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梅不知雪已老

2021-10-08 17:02:14

古风

1.神医梅子寒

“青苔湿滑,雪慕姐小心!”

丫鬟云琪轻挽着我的手,小心翼翼地走下因为梅雨而长满青苔的台阶,还未走进园子,一股香甜的梅子香气已经扑鼻而来。园子边,云琪扶我在石桌旁坐下,然后蹦蹦跳跳地跑进园子,捡熟透的梅子摘了几颗,递到我的手中:“今年的梅子长得好,姐姐先尝尝!”

我微微一笑,拿起一颗梅子,清嗅一下。

“香甜中略带微酸!”

想来,这就是绿色的味道吧,而那抹甜应是鹅黄!

是的,我只能用嗅觉来感触颜色,十八年来,我从未看到过这美丽的世界,哪怕一眼!

没有光明的日子里,云琪便是我的眼。

但,这却依然改变不了我想一睹光明的愿望。

好在,这个愿望就要实现了——父亲已经聘下全天下最好的神医梅子寒,据说,当年他曾医好了当今圣上的顽疾。不日,他便将从北方燕京启程,乘船南下,为我医治眼疾。

“听说没有啊姐姐,那个梅子寒是个怪人,生性放浪不羁,喜欢喝酒,一醉三天!”

“你管他什么样呢云琪,只要能医好我的眼睛,就再好不过了,让我做什么都行!”

“让你嫁给他你也愿意?”

等我寻着声音伸手去捉时,调皮的云琪已经蹦跳着跑开,银铃般的笑声从不远处的梅树下传来:“就让姐姐嫁给那衣衫褴褛一身酒气的神医梅子寒,看姐姐还有心思成天欺负我!”

云琪的话并非信口开河,据说,当初他经过了层层选拨,成功取得了御医资格,可当跟其他御医一起面圣后,却因为长相问题惨遭辞退——虽然身为神医,自己却满脸癞子,鼻梁上一颗豌豆大小的黑痣,下巴外凸翻卷,俨然一副惨遭爹妈遗弃的样子。

“可能神医梅子寒是当年燕京集市上做活动,他爸妈买鸡蛋时送的,哈哈哈!”

我转向云琪的方向,故作嗔怒状,长相是爹妈给的没有任何人活该被别人取笑。

就算梅子寒长得跟钟馗一般,只要能医好我的眼睛,于我而言也无异于再造父母。

梅子味的微风之中,我轻轻地闭上本来就看不见的眼睛,想象着奇异绚丽的人间画卷。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尚未谋面,骨子里却坚信那个名叫梅子寒的神医一定能医好我的眼疾。来年梅子成熟时,如果云琪再胆敢戏弄我,我必定在梅树下追逐着捉住她,撕烂她的嘴!

2.看不到倒还是好的了,至少可以留一份遐想

梅子寒是在三个月以后乘船来到扬州城的。

彼时,梅子早已落败,我本想用最甜美的梅子招待他。

“雪慕姐,雪慕姐,神医来了……”

门外的云琪大呼小叫地来找我报喜时,被先一步赶到的父亲轰了出去。

听到父亲的声音,我微微坐直了身体。

“雪慕啊,梅先生已经到了,你收拾一下!”虽然在极力压制内心的情绪,但我能够听出,其实他比我还要着急。

大堂门外的金丝雀叽叽咋咋地叫了起来,我心算着步数,知道距离已经近了。而就在此时,父亲和观丑心切的云琪却双双被一个门童拦在了门外:“老先生和这位姐姐留步,我家先生看病时只与病人单独相处,免得旁人分了心!”

古怪之人必有古怪之处,看到这丑八怪神医的确非同凡响。

有求于人,父亲只得拉着云琪一起停下脚步。

刚一进屋子,我就被一种奇异的香味给迷住了。

那味道我从来没有闻过,寡淡清爽,不似月桂的浓烈,没有江南水乡的隽秀,却多了一份清冽,像是屹立于高山之端大风烈烈的隐士。

“这是梅香!”

不远处的男子仿佛看出了我的踟蹰,开口轻声说道。

说到那香味像什么,倒真像极了刚才男子的声音,空谷幽灵,超然物外不问是非。从声音传来的方位判断,他是站着的,这无疑让我对他增添了一丝好感。

“不是梅香,这哪里是梅香,江南的梅子开花时连空气都是香甜的,这香味细细品来倒有一丝苦涩!”我急于辩白,男子轻声笑了起来:“这与南方的梅子不同,是生长在寒冬腊月的梅花,只开花不结果!”

梅花我自然听说过,但还从未闻到过它的香味,我张开鼻孔细细品味,那味道仿佛来自对面男子的身上,原来,四君子里排首位的梅花竟是这般味道。

我忘了那一日梅子寒是怎么为我瞧病的了,我只记得他用细长的手指轻轻掀开了我的眼帘,手指温度微凉,语气平和,要不是早就知道他已“丑”名远扬,估计我会错误地认为对面散发着梅香的男子应是一袭白衣风流倜傥的绝世美男。

这样想来,其实,某种程度,看不到倒还是好的了,至少可以留一份遐想!

梅子寒用几根细长的银针穿刺进我头部的几个穴道,细心问我感受。可是,我给他的回答却都让他绝望至极。整整十八年的黑暗,像是一张越织越密的巨网,岂是一朝一日就能拨云见日?

他后退一步轻叹一声,我的心却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上。

“雪慕姑娘的眼疾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医理上这叫天残,想要医好无异于与宿命作对……”

“你是说,我永远也看不见了吗?”我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连忙追问。

“这个我现在无法回答你,我只能告诉你,医好你的眼睛绝非一日之功,要每日施针,用特制药汤热敷,并且悉心调养!”

“我不怕麻烦的,只要能看到东西,我不怕针灸!”

我急切地表示自己的决心,而对面的梅子寒却似乎犯了难:“很多明目疏血的草药必须要新鲜的才有效用,而这些东西南方湿热之地是见不到的。”

他的话我明白,想要医好眼睛,必须跟他回到燕京,据说,他在燕京郊外的妙峰山上常年隐居,每个月只接待一位病人。

比我更心急的人一直躲在门外偷听,梅子寒话音未落,父亲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进来:“这一点梅先生大可放心,如果先生不嫌弃的话,老夫可以出资在妙峰山下为先生建一家医馆!”

听到这里,梅子寒便笑了。

“这倒大可不必,我只是担心老先生不放心女儿跟我回燕京医治,既然老先生这般信任在下,那在下在所不辞,一定尽力医治雪慕小姐的眼疾!”

3.该是怎样的痴迷,才能让他对一个细微的动作念念不忘

我跟梅子寒北去之日,扬州城里的桂花落了满地。

马蹄声哒哒,身边的云琪小声对我说:“其实梅先生长得也不算很丑!”

我微微一笑,我早知坊间的传说是不可以全信的,又何况相由心生,慈悲心肠的医者又能丑到哪里去。

那一次我们选择走陆路,一路上,梅子寒的门童对我照顾得细致入微。有一次,这个古灵精怪的男童甚至还偷偷告诉我说,我是梅先生第一个站着医治的病人。那一日,我进门时,梅子寒看见我便刷地一下站了起来,那样子就像是见到了久别的故人!

妙峰山上的破旧医馆里,梅子寒摒心静气地为我施针,他告诉我说,他为别人看病从来不要钱的,那次为皇帝施诊,已经赚够了花不完的银钱。后来,每一位痊愈的病人都会在医馆外的山坡上栽一株梅树。

“等到腊月大雪封山,这里的梅花就会盛开!”

语气里,满满全是向往。

神奇的是在梅子寒的精心医治下,我双眼感知光线的能力居然真的比以往强了许多,一个月后,当他推门进来的时候,我甚至能模糊看见他的轮廓了——身材瘦高,穿一袭白袍,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缓缓地走到了我的面前。

看样子,世人对他又矮又瘸的传言的确是有失公允了,不过,他嗜酒如命倒是真的。他用山脚的红泥自制了温酒小炉,炉子里的炭火将熄将灭。

模糊的视线里,我看见他就那样斜倚在窗口的竹榻上,望着山下,细细地品一壶烈酒。据说那酒也是他精心用多种名贵药材调配的,可以保持容颜不老。我曾命云琪偷来过一杯,喝进口中是烈火燎原般的辣,味道与江南香糯的米酒相去甚远。

他醉了的时候,口中喜欢呼唤一个人的名字。

虽然听不清,但我却知道那定是一位女子,那样的凄绝动情,他与她之间,定有着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而如今,那女子去了哪里呢?

每当他醉倒在窗边,门童都会为他盖上一条毯子,而第一场雪几乎淹没了整座妙峰山的那天,门童却因为贪玩去跟云琪打雪仗,忘记了照顾先生。

雪光迷蒙之中,我摸索着找到毯子,缓缓地挪到他身边,帮他盖上,却在起身返回时不小心踢翻了火炉。木板搭就的医馆瞬间就燃烧了起来,被我的大叫声惊醒的梅子寒想也不想,抱着我便冲出了房间。

好在,那一次,及时赶来的门童、云琪还有附近好心的猎户一起扑灭了大火。可是,大火不但烧垮了半拉医馆,还捎带着烧毁了梅子寒珍藏多年的医书。帮猎户们抗木板修复医馆的门童故意将我撞了一个趔趄:“你惨了程雪慕,先生嗜书如命,肯定会大发雷霆的!”

说话间,他已踩着积雪咯吱咯吱地向着前方走去。

刚走出几步,却又折返到我面前,怯声怯语地对我说道:“不过,我可以帮你求情的,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件事情。”

“哦?”

“你必须答应我,等我长大了,让云琪嫁给我!”

原本神情极度紧张的我,被他逗得忍俊不禁:“可是等你长大了,云琪已经老了啊!”

“那有什么可怕的,我家先生有长生不老酒呢,我跟了他六年了,他的样子从来都没变过!”

门童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是一个模糊的瘦高身影正一步步向我们走进。

我甚至都做好了被梅子寒赶回扬州去的准备了。到那时,我心一横,索性跪在寒冷的雪地里,我就不信他不动情。

可是,梅子寒却半个字也没有责备我。

与我并肩站在雪地里的我,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轻声嗔怪道:“跟绿倚一样调皮!”

是了,是了。

他醉梦里时常呢喃着的那个名字便是绿倚,此时此刻,我竟因与她一丝相似而幸免于难。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遗憾!

望着身边男子模糊的轮廓,冥冥中,我竟有些妒恨那个名叫绿倚的女子了,该是怎样的痴迷,才能让他对一个细微的动作念念不忘!

4.他本身也像是一株梅,只有在这苦寒辽远之地,才能不染纤尘。

梅子寒为我医治眼疾是不要钱的。

他要的比钱更为难得。

来年五月,生丝下来,父亲会代表扬州丝商进宫奉上最好的绸缎,而梅子寒要的是进宫随从的一个名额!

所以,他必须在来年春暖花开之时让我重见光明!

当然,这都是很久以后我才得知的事情了。

我只清晰地记得那年的梅花开得格外好,我倚在梅子寒专门为我做的暖榻上,淡而凛冽的梅香忽隐忽现。亏了他不辞辛劳地刨开妙峰山积雪下面的冻土,为我掘取最新鲜的药材,彼时,我已经能模糊地看到他五官的轮廓。

那时,年幼的书童和云琪玩得野,早已无暇顾及梅子寒和我。所以,每日午后带我出门散心的任务就落在了梅子寒身上。

他将一截梅枝剥去了树皮,一头递到我的手中,另一头握在自己手中。

他的步子走得很缓,下坡时还会轻轻扶住我的胳膊,提醒我小心脚下的积雪。

对他,我满心感激,却不知道如何开口。我所能为他做的,只是在他放好的蒲团上轻轻落座,陪他在梅树下品一盏清茗。我相信,当年那个名叫绿倚的女孩也是这样做的,不知道,我饮茶的姿势与她有几分相像。

北风吹来,梅花一片片凋落。

寒风中,我尽量挺直脊背保持拘谨的姿势,生怕自己有半点不像。

我轻声问他说:“先生,我的样子与绿倚姑娘有几分相似?”

梅子寒便笑了,他说要换作绿倚,此时才不会乖乖坐在树下品茶,而是早已不知爬上了哪棵梅树,折了梅花插在发梢,而她所选必是宛若烈焰的红梅。

是了,这便是我与绿倚的不同了。

要我选,我还是喜欢白色的梅朵,星星点点,毫不张扬,就像是这个山谷里寂静的雪。

想到这里,我不免有些失落。

不远处,门童和云琪正拎着一只野鸡向这边奔跑,一边跑一边喊:“先生,先生,这是周猎户送的野鸡,今天可以给雪慕姐补身子了!”

空山三两户,大雪闭门庭。

往来无官宦,唯有书琴声。

这样的生活虽然寂寥,但我却已无法自拔。我倒宁愿自己的眼睛慢些好起来,那样,便能够在这妙峰山多呆些日子。兴许耳濡目染地,他渐渐便忘了红梅的热烈,喜欢上白梅的寡淡了呢。

可是,梅先生医术高明。

等到最后一朵梅花落败时,凑近前看,我已经能模糊数清花瓣上的花蕊。

那也是我第一次看清梅子寒的长相。

那一刻,我确信云琪是骗了我的,或者是她根本就没有审美。梅子寒哪里是“也不算很丑”,简直就是貌若天人。他身材高挑,白色的长袍的下摆用朱砂点了几簇梅花,眉目嘴眼都是无可挑剔的精致,第一眼,便会让人感叹上天如此不公,为何如此厚待于他。

他的俊美是侵略性的,看过一眼,便会觉得自己整个人一下子低落到尘埃里,再不敢直视!

望着对面目不转睛盯着我双眸的梅子寒,我的脸突然红了起来。

他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似的,连忙后退一步,咳嗽一声道:“那么说雪慕姑娘是能看见了?”

我微微一笑,此时身旁的云琪已经迫不及待地跳脚拍手叫好。

她一边欢喜地拉着我往医馆外跑,一边指着远处的积雪喊道:“姐姐还没看到过大雪呢,眼睛好了恐怕就要回扬州再也看不到了,如今雪马上就要化了,得趁机看一眼!”

她的话提醒了我。

眼疾痊愈,便再没有赖在妙峰山的理由了吧。

我回望一眼站在门口的梅子寒和门童,他们身后,是那间简陋的被一场大火熏黑了的医馆。

你不知道,那时我多想邀请他一起跟我回扬州。

凭借他的医术,用不了多久,便会在整个水乡美名远扬。

但我心里却无比绝望的知道,那样的风月之地,温柔之乡,绝不适合他这样清绝的男子。

他名字里有梅,他本身也像是一株梅,只有在这苦寒辽远之地,才能不染纤尘。

他足足比我大了一旬,看起来年龄却与我相仿。

也许,这世上除了回春良方之外,真有超然物外的仙人吧。

也许,在他心目中,我跟爱玩的门童云琪无异,只是一个孩子罢了。

我了然,他的心中住着一个名叫绿倚的姑娘,生了根发了芽,开出了铺天盖地血一样的梅朵。

而我,只能在云琪的帮助下,在医馆外悄悄种下一株只开白色花朵的梅树。

于他,我只是千百病人中的其中一位。

5.有些人看一眼便好

超然世外的梅子寒,偏偏超脱不了人情!

来年四月,在得知他要下山跟我一起回扬州时,我是欣喜若狂的。云琪跑进屋内告诉我这个消息时,正在为梅子寒泡茶的我甚至烫伤了右手。

两日后,怀揣一只锦盒的他,跟我一起下山,与父亲派来接应的车队汇合。

我们沿着春水渐暖的运河一路南下,我看见岸边杨柳垂青,各色花朵纷繁馥郁,岸上行人衣衫明媚。

我缓缓地拉严客船上的卷帘,我看见身边的梅子寒一直双目紧闭,我知道,他满心讨厌这水乡的艳俗。我甚至都已下定决心,只要他不反对,到时我一定会说服父亲跟他一起再回到妙峰山。哪怕抢了门童的职位,只每天为他升火煮酒,做一个照顾他衣食起居的侍从也好。

毕竟,我欠了他的,便不惜用一生偿还。

可是,梅子寒却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扬州的程家大宅里,当听说他要扮成送丝的家丁,跟商队一起进宫面圣时。我心里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我认定那个名叫绿倚的女子还活着,而且就在宫中。而他从不离身的那只锦盒里,一定装着二人之间的信物。能待在宫中的女子,岂是他想见就能见到的。当初,他努力想要成为一名御医,也是这个原因吧。

这样看来,梅子寒此去一定异常凶险。平常因为眼疾总是大门不出的我,突然产生了与他同去的想法,就算高墙之中由不得我放肆,至少也可以在他做傻事的时候拼命阻拦吧。说不定,那样可以救他一命。

彼时,我已经确定当初他为什么没能成功留在宫里了,像他这样长相的男子,若想留在佳丽三千的宫内,只有一种职位,而那职位绝对不是御医,而是太监。

虽然不知绿倚到底长成什么样,但能让皇帝调动整个国家机构来诋毁梅子寒长得丑的女子,定然不会差到哪里去。

那几日,我每日跑到父亲面前苦苦央求,可父亲死活不答应。在他心目中,高墙之内,绝不是自己心爱的女儿该去的地方。

好在,天不负我。

正当我不知如何是好时,千里之外的一纸诏书降到了扬州。

皇帝陛下在诏书中告诉父亲,作为长辈,他甚是想念我这个侄女,如今听说我眼疾已愈,而宫内的奇花异草开得正好,便邀我全家一起去赏花。

名义上是对我的关心。

其实,是对江南客商的笼络。

有谁不知,整个国家的开销用度,对内恩施,对外杀伐,有一多半都依赖江南的丝盐。

好在不管圣上用心如何,我的目的是达到了,那样,我便可以陪梅子寒一起进宫,去看一看他心心念念的绿倚,去看一看那插翅难飞的宫闱红墙!

我从未去想,自己眼疾痊愈,远在燕京的圣上是从何得知的。

六月里,载满了银钱丝绸和珠宝的商队在父亲头船的带领下,浩浩荡荡,沿着由各府道官兵肃清的运河河道劈波北上。

站在船头的梅子寒虽然换上了家丁们的普通衣衫,但依然遮挡不住寒梅般的清绝,他眉目中带着少见的笑意,定是又想到了绿倚吧。

我缓缓走到他的身边,轻声问:“就要见到她了,有些人看一眼便好!”

我不忍心直接提醒他——绿倚现在已经是圣上的女人,一丝非分之想便会招来杀身之祸!

我看见他的笑容僵止在了嘴角,许久,才异常艰难,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当初我就不该收治故意隐瞒太子身份的他,偏偏还让绿倚照顾他的起居!”

他的语气里满是懊悔,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我只是想把一件东西送她而已!”

我微微点头,我知道他的怀里一直藏着一只锦盒的,而我却无从得知那盒子里到底装着什么。

“放心吧雪慕姑娘,我只看她一眼,只要知道她过得很好,便跟你们一起出宫,不会给商队带来任何麻烦的!”

我闻到他身上的梅香味越来越淡了,我知道他每日都用雪梅汤敷脸,我还知道这是绿倚发明的方法,对延缓衰老有奇效。

他努力保持着与她分别时的容颜,他不说我也知道,为的是,此去经年,她还能一眼将他认出。

6.虽已是炎夏,宫墙内的青砖却依旧是刺骨的凉

宫城里的绿倚只能用面目全非来形容。

她是被几名太监拖进囚禁我们的那间偏殿的——父亲的商队刚刚进宫,将进贡的货物卸下不久,我们几人便被数十名羽林卫强行驱进了这间废弃的偏殿,层层把守,密不透风。

直到夕阳落尽,那个名叫绿倚的妃子才被几名太监强行拖到了这里,而不远处站着的正是护卫层层把守的圣上。

想来,那是我听到过得最凄厉的惨叫了。

被宫人强行推向前来的绿倚,一边紧紧捂住自己的脸,一边匍匐在地上向后爬。

“不要啊,求你了圣上,不要!”

“你们放开她!”

一直隐藏着身份的梅子寒此时此刻已经顾不了那么多,冲开人群朝着绿倚跑去,可是还没跑到近前,便被一名官长模样的羽林卫一脚踹飞回原地。

“呵呵!”

一阵阴冷的笑声从背后传来:“朕倒要看看他会不会还能看得上你这个宁愿为他自毁容颜的师妹!”

说话间,他不惜放下尊贵的身份,眼中露出了凶狠的杀机,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来,恶狠狠地抓住绿倚的头发,一把夺过护卫的火把凑了上去。此时,早已有两名护卫强行将绿倚的双手扯开。

火光辉映之下,那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啊,疤痕遍布,沟壑重生!

“不要,不要,不要!”

被按在原地的绿倚还在发狂,而我面前的梅子寒早已瘫软在地。为了她,他努力保持着自己的容颜,期待着能重归一切都未改变的从前,而她,却早已如同凋落后的梅树,只剩枯萎枝干。

“据说你医好了一位长得跟她十分相像的姑娘的眼睛,朕后来派人打听过,没想到却是江南程总商家的千金,自打那时我就断定:今日你一定会混在丝商队伍里来找你的绿倚。”

说话间,他顺势猛地将绿倚向后一扯,火光却凑到了我的脸上。

彼时,我已吓得瑟瑟发抖,不知如何开口。

“陛下,不要伤了小女!”父亲连忙上前,却被气急败坏的圣上一下子推开了:“你勾结逆党潜入宫中,朕还没治你的罪呢,哪里有你说话的份!”

说话间,他再次举起火把,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将我看了一个遍,随即冷笑道:“果然跟她八分相似,这也是你当初收治她的另外一个原因吧梅神医!可惜呀,如今你却又把另外一个绿倚拱手送到了朕的面前,那就却之不恭了!哈哈哈哈!”

“你,你派人监视梅先生!”

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山上那位姓周的猎户,作为一名猎户来说,他的身手未免太好了些。

“哈哈哈。”

皇帝的笑声更响了,他猛地转过脸来,像一只野兽一样紧紧地盯住我双眼:“雪慕姑娘,你永远都要记得,你只有一双眼睛,而朕,却有一万双,百万双!这天下每个角落里发生的任何事情,都别妄图瞒过朕的眼睛!

要说错,你的梅先生就错在不该跟朕抢东西,朕看上的无论她变成了什么样子,都永远是朕的!上一次,他扮成御医潜入宫中朕不杀他,是因为他救过朕一命,而这次,就没那么幸运了!”

话音未落,身后的侍卫已经在他的示意下,团团将我们围住。

在即将将梅子寒扑倒在地的时候,对面的皇帝却又想到了什么似的喝止了那些侍卫,话锋转向梅子寒:“对了,梅神医,你不是有一个一直寸步不离的锦盒要送给绿倚吗,现在就送给她吧,记住哦,这可是你们最后一面了。”

对面的绿倚已经用尽了气力,此时,面对在侍卫的挟持下缓缓走向自己的梅子寒,只能坐在地上,一步步向角落里挪动,最后,将脸埋进了火光照不到的阴影里。

“绿倚,绿倚!”

梅子寒轻唤着她的名字,那语气是如此温柔,仿佛医馆的早晨,他唤心上人起身欣赏昨夜刚刚开好的红梅,又唯恐惊醒了一旁的门童。

他轻轻地拉起她那双满是烫伤的手,小心翼翼地从怀里取出锦盒,打开来,将一个青瓷药瓶放在了她的掌心。

他说,那是他用妙峰山的梅花亲手调制的香料,里面装着的是妙峰山的味道,和一去不返的韶华!

仅仅如此吗,仅仅为了一瓶香料,就要冒那么大的风险?

想要带他远离尘世,却又怕因此而连累她以及她的家人,只能偷偷送一瓶香料,然后,便静悄悄地离去。

念及如此,我的双眼一下子迷蒙。我听见站在身边的皇帝换了一种温柔的语气对我说道:“雪慕姑娘不用怕,这是朕跟梅子寒之间的恩怨,只要你愿意留在宫里,你的家人不但不会受牵连,朕还可以保证,你的兄长会承袭你父亲的总商之位,家族永保富贵!”

我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看着他,我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

我一字一顿地回答他:“我不是绿倚!”

也就是此时,我猛地从袖子里抽出了一把匕首。

那锋利的匕首为异国匠人用天铁打造,吹发即断,是我临行前藏在身上的,我料定他们不会盘查女眷,我庆幸的是这一切成功地欺瞒过了他的那一百万双眼睛。我本想在危急时刻捅什么人一刀,救梅先生出火海的。

我没有刺向皇帝,而是翻转手腕抵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我知道,如若伤了他,不但救不了梅子寒和绿倚,还会让我的家人陷入九族覆灭的境地。

我只是冷冷地对她说:“要我留下可以,放了梅先生和绿倚,给他们一条生路,并且不要为难扬州程家!”

“否则呢?”皇帝后退一步,神情里满是紧张!

我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而是手腕微微用力,一阵刺骨的凉意从脖颈处传来,已有红色的血珠沿着刀锋滑落。

此时此景,我能选的也只有这种方式了吧,也只有这种方法能避免带来更坏的结果。

在皇帝的默许下,对面的梅子寒已经扶着绿倚颤颤巍巍地站起,他扯下一片衣襟,绑在绿倚的脸上,然后回身一脸绝望地看着我,眼圈突然就红了。

他是聪明的。

他亦知道这是最好的结果。

所以,他没对我说一句话,一个字。

而仅那惋惜悲痛的一个眼神,就已胜过千言万语,就已让我心满意足。

“雪慕,你!”

父亲冲上前来,却被护卫挡了下去。

我架在脖子上的手臂已经微微发麻,这样下去,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于是,只能对着迟迟不愿离去的梅子寒和父亲大吼:“走,快走啊!”

终于,他们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外,我冲出门去,一直目送他们走出了宫殿,又盘算着已经走远,直到身后的皇帝对我保证说君子一言绝不会再为难他们时,我才放下匕首,一下子瘫软在了台阶上。

虽已是炎夏,宫墙内的青砖却依旧是刺骨的凉!

7.寒梅不知雪已老

建庆七年。

我被封为慕妃,住进了绿倚曾住过的归心殿。

宫殿的名字是皇帝后来改的,可谓用心良苦。

夏日里,皇帝命人收缴了我的匕首,整个宫殿之内连一根可以伤害到我的针都看不见,不但如此,就连墙角床栏也都包上了柔软的丝缎,就像是小心提防着学步的孩童。

冬日里,其他嫔妃都有的暖炉我是没有的,据说,当年绿倚就是趁宫女失察,将满满一炉子火炭倒在了自己脸上,自那以后皇帝再没踏入过归心殿半步。这让出身江南的我,每个严寒的冬日都度日如年。

与绿倚的决绝相比,我就不同了,我还要顾及着扬州的家族,顾及妙峰山上曾让我重见天日的神医。我必须违心地百般讨好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免得他某一日生了我的气,或是厌倦于我,而迁怒于我心心念念的那些人儿。

整整十五年的时间里。

我为他生下一双儿女,而我父兄在江南的产业也越做越大,成了江南首屈一指的巨贾。

整整十五年的时间里。

我跟皇帝提的唯一要求,便是求他在归心殿外种下了一株梅树。

我看着铜镜里自己的容颜一天天衰败,而窗外的梅树要死不活,总是不开花。

因为抑郁,我的身体每况愈下,每日咳个不停,宠爱我的皇帝最终甚至动了去妙峰山请梅子寒的念头。可是,归来的人却告诉他,妙峰山医馆已经长满蛛网,人去楼空。

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突然就笑了。

这不正是我想看到的吗,亲爱的梅先生和那名名叫绿倚的姑娘,超脱凡尘,四海为家。我相信,凭着他的医术,一定能让绿倚重新变成天仙一样的人儿。都说我与绿倚八分相似,不知道,到时他看着绿倚姣好的容颜,会不会想起世上还有那么一个我!

罢了罢了。

欠了他的,总归要还!

就算,他医好了我的眼睛,我看见的依旧是劈头盖脸的黑暗。

建庆二十七年腊月。

我顽疾积重难返,终于呕出了一口鲜血。那血落在布满积雪的地面上,像极了梅子寒白袍上的点点红梅。

我颤抖着端起镜子,亲手梳一个当初见他时的头型。

我没有他那可以延缓衰老的手段,我只有眼角额头越长越多的皱纹,还有窗外那株似乎永远都不开花的梅树,我甚至都不知道它是白色的还是红色。

我缓缓放下镜子,却在一瞥间看到镜子里似乎映出了一只梅苞。我急急地召唤宫女带我去看,果不其然,最近的梅枝顶端鼓出一个米粒大小的花苞,顺着枝干望去,稀稀落落,竟有许多。

那一年,归心殿外的白梅开了。

一朵朵,一簇簇。

可是,窗外的寒梅哪里会知道。

窗内望眼欲穿的人儿,早已跟漫山遍野的大雪一样,垂垂老去!

世上最苦。

莫过于,情愿心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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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拥有过的无与伦比的大唐荣耀,拥有无尽的宠爱,哪怕现在去死,也该知足了吧? 就在刚才,一根白绫吊在这棵树上的时候,我都以为他是爱我的。闭上眼,黑暗袭来,我才意识到,我这辈子就是个笑话。公元前 年,我做了 岁男人的妾。他比养我长大的叔父的年纪还大些。他的原配死的早,我虽是个妾,却有妻的权力。世人皆知他爱我。洞房花烛夜,掀开火红的盖头,入目的是他温柔安抚的目光。若是旁人见了他般目光,定然恨不能

江山引(上)

少帝沈从良不知道,眼前屡次被他设计的将军梁骋,是他日后的心上人。江山为引,锁卿千岁。——引子 南梁朝仁三年,北齐丞相聂云亭率兵攻入南梁国都,马蹄声踏破了昔日繁华的建康城,凋敝了玉楼金辉。而此时的皇宫更是火光四起,愈燃愈烈。火光中,一个女子对着身着铠甲的男子声嘶力竭地大喊,原本雍容华贵的宫装被窜上来的火舌舔了几口,泥泞灰尘,破败不堪。而她此时的落魄,倒衬出了几分美玉蒙尘的贵气。她正是南梁的柔安公主沈

狐妖弦音

弦音心里在李成仪走后便做了决定,可她却不知,日后她将作何付出,又如何收场。一、躲不过的便是一眼万年春秋时期,钟子期遇伯牙,伯牙鼓琴,遂有钟子期道所谈之音宛若得见高山流水之于眼前。二人一见如故,遂成知音。然伯牙每每鼓琴之时,一只两百岁的雪白幼狐常常隐匿于无人处,时而搔头摆尾,时而团作一团,安安静静聆听伯牙抚琴,欣赏之情溢于言表,恐不亚于知音子期。此狐千年之后得以幻化人形,名唤——弦音。弦音化为人形后

我本将心祭明月(上)

明月是一只鬼。阎王只道她有债未还清。可这债是欠谁的?该如何还?阎王闭口不谈。明月是一只鬼。游荡在人世间一月有余。不是她不愿投胎,而是阎王爷不肯收她。可她连孟婆汤的饮过了。她不明,为何阎王如此对她。这月余间,她屡次前往阎王殿,阎王始终不明说缘由。只道她还有债未还清。可这债是欠谁的?该如何还?阎王闭口不谈。漫漫岁月,她身无长物,仅胸前挂有一块玉佩。这玉佩仅有两指宽,通体温润,若不是背面有一丝小裂缝,裂

南柯子:血牡丹(下)

“这是红玉血牡丹,是西域的妖物,用真龙之血日夜浸之,传说会有起死回生之效。”编者注:上文请看《南柯子·血牡丹(上)》 大唐禁卫军和蛮军鏖战七天七夜。二皇子善用计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最后诱敌深入大山之中,以落石飞箭击溃敌军,欧阳将军则在西方断后阻杀。二人合力将蛮军数万人马扫荡得一干二净。二皇子大捷消息传来,唐帝大喜,又逢太子生辰,自然是喜上加喜。李奕一生日这天,帝王便特权解除他的禁足一日。李奕一便

俩俩相忘

我不过是被他收养一场,可我却念他的好许久。 那个春江月夜里他将落水的我拉起来时,借着如水月光,我清楚看到他眼中的惊艳与疑惑。那分明在说,江水如此寒冷,怎会有女子孤身在此?“我……我逃荒至此干粮用尽,所以出来抓些鱼……”我不敢看他,只是指指一旁的草丛,“我的鱼篓子方才掉进水里了。”当他将破竹篓从草丛中拽出来时,里头水草拉杂的半条鱼影也没有,他的眉间疑惑却是一褪而尽。突然间江面刮起阴风,他道了声‘得罪

尽余杯

玄清有多叛逆,就多宠爱陈淑妃。 琳琅在上林苑摔了个跟头,此时整个昭仪殿乱成了一锅粥。太皇太后遣人问候了好几次,今日是琳琅十七岁生辰,传旨的嬷嬷瞧见在挨着床榻不得动弹的琳琅正左右为难。“嬷嬷”琳琅自齿尖徐徐蹦跶出几个字:“今日......怕是要对不住......太奶奶的好意了”。陈嬷嬷本要再挣扎几句,只见琳琅死死拽住宫人的衣袖哀嚎得紧,便也无可奈何行礼告退了。琳琅顿了顿神,宫女意欢拿出一面铜镜。琳琅

敌国公主

就算是公主又如何,没有傍身之地依旧不过一片浮云。将军爱上了敌国公主。此刻兵临城下,公主神情悲壮,遥遥的向着我们北戎大军喊道:“卫慈,要攻占我青州城,那便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她华服加身,站在青州城那凸出来的角楼外墙上,泪眼婆娑的望着我们的将军,白皙的手握着一把精致的匕首,锋利的刀尖堪堪划向自己那雪白的脖子。将军姓卫,名慈,可惜人不如其名,白瞎了卫父卫母的一片殷殷期待,长成了一副嗜杀成性的阎王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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