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躲不过的便是一眼万年
春秋时期,钟子期遇伯牙,伯牙鼓琴,遂有钟子期道所谈之音宛若得见高山流水之于眼前。二人一见如故,遂成知音。然伯牙每每鼓琴之时,一只两百岁的雪白幼狐常常隐匿于无人处,时而搔头摆尾,时而团作一团,安安静静聆听伯牙抚琴,欣赏之情溢于言表,恐不亚于知音子期。
此狐千年之后得以幻化人形,名唤——弦音。
弦音化为人形后,皮囊相貌与世间普通女子并无二致。且容颜姣好,身姿曼妙,一双纤细修长的玉指也能抚得一手好琴。也擅舞蹈,常听到他人抚琴,忘情之处,一舞霓裳,袅娜的身段尽显人前,似可摄人心魂勾人心魄般,叫许多文人志士望之便魂魄尽失,茶饭不思,偏要将这美娇娘娶回家去才可。
然弦音一心只在音律之上,自伯牙为逝去的子期毁弦碎琴,弦音便再没闻得那如高山流水般动人心弦的琴音。
千年以来,弦音四处寻觅,历朝历代间倒也寻得些颇好音律者,擅于抚琴之人也不在少数,但所遇之人都没有像曾经遇见伯牙那般,只抚上几音,便入了这小小狐妖心底最柔软之处。说来也奇怪,明明琴技高于伯牙之人也是大有人在,怎就昔日一曲入魂,朝朝暮暮,魂牵梦萦,便再无抽身之日了呢?
公元630年,大唐盛世伊始。
此时的弦音,仍旧年方二八模样,正是那长安城内声名最盛的青楼——羽仙阁中最炙手可热的头牌乐妓。对,乐妓,只卖艺不卖身。叫她只千年灵狐卖身于人,恐怕要毁了这一身近一千五百年的精纯修为。
这日,恰逢宫中长孙皇后寿诞,普天同庆。皇帝更是下旨解除一日宵禁,这一日的长安城,真真是一座不夜之城。
“音音,今日你便作舞一曲,遂了在座公子们的心愿吧。”羽仙阁的妈妈也就是老鸨一手捏着兰花指,挥弄着绣的极其鲜艳的帕子,一副矫揉造作之姿态,好似年近四十之人也要与那十几二十的姑娘们争奇斗艳般架势。今日宵禁解除,免不了各家各户的公子哥流连忘返这温柔乡里。
“是,妈妈,那便让青儿以琵琶助我一舞吧。”说罢,弦音便退去后台换上那流仙裙准备上台献舞。
青儿是羽仙阁里除弦音外最懂音律之人了,尤其擅长琵琶,一手琵琶小曲常弹的这长安城许多家公子少爷们几日余音绕梁,对弹琴之人过目不能忘。弦音在这羽仙阁里便同青儿关系最好。
少时,只见那宛若天宫嫦娥仙子般娇若欲滴的美人儿拖着那一对硕大且长的广袖,脚下踏着细碎的婀娜步伐,出现在羽仙阁朱纱薄幔笼起的舞台之上。美人儿轻纱拂面,叫这台下凡间俗世的臭男人们可望而不可及,望之却又忘不见其真面目。
琵琶声起,也有一干人定定忘着弹琵琶的青儿,那便是忠实粉丝了。再看掩面起舞的弦音,袅娜的身姿,随着袖摆的舞动,显的更加轻盈曼妙。流仙裙下脚步时而急促,时而定格,时而一跃腾空,时而原地盘旋,怎一个绝美可比拟。虽仅露半张脸,但眉眼含情,眼眸似有一汪春水,与那灵动卷翘的睫毛可谓巧兮,盼兮。台下纷纷叫好,只盼这头牌娘子今日要是挑了在下的哪位,便是只有偷着乐的份了。
一曲还未入高潮,正在兴处,忽而一处琴音袭来。青儿自是老手,处变不惊,并没有影响她继续弹奏,只是眼神看着抚琴人满是疑惑。随即望向台上舞步稍有停顿的弦音,目光正与那抚琴之人相对,先是一怔,后又眉眼浅笑示意,舞蹈得以继续。
抚琴之人便是李成仪,二十来岁的面貌,举手投足间掩盖不住一副贵人之相。抚琴间时而颔首,时而摇头,时而与台上之人眉眼相递,曲中人自是比旁观者更易陶醉其中。这抚琴的与那作舞的,一时氛围微妙,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情愫油然而生。
弦音在台上舞的忘我,自是没有注意到顷刻前的李成仪,自入羽仙阁大门,便被台上摇曳生姿的佳人所吸引,看的入迷,忽而一个箭步越上偏台,一把取了往日奏乐的琴师之琴。情不自禁附和一曲,为佳人助兴。
李成仪琴抚的极好,果然为弦音之舞增色不少。一曲舞毕,弦音谢幕离去,眼神示意方才抚琴的李成仪原处等她,李成仪自是会意。便还了琴,落座偏隅一角,等待佳人来会。
果然,不出一刻,弦音便从后台匆匆赶来,面上还戴着方才舞蹈时的面纱。
“方才多谢郎君精妙琴音相助,小女子弦音这厢有礼了。”说话间弦音眉眼带笑微微颔首行礼以表谢意。
“小娘子好生客气,鄙人不才,琴音粗鄙不堪,不敢与娘子舞姿相媲美。”李成仪语气谦逊有礼,让人摸不透他的真实身份。
要知道这羽仙阁自盛唐青楼教坊比比相邻以来,便是以天子脚下头一号自居。来来往往者不乏王孙贵族,寻常百姓自是不必多说,且偶有风流才子纷至沓来为这教坊中的娘子吟诗赠词。
但瞧眼前人身姿挺拔,气度不凡,五官生的极为端正好看,可谓丰神俊朗,贵人之相一眼便能识出。偏又这般谦逊自持,不似那许多王侯公爵之子,嚣张跋扈,蛮横无理。况且刚才抚琴一曲,琴技高超自是不必多说,能将每一处弦音都与自己的舞蹈融合的恰到好处,青儿尚且要与我磨合数月可成,可见是真正懂我之人。弦音想到此处,对眼前之人好感顿生。
“敢问郎君尊姓大名,弦音日后定让妈妈为府上留备雅间招待。”弦音此问,实际只为私心。想那千年前目睹高山流水遇知音,如今的弦音便如子期一般,以琴音识人,甚想将眼前人觅为知音。
“小生免尊姓李,李成仪,家不在长安城内,此番是来省亲。”李成仪礼貌作答。李姓本为唐朝第一大姓,亦为国姓,在烟花之所李崇成竟毫不避讳脱口而出,可见君子坦荡。
而此时再看弦音的瞳孔微震,迟疑片刻,说道,“李公子日后若是再来这羽仙阁,弦音定当好生招待,今夜长安城一夜无眠,小女子却一舞有些疲累了,公子先请自便,弦音先回房歇息了。”说罢,弦音行礼欲退。
李成仪虽并未阻拦,但难掩眼神不舍之意,只得作揖道,“那弦音娘子便好生休息,小生也要离去了,就此告辞。”
告辞之后,李成仪在原地目送弦音先行离去。弦音走出十余步之远,蓦然回首,眼神似含情欲诉,只一瞬便带一抹娇羞掩面而去。而李成仪也不是不解风情之人,可站在原地的他,表情却逐渐复杂起来。而后轻叹一声缓缓道,“欲行风流事,事了拂衣去,该死,该死…”原本只是轻叹,出羽仙阁大门之时,又留下一句,“本是无缘之人啊。”便双手背在身后,潇洒离去了。而这些话,弦音却未听得一字。
弦音只心想,对方不愧为西河郡王嫡子,举止气度果然不同一般。是的,这个李成仪便是前今三朝元老,功勋卓著,如今任礼部尚书,西河郡王,当今圣上的堂兄李鸿骁之子。旁人或许不知,但她必然知晓,千百年来,朝代更替,多少大大小小的战事她都曾亲眼目睹。然她山间一灵狐修行千年,如今日日与人为伴,在人间自在行走,必不能坏人间秩序。但这李成仪之父,当年何等骁勇善战,恐怕只有年岁如其父一般之人再就是她这活了千年之人才能知晓。李成仪说家并不居此处,想来是已外派到地方上做官去了。
今日席间一眼万年,来日方长,继已知对方身份,何愁他日不能再相见。弦音心里在李成仪走后便做了决定,可她却不知,日后她将作何付出,又如何收场。
二、奔赴的却是这爱而不得
自那日一别,弦音和李成仪已有月余未见。弦音只当他此次长安之行定是迎来送往络绎不绝,抽不出空档再来羽仙阁与佳人再会。于是她便与鸨母以身上不爽利为由告假一周。鸨母自是不愿意的,没有弦音每日献艺,许多自诩只为才艺不亲芳泽的清贵之流,还指着弦音从他们手里捞银子呢。少了弦音,便只能勉强让青儿顶上了。
而弦音告假第一日便出现在了西河郡王李鸿骁的府邸。她遁身为原形,一只雪白的千年灵狐,横跳在房屋之间,踩的屋顶瓦片细碎作响。府中家丁若是闻声也并未在意,只当是老鼠散步,不了了之。
她在东侧一处厢房望见了李成仪的身影,还有一人,一个妆容精致,穿着矜贵大方,举止温柔优雅的女子。瞧着年龄不过十四而已。二人谈话之间,女子惯以锦袖掩面,即使是笑,也只是轻声哼笑,优雅娴静至此,除了王公贵女,那便是哪家大臣之女。二人一直站着说话,颇有些距离,一旁还有些丫鬟婆子伺候,只消片刻,那女子便携一干下人离去了。
正在这时,屋内出来两位贵妇人,与院内的李成仪寒暄片刻,便一前一后离去。
弦音活了千百年,这番景象要是再看不出来所为何事,那真就是白活了。深闺待嫁之女若不是与对方家庭十分交好,必不会允许与男子就这样站在院内会面谈话。屋内之人必有一位是这女子的母亲,而另一位想必是李成仪之母。这,这,这分明就是来谈婚论嫁的。还是女子来男方家里,二人又如此相熟,想必两家交情极深,许是自小就定了那娃娃亲也未可知。
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越是身居高位者,越是不能离经叛道。就像李成仪,如若他对那女子未有一丝情意,却也是逃脱不掉这如枷锁般的婚约。
弦音不由心里一怔,修行千年也道不破,这世间缘分,原本就是有先来后到之分的。伤感之余,一只狐足踩落瓦片,陷了进去。院内众人被声响所惊,纷纷看向声响来处。弦音一时着急脱身,狐足被瓦片割破,疼的呜呜直叫。拔出狐足便一下跌落院内昏倒过去。不像是被摔的,倒像是过分伤感所致。昏过去之前余光扫到了李成仪,他目光带惊奇之色却依旧温柔,眉头微挑,想必是没见过这世间竟有如此光洁雪白,娇美可爱的白狐。
弦音再醒来时依然是狐身。却被放在一方软榻之上,屋内放置了冰块,作夏日降温之用。弦音知道自己是被李成仪所救,想必李成仪是怕白狐畏热,才叫人在房内放了这许多冰块。她跳下软榻,顿觉后脚一阵生疼。伤口处被包扎过,一跳便又渗出了血。她疼的呻吟了几声,李成仪从外面进来了,想是听到了声响。看见她伤口又出了血,便把白狐抱起,放回至软榻,又找来大夫剩下的棉布,又重新给白狐包扎了起来。李成仪动作温柔细腻,不像是第一次包扎。但此前为谁,便不得而知了。弦音望着李成仪丰神俊朗的面庞微微蹙起的眉头,心似被融化了一般,这个男子在为自己担心,他此刻所有的柔情都只为自己。弦音便在那一刻决定,哪怕只做只狐狸,做只玩宠,她也要留在他的身边。
在府中数日,弦音得知,李成仪此次回长安省亲,也是为了多年前便已定好的婚事。那女子是朝中宰相萧大人幼女,比李成仪小好几岁,但也算青梅竹马,因着各自父亲同朝为官,从小便相熟。宰相嫁女,王公娶亲,自然是门当户对,好事成双,普天同乐的喜事。
弦音自认容貌气度,诗书礼仪,绝不输当朝任何一个高门贵女。可要说输,那便是输在了宿命二字。她生而为妖,纵使得天地之灵气,以身修行,他日终将有劫后成仙之时。可偏这人间修行,最难过的便是情字一劫。她以为那日李成仪为他抚琴助兴,自报真实姓名以求结识,该是君子有意。明明是宗室贵族之后,但话语真诚不存一丝虚言,君子坦荡至此,总不该只是一时兴起,而后便全部忘之脑后了。弦音对自己还是一贯自信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为淑女,尔为君子,当真就这般视若无睹毫无所求吗?弦音望着李成仪之时,常常这样想着。
可若李成仪对弦音真有情意,对那与他订下婚约的女子而言岂不是同样可怜。
这天底下,皆是为情自苦的可怜人。
李成仪要在西河郡王府完婚。婚礼日日筹备,李成仪每日不是在书房浏览古籍,就是在庭前侍花弄草,偶尔便拿出心爱的一把御赐古琴,抚上几曲。瞧不出对这婚事有上心之处。而无论何时何地,白狐都依偎在他身边不远处,乖乖看着他做一切事情,不做任何打扰。
只在李成仪抚琴之时,动情之处,略有几声哀鸣。李成仪只当这白狐伶俐,竟能听懂这琴音所指。万物有灵,没想到有朝一日,一只白狐竟也成一知己。李成仪想到此处,便用手揉了揉白狐的头。而李成仪每每与白狐抚琴独处时,便会想起那日羽仙阁佳期如梦。只得无奈摇头。而白狐却并不知个中含义。
三、能给的只这一颗心而已
大婚之日,长安城热闹非凡。
虽只是宰相幼女出嫁,但萧宰相为开国功臣,自前朝时便封相,深得皇帝器重。两边都是皇上最为器重的名臣,这联姻之事自当要办的热闹隆重。
这一天,就如同半年前长孙皇后生辰那日一般,长安又成不夜之城。
“五小姐,准备好了该上轿子了。”外边进来个丫鬟,催着新娘子莫要误了良辰。
“都好了,等等,还有个玛瑙手钏。”新娘子似忘了什么重要物件,赶忙回妆奁处,只见从中拿了个赤红如血的玛瑙手钏戴在了手上。
宰相府的五小姐被迎进了门,行了礼后,被人搀扶回了房间等待李成仪应酬归来。
白狐在房门四周试探,想进去看看新娘子的模样,都说女子在新婚那夜是最美的。
一不小心被伺候的婆子盯住,那婆子随新娘子进门的,自是不知这狐狸是新郎官的心爱之物。可那五小姐知道。
婚期已定,待嫁之前,双方不能见面。这半年未见,二人消息只靠双方母亲大人来往于府,互通有无。
这五小姐早在半年前就得知李成仪意外得一心爱灵宠,是只极美的白狐。
“烦请柳婆婆莫要弄伤她,将她放进来吧。”这五小姐看到白狐,心生喜欢,面露慈祥之色。
白狐任由那柳婆婆将她抱起放到了五小姐的身旁。
“小姐还是要小心这畜生,莫要伤了你。”这柳婆婆言语忒不入耳,白狐闻言面露敌意,凶巴巴的看向柳婆婆。柳婆婆似察觉到白狐异样,便不敢再多言。转身站一旁伺候。
“你生的真美,红狐常有,我还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白狐。”边说着话边抚摸着白狐洁白柔软的毛发,然后将自己手上的玛瑙手钏取下,这手钏上的玛瑙颗颗赤红圆润,戴在手腕上要绕上一圈,像是出家人日日不离手的佛珠串子。
五小姐将手钏戴在白狐的脖子上,嘴角噙笑道,“好看,白璧赤血,极配。”
“小姐,这手钏可是您兰陵族祖父所赐,您就这么给了这只小狐狸。”旁边应是这五小姐贴身的丫鬟,知道的比旁人要多些。
“我与这白狐有缘,况且,这手钏我一早就决定送给她的。”说完五小姐看着白狐笑的更温柔了些。
白狐心中不知是何滋味,眼前便是要嫁与自己心爱之人的女子,今夜之后,他们便是名正言顺的夫妻,而我则成为这府中最多余之人。白狐越想越觉得难过,便跳下床塌,从门缝中逃了出去。
李成仪几番应酬之后,决定先来书房看看小白狐,再去新房。他心中隐隐觉得这一日十分疏忽了小白狐,有些不忍。却正巧在走廊上碰到了她,雪白的狐毛衬的脖子上的玛瑙越发鲜红。
李成仪抱起小白狐走进书房,将白狐放到床塌之上,发现小白狐竟垂头丧气的,似乎病了一般,便赶紧抱在怀中,温柔抚摸。
白狐眼角含泪,万般思绪涌上心头。她突然想要幻化人形,她知道过了今夜,一切都来不及,一切也都没有了意义。她想告诉他,她隐藏的所有感情,哪怕没有任何结果,总不至于后悔一世。
白狐突然在李成仪的怀里变为人形,却不料将李成仪吓的推开她,站起身连连后退,眼神尽是疑惑惊恐之色。
“你,你,你是那日。”他抬起颤抖的手指向弦音,一眼便认出,眼前女子便是那日青楼邂逅之人,虽撤去了面纱,那眼神,那身姿,叫人过目不忘。
“是我,仪郎,我便是弦音。”弦音眼眶夺泪,声音微颤,这半年,她无一日不想现身于他眼前,告诉他,那一日一曲琴音,便以心相许,一眼万年。
“这,这,怎么会,你是,你是妖怪!”李成仪只觉恍然大悟般,有被人欺骗至今的感觉,而欺骗自己的还不是人。吓的他连连退后拔出挂在墙壁上的佩剑,直直指向眼前的弦音。
“你,你要杀了我?”弦音只觉不可思议,她没想到自己深爱之人,那日与自己温柔邂逅之人,这半年来每日悉心相伴之人,竟是这般害怕自己,怕到要杀了自己。放大的瞳孔中,写满了失望和伤心。眼前之人这般畏缩模样与往日身姿挺拔,潇洒不羁的李成仪判若两人。
弦音泪缓缓的流,一步一步走向前,胸口越来越靠近那把剑。
李成仪紧跟着一步一步的往后退,“你,你不要过来。”他依然没做好这个心理准备接受这突如其来的一切。
李成仪向后退的每一步似乎都践踏在弦音的心上。
“不是这样的,”她边说边不愿相信般的摇头,“不该是这样的,我以为,你记得我,哪怕不同我一样万般恳切的想要再见一面,哪怕我一丝一毫没在你心中留下位置,哪怕你不喜的只是青楼女子弦音,那我呢?白狐呢?我这半年的陪伴又是为何?如若我要伤害你,我是穷凶极恶的妖怪,那这半年来,为何你毫发无损,为何我要日日伴你身侧,这些就只因我一朝幻化人形,便都忘了吗?”
弦音声泪俱下,已近乎歇斯底里。她在这一刻,才深刻的意识到,所谓人妖殊途,到底不是出处不同,而是看待真实的彼此,有无同等的心境。
千年来她以为自己所求不过一知音,谁知竟是这爱而不得的情劫。
想到此处,弦音心灰意冷,用手一把攥住胸前的剑,握剑的手霎时间便渗出血来。李成仪似是感觉到了什么,声音轻微颤抖着对着眼前的弦音说,“不,不要。”语气微弱,没有一丝力量。
弦音此时却笑了起来,“若是劫数,我便以身应劫便罢了。”话音刚落,便生生将握住的剑插入了自己的心脏。李成仪见此状一把放开宝剑,直接呆坐倒地。看着眼前嘴角渗血的弦音,胸口插着他的剑,垂死之时对他露出最后温柔一笑,便跌落在地。一瞬间李成仪傻了眼,再不惧怕眼前之人,甚至开始后悔自己没有握住那把剑,被她生夺了去插入自己的心脏。李成仪颤抖的双手慢慢放在死去之人的脸上,浅浅地叫了声,“弦音。”在脸颊处轻抚一下之后,转而去试了下鼻息,已气息全无。
李成仪顿觉悔意更甚,他其实并没有要杀死她,他只是一时害怕畏缩而已,只是还没做好准备而已,可是她为何要这般轻率草草了结自己,让人来不及阻止。
李成仪缓缓将眼前倒下的弦音揽入怀中,眼角流下一滴泪,悄无声息,却正好落在了弦音身上的红色玛瑙手钏上。李成仪心头一阵悲伤,却见怀里之人逐渐被笼罩在一片微光之中,身上的血紧跟着融入到玛瑙手钏中然后消失。弦音就这样彻底消失了,那红色玛瑙如血一般更加通红刺眼。
李成仪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双手,瘫坐在地,久久未动,像是陷入了回忆之中。
两年后,萧宰相幼女出家为比丘尼(唐时尼姑之称)。此前婚事一笔勾销,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一样。世人谁也不知这五小姐嫁入西河郡王府那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婚事未成,行过礼也都做不得数。五小姐不愿再嫁,李成仪不愿再娶。而后五小姐连夜回了宰相府。两家都交代下去日后谁也不许再提及此事。皇上知晓因果后也无奈不再提及。西河郡王府还请了寺庙的高僧入府超度,却不知是为何而超度。后来无人再提,时间久了,大家也就淡忘了。
李成仪在其父过世之后,承袭了西河郡王之位。却不知是何缘故,终日流连于烟花之所,便被降了爵位。众人皆知,若没有那日成婚之事,李成仪在地方为官,还颇有威名政绩。
长安城最名声鼎赫的青楼教坊羽仙阁,昔日乐妓头牌弦音娘子无故失踪,而其好姐妹青儿成为羽仙阁又一乐妓头牌,一时风光无两。听闻这青娘子常与一蒙面先生共同演奏切磋乐理,青娘子一手好琵琶,那蒙面先生抚得一手好琴。引得许多同好音律之人接踵而至,不为亲近芳泽,只为亲听二人合奏一曲。来人皆见那蒙面先生日日一袭白衣,只腰间一赤色玛瑙手钏格外醒目,那赤色玛瑙如染血一般红的刺眼。
唐代后世有一文人,名为欧阳炯。其有词《南乡子》曰:二八花钿,胸前如雪脸如莲。耳坠金镮穿瑟瑟,霞衣窄,笑倚江头招远客。
那日归乡途中一时兴起,李成仪离开长安这些年,竟不知如今长安的青楼教坊都与昔日大有不同,光听这琵琶之音,定是出自一妙音娘子之手。而据说羽仙阁的乐妓更堪比宫廷乐师。素日不好青楼之地的李成仪破天荒想要进去瞧一瞧,一睹究竟。看看里面是否尽是些附庸风雅之辈。
那日的李成仪风姿绰约,真正一翩翩公子少年郎。一眼便遇上台上同样仙姿玉貌的弦音。这首《南乡子》大抵如那日李成仪初见弦音时心中所想一般吧。
终
注:人物皆为虚构,请勿寻找历史原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