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初相见
是置端午佳节,轻推楠木窗,有风徐来。远远看去,素有“风花烟月之地,金粉荟萃之所”之称的秦淮河畔已是处处笙歌。
近处,几个白衣书生,正蹲在岸边燃放烟火,周身围了一群孩子,唧唧喳喳好不热闹。
呼的一声风响,却有一团火球,直直朝着窗子飞过来,又在眼前砰一声炸响。绚丽多彩的光芒灼伤瞳孔,来不及反应的她只能大叫一声,应声坐倒在地。定睛看时,原本系在横梁上的绫罗帘子已经烧起来。
伙计听到动静,早已经破门而入,看见着火,赶忙扶她下楼。
几番周折,大火终于扑灭,整扇专门请名匠雕刻的镂花楠木窗也已经烧的只剩一副骨架。
此时却有一个书生模样的少年,从人群里探头探脑地挤出来,站在惊慌未定的她的眼前试探着询问:“刚才那烟火是在下点的,可曾伤到什么人没有?”
她定睛审量,只见对方一件粗布长衣,袖口早已磨脱了线。全身上下看起来不那么寒酸的地方,就只剩下一双眼睛。像他这种书生,如何赔得起那扇巧夺天工的窗子。
她本来是想让他逃的,可是为时已晚。
婆婆已经指使下人,七手八脚将他捆起来。然后,她一手卡腰一手捏着他的耳朵拧三圈,不无鄙夷地骂道:“你说你个穷秀才,点什么不好,居然点了老娘的眠月楼。陪得起吗你?”
十六岁,虽然在婆婆的调教下琴棋书画无一不通,规矩也学了不少,但毕竟还是童心未抿的年龄。于是第二天,还是偷偷打点了后院柴房的看守伙计,蹑手蹑脚地推开了门。
房门开合间,光线直直地打在那个书生俊俏的脸上。
潜意识里,他抬起手臂遮挡。轻声问:“谁?”
她也不说话,双手背在身后,走到他身边,蹲下来,大眼睛眨巴眨巴,仿似会说话。
然后她才缓缓开口道:“我叫眉生,顾眉生,你呢?”
望着眼前这位姑娘,那一刻,一副狼狈样蹲坐在地上的男子忽然羞愧难当。
“我叫董琅书。”
那一年,他十八岁,刚刚考取了一名小小的秀才,却得意忘形地约了一群同学好友来眠月楼下放烟花,不想烧了二楼的窗子。
听他如是说,眉生便笑了。她说:“你知道你烧的那扇窗子值多少钱吗?”
“多少?”
“五十两。”
听到这个数字,董琅书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露出吃惊的表情。而是将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区区一扇窗子就要五十两,这可是一位七品知县一年的俸禄。这样看来,众位达官贵人来眠月楼逍遥又何止一掷千金。孰不知朝堂之外,还有多少人吃不上饭?”
眉生微微一愣,她没想到眼前这位穷酸书生都自身难保了,还想着天下苍生。那一刻,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十年前,她将亲生女儿卖进这不见天日的眠月楼,不也是为了一口饭吃么。
不和时宜的,她居然对他产生了那么一点点同情。
许久,她才安慰似的对他说:“要么,我跟婆婆求情,可以让你帮忙在这里打个下手,以此偿还……”
不像楼里其他姑娘,她喜欢唤那个女人“婆婆”,“妈妈”这个称呼,叫出来总是有些轻浮,又有几分别扭的。
其实她原本可以赠他五十两银子,让他早早离开这里的,可是心中又有那么点不舍。
2.轻别离
董琅书在眠月楼打工,总是隔三差五地打烂了碟子摔破了碗。而且当时金陵周边的反清复明的势力不断与清廷发生摩擦,涌入城内的难民不计其数。他总利用职务之便,偷了食物施舍给街上的行人。这么一来,需要赔偿的金额也从当初的五十两涨到了现在的八十三两。
他偶尔也会在眉生面前抱怨说:“在下倒也不是受不得苦,只是成日里沉浸在酒色之地,学业恐怕就荒芜了。现如今十官九贪,余下的那个还是个昏官,有哪个肯为百姓着想。”
他疾恶如仇的表情,难免引人发笑。于是眉生便一边帮忙将地上花瓶的碎片拣起来,一边打趣说:“看样子,董秀才要在这里耽误上一生喽。”
董琅书一脸阴郁,扶着扫把寻思良久,方才企求般地说:“眉生姑娘,上次夫人轻易就答应了你的请求让我帮工赎罪,如今你能不能再求她一次,放我回去读书,待我来年高中,一定加倍赔偿。”
这几日,在他面前她一直自称是婆婆的孙女,他自然以为婆婆能够听她的话。可是他为什么就不想想,如若真是自己的婆婆,又怎么舍得让孙女呆在这种地方。
良久,她说:“好”。
一个字,便已使眼前这个男子欢呼雀跃。
他说:“此事若成,姑娘便是在下的救命恩人,他日一定不忘报答。”
其实,没指望他能报答。她与他之间,隔着世俗鸿沟,若道破了,恐怕见上一面都是奢望。
那一日,眉生偷偷将一百两银票交给了婆婆,那些钱原本是攒下来赎身用的,如今也算值得。
临走那日,眉生将十两纹银塞进董琅书的手中。“这是婆婆让我交给你的,让你去买件像样的衣服,读书人不应落到这般田地。”
她说:“你可要记得,这钱是要加倍还的。”
加倍,赔上一生的厮守给我好不好。
董琅书轻笑,声色朗朗如同他的名字。“眉生姑娘,你是我见过全天下最善良的女子。这秦淮之地自然是好,久了也难免沾染上粉脂之气,还是回老家去吧。”
她曾对他说过,她的老家在南方,那里有小桥流水,淡墨炊烟,是梦想中的人间仙境。
可是她却从来没有告诉过他,那里的家早已破,人也不知流亡到了何方。
董琅书离开的那一天,她第一次登台在客人面前弹唱自己谱写的《归赋》。
烛火摇曳,琴声渐起,朱唇轻启间,只寥寥几句,便已是寸段肝肠。
“乌蓬无情,拔桨西去,娟娟静美,百叹到天明。从此更深夜长,月不明……”
3.桃花扇
再次见到董琅书是在三年后的春天。
那时他已中了举人,除此之外,依旧穷酸潦倒。
他不顾书生形象,站在已修好的楠木窗下大叫眉生的名字。
“眉生,顾眉生!”他跳着脚叫一句,再叫一句,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惊讶之余,她匆匆跑到窗前,推开窗子。
他笑,自嘲般叹道:“如今在下还是赔不起婆婆的窗子,便不再去叨扰老人家了。这些年来,你过的可好?”
眉生点头,眼泪却不知不觉掉下来。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为这个原本毫无瓜葛,仅仅一同生活了一个月的男子流泪。她只是清楚地知道,那么多年来,他是千千万万个世俗男子中,唯一让自己感觉到美好的那个。他说,终有一天他要端坐高堂,澄清世间奸佞龌龊。
他还是当年那个自信满满的少年,而自己却已不再是那个眉生。三年来,她经历了很多事情,明白了很多道理。现如今金陵城里的男女老少,都知道她就是那个“鬓发如云,桃花满须,弓变纤小,腰肢轻亚”的顾眉生。那首形容她的诗词,虽然也是江南雅士所作,但是眉生却异常讨厌,因为她知道,在男人们的眼中,自己永远只是一个玩物罢了。
除了董琅书。
傻傻的董琅书。
想到这里,她鼓足勇气,掀起绫罗裙,从二楼的窗子口迈出腿来,不等楼下的董琅书作出反应,便已经沿着墙壁攀爬下来,跳到了他身边。
专门为歌妓打造的木屐鞋穿在脚上太别扭,会发出啪嗒啪嗒的刺耳声响,于是便脱下来,拎在手中。然后,她拉起愣在原地的董琅书,在伙计们追出眠月楼之前,飞速钻进了对面熙攘的人流之中。
越过石桥,急急前行数百米,她才停下脚步气喘吁吁地看着董琅书。
她笑他也笑,一如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顽童。
然而董琅书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眼前这个疯癫的姑娘,在结束了半个时辰之久近乎奔命的窜逃之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公子,你敢带我走么?去哪里都可,只要远离金陵。”
董琅书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了:“在下结伴而游,路过金陵,只是顺便来看看你。”
他的话,说的磕磕绊绊,这也怪自己,那么疯癫,肯定是吓着了他。
眉生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是了,公子怎么可能要一个歌妓呢。私奔,说出去好难听的。”到底,他也只是常人,没有拯救自己于水火的义务。
董琅书忽而愣住,却也看不出是厌弃还是不曾在意。许久,才缓缓地开口道:“我早该想到的,可是我不愿意往那想。”
那一日,眉生脱下手腕上的翡翠镯子,在当铺里换成细碎银两,然后沿街一路施舍过去。那镯子,是金陵富商陆天展送的。他说他喜欢听她唱曲,其实也只是垂涎她的身子罢了。他曾向婆婆提议要用万两白银替眉生赎身,娶作偏房,好在婆婆没有答应。眉生知道,如今自己正当红,若再过个三五年,婆婆定会将她卖给那陆天展。所以今日,才不加思量地求他带自己走。
而关于那个姓陆的富商,表面上温文儒雅,其实心比墨黑。金陵城里的老少,谁不知他是大发国难财。他最擅长的手段,就是从清军手里收购军火,然后高价卖给周边的反军。金陵城里的大小官员,有哪个不曾收到过他的好处,所以对此大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董琅书与她之间始终隔着一步远的距离,她停他停,她走他亦走。
眉生将一枚碎银扔进乞丐的瓷碗里,微微挺直了脊背,转身笑看着身后的男子说:“公子若怕了,就走吧,不必跟着我。”
“哪……哪个怕了。”董琅书的孩子气上来急走两步,猛地拉起了她的手。
虽然是拉了手,却不敢看她的眼睛。
秦淮东岸的码头旁边,他停下脚步,对着河中心的一艘船大声叫喊:“周兄,韩兄。”
待到船上的人儿听到他的呼声,全都站到了甲板上之后,他却又拉起眉生的手对众人说:“这位眉生姑娘原是风尘女子,却又洁白无暇,在下倾慕已久。劳众位做个见证,待他日在下衣锦还乡,定乘宝船,破白浪沿秦淮而来迎娶。”
船上发出一阵哄笑,周韩两位公子焦急地大呼他的名字:“琅书你疯了,前途不要了么?”
然而董琅书却不曾理会劝戒,只顾低头笑看着眉生,孩童般霸道自满道:“眉生姑娘,如此,在下到底是怕还是不怕?”
眉生不语,只低头痴痴地笑。
他又将一柄纸扇递在眉生手中,“空口无凭,以此为证!”
他向船上的好友借了笔墨,在扇面上提写诗句,一字一句,笔力苍劲,像是镌刻在眉生的心头。
与君期姻,金陵己丑。
惟秦淮西流,鱼腹指天,万劫不移;
与君相约,秦淮岸北。
纵天陷地裂,倒悬日月,此生不离。
……
送墨而来的周公子打趣道:“董兄此翻真情可恸日月,但寥寥几笔丹青岂不寡淡,素闻董兄画得一手好画,何不?”
董琅书执笔在手,刚要落在扇面上,却又抬头问道:“画什么?”
“董兄与顾姑娘情投意合,可不知是福是祸,正所谓流年驿马桃花大劫,就画桃花罢。”
周公子的话明明是在挖苦,董琅书却未曾听出,只摇头笑道:“眼下既无丹砂又无水粉,如何画得?”
“既然画不得,还留这扇子何用,不如扔了清净。”周公子如此说着,便抢了扇子在手,作势投入水中。
眉生赶忙上前一步将扇子夺回,呈在董琅书面前,冷冷地对周公子说:“公子多虑了,谁说桃花画不得?”
然后,她狠下心来,咬破了食指举在两人面前含笑说:“丹砂在此,公子画罢!”
红色的鲜血,一点一滴落在白色的纸张上面,董琅书微微皱眉,然后捧起她的手,点出花瓣形状。一瓣一瓣,都是她的血,她的心。
4.归来赋
董琅书和好友乘船南下以后,眉生便被人捉回了眠月楼。
气急败坏的婆婆,让她跪在从秦淮河里淘来的鹅卵石上。
鹅卵石光滑温润,不会在腿上留下任何淤青,却疼痛无比。
等到丫鬟们流着泪将双腿失去知觉的眉生扶回房里时,她却痴痴地说:“眉生今天好高兴,好高兴!”
之后又三年,眠月楼依然门庭若市。陆天展总会隔三差五派人来向婆婆提亲,价码已经升到了三万两,送来的绸缎珠宝堆满了整整三口红木箱。对此,婆婆自然动心,三番五次旁敲侧击劝眉生早作打算。可眉生却总对眼前的金银视而不见,独独对那柄一两银子就能买上十把的破扇子爱不释手。她对董琅书的思念就如同城门外的野草一样,更生更远还长。
罗窗外,常年战乱的江山已经天翻地覆,外地涌入金陵的难民越来越多,滚入陆天展腰包里的银子也越来越多。
一切都在变,唯一不变的是那颗心。
她不知道,此刻那个名叫董琅书的男子去了哪里,是不是如他所说的那样已经博得了功名。
婆婆劝她不要痴心妄想了,莫说那小子没出息,就算考取了功名,又怎么会要你,绫罗绸缎掩盖不住的是你歌妓的身份。
对于此,她总是笑,总是笑。
她相信他。
也相信自己。
只是这种信任,隔着长长的光阴,在数不尽的希望和失望的交替之下,变得越来越淡了而已。
一天,她梦见秦淮河水奔腾西去,河水也变成了血一样的红色,鱼虾全都死了,肚皮朝天。
于是就哭了。
在静的如同死去的深夜里,紧紧地捂住嘴巴悄悄饮泣。她怕别人听见她心中哪怕一丝丝的恐惧,绝望。
如果连自己都不再相信他们终究会走到一起,那这个凉薄的世间,还有谁信。
中秋佳节,陆天展有家不回却来眠月楼听她唱曲。
他说:“眉生姑娘就给我唱曲《归赋》,你唱此曲时最是动情!”
三年以来,她再也没有唱过那首曲子,她说,那曲子从此以后只唱给一个人听。
好言相劝既然无济于事,婆婆便走上来用绣针戳她的大腿,她戳一下再戳一下,依然不见有何动静。眉生俨然变成了一块木头,疼都不会。
其实她不是不疼,全身上下唯一会疼的地方,只还剩下腔子里的那颗心。
陆天展撂下了狠话,三月之内必派人来迎娶,到时管你依还是不依,抢去再说。
他说:“你不是不唱么,那我把你娶回家去,细细听你唱。”
那一日,眉生在众人睡下后偷偷将一枚火炭吞进了口中。滚烫的火炭烧烂了她的嗓子,她却不曾发出半句呻吟。她就那样紧紧地握住董琅书送的纸扇,抬头望着当空的一轮明月。笑的,泪流满面。
5.栖凤枝
眉生再次开口,声音嘶哑刺耳,那些老主顾,一次又一次被戏弄之后便也不再来。到最后,就只剩下一个陆天展。
本以为从此以后陆天展便不会再纠缠,本以为婆婆会把自己赶出眠月楼。
可是,在她破音之后,陆天展却又把她的身价抬高到了四万两。
他说:“我若得不到你,宁愿玉石俱焚。”
陆天展迎娶眉生是在两个月以后。
眉生静静地端坐在床前,任凭丫鬟们七手八脚地帮自己打扮。粉脂扑了一层又一层,却总也掩盖不住无尽的忧伤。
有那么一刻,恍惚之中的眉生觉得董琅书回来了。此刻就站在楼下,“眉生,顾眉生”,一句一句叫的真切。
于是她猛地站起来,撞翻了胭脂,跑脱了绣鞋,不顾一切地推开众人跑过去开窗。
楼下,月色凄清,空无一人。
她清楚地记得十六岁那年,曾有三两个白衣书生在这里燃放烟火,他的烟花几乎烧到了她的眉目。而如今,物是人非,她就要嫁作别人妻。最紧要的是,那个人她真真不爱。如果不是还满心想着那个男子的约定,如果不是心中还残存着那么一丁点儿信念,宁勿死!
陆天展早在天未亮时就已经带着迎亲队伍来到了这里,他们把花轿停在后门,没有喜乐,不曾燃放鞭炮,做贼似的抬了眉生便走。
坐在轿里的眉生想起董琅书,嘴角微微泛起笑意。
如若换作是他,定会在光天化日之下,雇了八台大轿,敲锣打鼓前来迎娶吧。他是那么特别的他,那么温柔却又霸道的他。
那该是一副什么样的光景啊,秦淮两岸一定挂满红绫,当空万里烟火,鼓乐手们兴高采烈地吹奏着那首“栖凤枝”。
那时候,不管他是不是已经金榜提名,或者跟先前一样依旧是个穷酸秀才,都无所谓,只要他是董琅书便好。
想到此,眉生不禁微笑着闭上了眼睛,两行清泪沿着俊俏的双颊无声滑落。
董公子,你看到了么,我嫁给你了。
6.心垂老
生性风流的陆天展,一旦得到了眉生,便很快对她失去了兴趣。平日里,他命下人将眉生锁在阁子里,偶尔带出去,十有八九也是因为要宴请客人,让她弹琴助兴罢了。
丫鬟绿罗来看眉生,骗家丁说是婆婆托她带些东西,每人塞下一锭银子,好歹开了门。
她说,一位姓周的公子托我带给你一封信。
她想那一定是董琅书的好友周百桐了,于是一把将书信从绿罗的手中抢过来。信中所写,字字句句,果真都是董琅书的笔迹。
他在信中说,他已经考取了殿试头名。
他说本来头名是要娶公主为妻的,可是他却当朝拒绝了皇上的美意。并向皇上陈情,金陵地区反清势力日益猖獗,民不聊生,他愿带一队精兵前往平判,待到建功立业之时便是良辰美景之日。
他说,其实我那么迫切想要立功,也都是为了眉生你。
只有那样,他才有资本在皇上面前提起这门亲事。
他说,到时皇上念我功高,定会成全。
他说,待来年春暖花开,铁蹄南下,东征秦淮,与君再见时,希望君未老!
眼泪扑簌簌落进浅黄色的宣纸里面,突然心痛地哭不出声音。
她紧紧地抱着绿罗的肩膀说,绿罗,晚了,一切都晚了,我已经老了。
声音嘶哑,每说一次,都是撕心裂肺的疼。
“小姐休得胡说,小姐年轻着呢,美着呢。”
是啊,她又怎么知道,垂垂老去的不是身体,不是容貌,只是心。
7.月空照
董琅书官拜御使钦差,协助大将军年羹尧,率三万铁骑营将士南下。
铁骑营军士久经沙场,个个骁勇善战,就连麾下所有军骑,也都是未曾阉割的雄性烈马。所到之处,判军无不望风逃遁。
金陵守将与判军素有瓜葛,自知铁骑营一旦荡平叛逆,便自身难保,又禁不住陆天展恩威并用的劝说,居然打开城门,将八千判军放入城中,打算与年羹尧的铁骑营拼个鱼死网破。
年羹尧兵分两路,一路由他指挥攻打正门,一路由董琅书指挥,渡河后攻偏门。他说:“董家小兄弟,以后别说我看不起你这一介书生,我这不也分出五千人来让你指挥了么?”
负责守卫偏门的陆天展自知不是清军的对手,居然想出了一条诡计。
他将数十条货船一字排开,首尾相连。又在船上装满火药,打算等清军泅渡之时将他们一举歼灭。
两军阵前,秦淮悠悠。
对岸,数千铁骑静默守侯,仿佛在等最后的命令。
看样子,他们是在犹豫,也许冥冥之中董琅书预感到了什么。
僵持之下,焦急万分的陆天展,突然就想到了眉生。
眉生被几名判军推攘着踏上货船的时候就看见了对岸的那个男子了,他一身白衣在火光的辉映下显得那么扎眼。
陆天展冷笑一声,“眉生姑娘,对面那位就是姓董那小子吧。毕竟还是嫩了点,你今天就跟他一起去地狱如何?”
不等眉生有何反应,陆天展却又抬高声音,朝着对岸叫嚣:“董家小儿,爷与你本无瓜葛,你却断爷财路。是你不义在先,休怪爷无情。”
他说:“看见这名白衣女子了么,她就是名冠金陵,所谓‘秦淮八艳’其中一艳的顾眉生,听说你与她向来要好,还说要娶她为妻。现在,我把她放在船上,你可能救得?”
他说:“半个时辰之内你若不能攻过秦淮河,她便死!”
董琅书听到眉生的名字,“驾”的一声,跨下黑马受惊,一下子冲出了队伍的行列,却又被河水挡住,只低下头来前蹄刨地,发出低沉的嘶吼。他说:“眉生莫怕,我这就渡河来救你!”
董琅书看见眉生被困,再顾不了秦淮河上的诸多疑点,居然剑指金陵,大声命令身后的军队:“三军结甲为筏,渡!”
再看时,已有士兵迫不及待地越入了冰冷的河水之中。
“琅书,不要过来!”
眉生拼尽全力大声呼喊,可是每一句都如同裂锦,卡在嗓子里面,发不出来。她喊一句,再喊一句,最终无力地坐在了甲板上。月光将她的影子投在水面上,蓬头垢面好不丑陋。
声音破了,身子也脏了,可是却还是不知天高地厚满心喜欢着你。
那么琅书,我把这声音、身子都抛了,只留下一颗清清白白的心儿给你好不好。
想到此,双手被缚在背后的眉生,拼命从甲板上站起来。
她张开嘴巴,将插在船头上的火把咬住,接着使劲一抖,火把便应声掉在了甲板上。她抬起头来看向不远处早已经跳入水中的董琅书,在他的头顶上,一轮明月空照秦淮。
她说:“眉生初见董公子,是因得一枚烟花,如今眉生也赠公子一场烟火如何。”
旋即她缓缓地走向那只火把,将裙摆覆在上面,瞬间,火苗便已经沿着脚尖蔓延到了全身。
她看见那火烧着了她的衣领,烧到了她的黑发。
她听见对面的男子痛不欲生地大叫她的名字,他说:“眉生,不!”
大火,焚掉了她最后一丝微笑。
然后,她轻轻地闭上眼睛,慢慢向着装满火药的船舱走去。
8.与君别
汉白玉建成的贞洁牌坊上面,一字一句,详细地记述着那个名叫顾眉生的女子的故事。
人们说,她死去的那一天,整个秦淮河山崩地裂,大火烧天。
激烈的爆炸由东向西接连轰响,掀起了数十丈高的巨浪,携裹着大量的河水向西奔涌,宛如倒流。
水面平静了以后,在爆炸中死去的大量鱼虾,全都翻起了白肚皮,鲜血染红了整条河流。
人们说,顾眉生出殡那一天,三军素缟。避免了战乱之苦的百姓,自发组成了长达十里的送行队伍。
人们说,后来,经常能够看见一位书生模样的男子在这座当今圣上亲笔提写的贞洁牌坊前流连不去。
他穿一袭长衫,须冉飘飘,手中握着一柄被大火少去半边的桃花扇。
那扇子上的桃花,朵朵艳丽无比,仿似真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