法成为项厉的岳父。消弱实力，是皇权巩固的根本，只是误了你的一生，也让项厉对爹爹恼恨不已。”
这番话从我嘴里说出来，嫂嫂怎么也没想到，她只会磕巴着问：“如玉，你，你怎么知道？”
“我并不知道，但是项厉把一切都告诉了我。他说他恨爹爹，他以为是爹爹从中作梗，所以才将爹爹陷害致死，并让皇上将我赐婚于他，为的就是报复我们孟家。”
话到此处，我泪流不止，看着呆愣愣的嫂嫂，我忽然觉得她也很可怜。项厉虽然和她青梅竹马，可一点也不了解她。
若真是了解她，若真是在意她，她也不会和哥哥琴瑟和鸣，更不会为了帮哥哥找御医而冲撞皇后。
也正是因为如此，皇后才会气的旧疾发作，差点伤及腹中的胎儿。而我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将她偷换出去。
“我不走，我不会让你替我去死。再说我就算出去，也一样活不成啊！”
“不会，项厉答应我，他会以摄政王的身份做交换，保你余生平安无恙。”
许是过多的忧虑让嫂嫂不知所措，以致对我这个最信任的小姑都不知如何回应。不过她再也没有机会开口了，因为狱卒慌慌张张的跑了过来。
趁着这个功夫，我忙低声说了一句：“他允诺也会救我，照顾好哥哥，快走。”
听到这句话，嫂嫂终于带好面纱离开了，而我也长长出了一口气。稍许，牢门关闭的声音传了过来，我知道嫂嫂平安了。
因为，项厉就在外面。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他为什么脱口而出这句诗呢？难道她误了终生我就没有吗？我不但误了还少了，少了此后所有岁月。
我骗了嫂嫂，项厉根本就没允诺救我，我也根本没打算出去。
爹爹说过，没有求生之念的人活不了，况且我已经吞下毒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