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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永安是家住永安镇永安街二百五十号的一个神婆子。
呃,对,就是那种穿个红裙子,白上衣,脑袋后面挽个揪儿的神婆子。
恰逢锦瑟年华,古灵精怪的,虽身为一个神婆子,却比镇子里的普通姑娘还要惹眼,每天咋咋呼呼,唧唧歪歪,宣扬“有事找安哥,信安哥,得永生!"
小丫头片子之所以有这样的胆量,是因为她有一个师父,一个把她从乱葬岗抱回来,教她本事,并且,鹤发童颜,十多年来,外貌未有变化的一个师父。
这日,永安左手羊肉串,右手炸鸡腿儿,迈着六亲不认的潇洒步伐,晃荡在镇里的集市上。
“老板,给我来半斤糖炒栗子!”
“得嘞,永安婆婆,给您装上,五个铜板您请好。”
镇上的人都尊称永安一句婆婆。热心肠的小丫头,又有着能够让她狐假虎威的玉面师父,大家都挺喜欢这个爱吃爱笑的小神婆子,家里有点事情,都喜欢找她帮忙,永安呢,倒也不图财,只是——图人家点吃的,嗨,也就这么大点儿出息了。
“哎呀,记账上,记账上,月底你们找我师父结去啊。”
说罢,揣起糖炒栗子的包裹,又撸了一口羊肉串儿,往前走去。
“舒坦呐,这日子就是滋润,啦啦啦啦啦~”
哼着小调,永安东张西望,顺手再揩揩各个小贩的油。
“哎,就尝一口嘛,尝了才知道好不好,要不要买嘛~”
“永安婆婆?您就是永安婆婆?”
一道女声从背后传来,永安回头一看,是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子,衣衫褴褛,只一张脸还算干净。
“哎呀,别这么叫我啦,是乡亲们给面子,叫我永安,实在不行…安哥也成,嘿嘿。”
噗通~女孩跪了下来。
永安懵了,“别介呀,这还没过年呢,你快起来,我这买栗子都是赊着账呢,可没钱给你包红包啊。”
女孩起身掩面拭泪。
“姑娘有所不知,我家住在永安镇旁边的胡房村,我叫锦儿,素闻镇上有位百护仙君,善使术法,博通古今,所求皆有应,我实在是碰到了难事,想求仙君帮忙,永安姑娘想必就是传闻中仙君座下首徒,永安婆婆吧。”
永安嘴角抽搐,昂,外界已经把她和师父传的这么神化了吗。
“啊,那个,我师父不是什么仙君,我也不是首徒,咳咳,更正一下啊,是唯一最优秀的嫡传弟子!那个,你先别着急啊,我这就带你去见我师父。”
永安镇永安街二百五十号。
永安一个降龙十八掌推开了朱红色的掉漆院门,哗啦,又掉了半面漆。
“永安!!!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了,推门要轻,推门要轻!你就是不听!!”
正屋里,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起门帘,气势汹汹迈出一人,米色衣袍,头发随意束起,披散在背后,腰间一块通透白玉流苏坠,再看面相,哎呀呀,端的是一副唇红齿白,眉目清朗的正人君子模样。
此人一见永安身后还有外人,脚下刹车,转身一猛子又扎回屋内。
永安转头尴尬的笑了笑,示意身后的锦儿跟上,也进到屋去。
好家伙,这不一会子的功夫,屋内男子便换了装扮,白衣胜雪,头发一丝不乱规矩束于耳后,正襟危坐在正前方的木椅上,端起一只盖碗,撇去茶汤浮沫,品茶呢。
永安一百个白眼翻上天,心道又在装模做样了,随意拱了拱手道:
“师父,这位是我在路上遇见的锦儿姑娘,她是遇上难事了,想求咱们帮忙呢。”
这边扑通一声,锦儿又又跪了下去。
2
锦儿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
一个失去父亲,却没有见到父亲最后一面的女孩子。
锦儿母亲在她出生时便难产去世了,父亲也没有续弦,一个人带大了她。
时年瘟疫横行。
锦儿一十六岁,其父染疫,连夜去请郎中,归时父亲已去,姑娘瘫坐床边,涕泪涟涟,后悔没有留在父亲床前,听父亲遗言。
她决定,再见父亲一面。
“你若是想再见令尊一面,就要赶在他踏上奈何桥,饮下孟婆汤前,以活人之体下阴间,还有一线机会。”
“哇,师父,你干嘛告诉她这个,以活人之体下阴间,多危险呐,况且…”永安站在百护身边咬耳朵。
“你知道个什么,锦儿尚有未完成之事,除却她的心愿,还有一桩旧事未了。”百护咬回去。
3
卖去旧屋,整装行囊,锦儿上路了。
其实也没什么行囊,锦儿家里穷的可怕,只是旧屋换了些盘缠,而永安师徒告诉她,想要以活人之体下阴间,必须先得一物。
一路东行,鲁城,德平县西二十里,基山。
锦儿从路边找了一根粗木枝为杖,望了望山顶,紧了紧背上的包袱,踏上了山路。
山道崎岖,一路怪石嶙峋,路边植物藤蔓交错,有一些枝丫伸到路上,风中吹着一跳一跳,像是在给谁搔痒。
到了夜里,下起雨来,风吹着雨滴打在硕大的叶片之上,渐有瓢泼之势,锦儿寻进一个山洞,将身上的衣服拧干,依着一块圆石睡去。
半梦半醒间。
“你终是来了,我等了你好多年。”
锦儿听声忽而转醒,循着声音往洞内深处走去。
越往深走,越是别有洞天,小流潺潺,其尽头有一石室,旁立一雕像,是羊的形状,但却同九尾狐一样,有九条尾巴,头上长着四只耳朵,眼睛长在背后。
锦儿心下明了,这便是她所求之物的地界了。
启程前,永安告诉她:“据山海经记载啊,又东三百里,曰基山,其阳多玉,其阴多怪木,有兽焉,其状如羊,九尾四耳,其目在背,其名曰猼訑,佩之不畏。”
“佩何不畏?”锦儿不解。
“哎呀,那自然是猼訑的皮毛啦,相传,猼訑会把自己掉落的毛收集起来,纺成衣袍—“百破霓裳”,人们只要披上它,就无所畏惧,你现下是要去阴间嘛,那里的东西,并不能触碰到活人,要使你退却,只有障眼法,便是能吓到你折返,方才得行。”永安得意道。
眼下。
锦儿正了正神色,扣动门扉。
“请问有人在吗?”
吱~门应声而开。
锦儿定了一下神,抬腿进去。
室内简单朴素,小塌,茶几,一个素衣白袍的蒙眼郎君,只这白袍与环境格格不入,稍显华丽。
锦儿向下伏了伏身子,“见过阁下,锦儿这厢有礼了,敢问阁下,您可曾见过门口那方雕像的神兽?”
“是见过的”,男子声音微颤,手攥成拳扶于膝上。
“太好了,还请您行个方便,请告知我它的去向罢!”锦儿已经有些激动。
白衣郎君纠结须臾,抬手撤下目前长巾。
“啊~”锦儿轻呼出口,只观那男子,原本应该是眼睛的地方,空空如也,且随着长巾的掉落,露出耳朵的部位,更是异于常人,双耳。
“呵,我便是那怪物,猼訑。”
不稍多想,扑通一声,锦儿又又又跪下了。
“求神君借我百破霓裳一用!流年不利,瘟疫爆发,家父病逝,锦儿未尝得见临终,悔不当初,今夜便是父亲的头七,是我最后的机会了。”
锦儿头颅低垂,已有泪滴砸在地上。
身边气流轻起,白色宽袍已从男子身上披到了锦儿背后,苍白修长的手指在她颈前系好了衣带,随后上移,抹去她脸颊泪痕。
“去吧,锦儿,我跟你去。”
4
夜半子时土地庙,一个披着白袍的少女和一位蒙眼郎君站在庙口。
少女手中秉着烛台,上有尸油所炼的阴阳蜡,蜡长四寸八分,乃对应锦儿的年岁,子时刚到,土地庙门大开,少女和郎君一脚踏入便不见踪影。
这一脚就踏入了鬼门关,锦儿摸了摸腰间,那是出发前永安给她的锦囊,说是可以隐藏生人气息的。
人死后由无常接应,每日子时,当地土地庙口即是鬼门关口,由此方能踏上黄泉路。
一路曼珠沙华,既是彼岸花又是引渡花,锦儿一边走,一边记起了自己的过往。
三重天上,她是万灵台的女官,打她到这里开始,就有一幼兽,九尾四耳,其目在背,因其并不十分可爱的长相,没有得到众多女官的青睐,毕竟大家都是颜控嘛。
相比起同样有九条尾巴的那只狐狸,幼年的猼訑过的相对凄惨,人家狐族自带的妖媚气质,在幼时主要表现为可爱,这就吸引到绝大多数女官的关注,大家自发投喂,并且不断发出爱抚,亲亲,抱抱及举高高等,可以增加小狐狸魅力值修为的有益活动。
可是我们的猼訑小可怜,不仅需要自己觅食,还好巧不巧的因无人问津而修炼出了能力——不畏,当然了,在这漫漫幼年时光里,猼訑唯一的快乐来源就是初来乍到的锦儿。
锦儿发誓!她可不是因为知道成年后的猼訑会长成这般——即使没有眼睛也能以美貌惑乱人心的样子,才去给幼时的他一些关爱的,锦儿确实是心疼这个小可怜儿!
因为她也是样貌最不出众的女官之一,平平无奇,不会受到过多关注,才会同病相怜的经常投喂幼年猼訑,和他说说心里话,毕竟成年后的灵兽都会飞升,一定不会把自己的胡言乱语记在心上的,可是,猼訑非但记着了,还把锦儿记在了心上。
就在猼訑即将成年化人形那一年,锦儿因为过错被贬下凡,终是未尝得见成人后的猼訑,因此,猼訑在用神兽之威逼得司命仙君交出锦儿的命薄后,选择了在基山等待,并且立了自己兽时模样的雕像以便锦儿寻得,静候了一个轮回。
记忆钻入脑海。
经过一路曼珠沙华,锦儿也来到了奈何桥旁,回头看着白衣郎君,静默无言。
“锦儿,我想用这幅人的样子见你一面,是我的执念,如今我圆了这念想,便再无遗憾,你也是,去吧,你的父亲在桥上。”白衣郎君道。
少女眼眸湿红,转头奔向奈何桥。
桥上。
“孟婆汤,孟婆汤,喝了万事皆能忘,忘欢喜,忘忧伤,忘了人间这离常,这位老爹,喏,这碗是你的了。”
桥上曼妙身姿又递出一碗汤。
好耶,这个月的指标又完成了!孟婆心里满意道。
忽而,一只素手阻止了老人要接过碗去的动作。
“爹!”
孟婆见状急了,“唉唉唉,你是哪里来的丫头,怎么是个活的!”正要上前驱赶,却被猼訑一记眼刀杀了回去,孟婆心道,得,这是个有后台的,我惹不起,于是又招呼起下一个魂魄来。
“闺女,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你还活着,你快回去啊!”老爹看到是锦儿,又想到刚才孟婆的话,十分激动。
锦儿并不管,只是哭道:
“爹爹!你怎么舍得,怎么舍得丢下我一个人!怎么舍得不见我最后一面,你为什么,为什么不再等等我啊,起码等我回家啊。”
锦儿已是泣不成声。
“爹爹,我必是要再见你一面,才能继续我剩下的日子。”
老爹也已潸然泪下,布满沟壑的脸上满是心疼。
“闺女,爹爹也是身不由己啊,我又何尝不想给你一个圆满,想看着我的姑娘嫁人生子,生活幸福啊。”
父女两人已是阴阳相隔,互诉了半柱香的思念及遗憾。
一旁的孟婆终是绷不住了,“唉唉,我说猼訑神君,这也差不多了吧,小仙这边也不好做事啊,您说呢。”
锦儿听到后,又说了几句话,便跪下拜别父亲。
“爹爹,锦儿的这一生是父亲给的,今日再见一面,也是了了我自己的心愿,我既阳寿未净,便会听父亲的话,好好活下去,希望父亲来生,生一个健全又富裕的人家,有人疼,有人爱。”
老爹听了姑娘的话,没有再说什么,欣慰的看看锦儿,就饮下了那碗已经凉了的汤。
5
回到人间。
锦儿归还锦囊,并谢过了百护和永安师徒,离开了永安镇,在基山脚下搭了一间竹屋。
至于后世流传了许多年,万灵台灰姑娘一跃成为猼訑仙君夫人的故事,那就是另外的价钱了。
永安镇,永安街,二百五十号。
“师父,你说这猼訑神君本事超群,怎么锦儿不让他帮忙把爹抢回来啊。”
一记爆栗扣在永安头上,来不及喊痛,百护便开始教训:“你当都和你似的,人家锦儿真正的懂得,万事有为法,不能违背,但既然有所执念,那就去圆,也要不乏重新开始的勇气。”
“哦。”永安不耐烦道,她师父又开始念经了。“哎,师父,那你说锦儿未完的旧事是啥啊,现在完了吗?”
百护神君闭目,太阳穴青筋突突地跳,“那你当猼訑是干嘛去了啊喂!你要永远是这个智商,我该等到什么时候!!!”
永安一脸懵逼:“啊,等什么,师父,你要等什么啊?”
百护老脸一红:“没什么,歇着吧。”
耳朵微微发热,抬腿迈步回屋,关门。
“哎,师父,你说呀,我还没明白呢,你干嘛关门呀,哎~”
永安街二百五十号,留下永安哐哐砸门的声音,呼啦,主屋房门的漆也掉了一大块,“永安!!!”百护的声音在街上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