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直与繁华喧闹绝缘的清塘镇，每年到了八月，也会迎来一些外来人。无论是路过还是跟洛苏一样为了长辈口中的家族旧址，总之八月份开始，街上偶尔会出现一两个陌生的面孔，对满眼的古老建筑以及摇曳的长明灯笼感叹不绝，与洛苏初到这里时的震惊表情如出一辙。
这座在地图上几乎被人遗忘的古老小镇，像是完全与世隔绝的存在。仿佛时间到了这里便会停滞不前，青石板的长街古道，翘角屋檐的古式建筑，以及茂密的后山树林，整个清塘镇处处弥漫着古老而神秘的气息，以至于洛苏第一次来到这里时，还以为自己一不小心穿越了。
而此时眼前的清水巷里，古香古色的招牌和挂满丝织品的铺子，将小镇衬托地更加有韵味。洛苏拿着系有红绳的三角形平安符，一路数着招牌向前走去。铺子虽少却不显得萧条，古老的建筑高大而亲切，仿佛一砖一瓦都藏着旧时的故事。
走过清水巷的前半段再向左转，洛苏按照琨泽给的地址找过去，远远地看见巷子深处的紧闭朱红色大门，高墙耸立，干枯的藤蔓越过墙头，而那四合的院子里，似乎传来了隐隐的歌声。
像是一个女子在低吟浅唱，轻盈地仿佛一触就碎，然而只是短短一瞬，洛苏停下脚步仔细听时，歌声已经消失不见。
洛苏疑惑地走上前去，身后突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是魑园来的人吧？”
洛苏回过头，一个带着眼镜的阿伯看着她微笑着：“你走过了，夷澜轩在这里呢。”
洛苏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不甘心地看了看朱红色的大门，转身跟着阿伯走去，清水巷左转第一家，黑底烫金字的招牌，夷澜轩。
“喏，睡觉时把这个戴在身上就可以了。”
阿伯接过平安符连声道谢，洛苏则看着琳琅满目的丝织品惊呼：“阿伯，这些就是青塘镇的纪念品么？”
整个店里摆满了绸制丝帕，无论是什么样式和颜色，每一块丝帕上面都绣有繁复的蜀葵花图案。
“是啊，清塘镇的蜀葵刺绣很有名气，最厉害的当属渊葵轩，据说那里的女主人是绣蜀葵的好手，还曾出口到国外呢。”
“这么厉害。”
“不过，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的年轻人很少喜欢这些了，真是可惜呢。”
洛苏拿着一块丝帕爱不释手：“可是，为什么是蜀葵呢？”
阿伯扶了扶眼镜，眼睛眯起来，一脸神秘：“相传很多年前，有个书生搬到清塘镇，所住的院子里开满了蜀葵花。书生见蜀葵生得比别处灿烂茂密，忍不住用笔画了下来。谁知那蜀葵已修炼成精，化作一个女子，见书生作画的模样爱上了他，从此成就了一段佳话……”
“是么……”洛苏听得出神，冷不防店门被推开，走进来的小男生面色枯黄，却一副早熟的模样：“爷爷，你又讲这些了。”
“小孩子家懂什么，这些都是真的哦。”阿伯说着拿起一块手帕，冰丝质地，白底紫花，“这块送给你，这孩子最近晚上总是做噩梦，多亏你们家琨泽送来平安符。”
“可是……”洛苏刚想推却，楼上已经传来杀猪般的嚎叫：“要饿死啦爷爷！”
阿伯挥挥手：“以后常来玩啊。”说罢便向楼上走去，留下洛苏站在原地，手里拿着丝帕，舌头还在打结。
“什么叫‘你们家’琨泽……”
2
从夷澜轩出来时手里还拿着丝帕，栩栩如生的紫色花朵簇拥在一起，看着的时候似乎有若有若无的蜀葵香味飘散开来。
洛苏有些迟疑地停下脚步，空气里的确有蜀葵的香味，在某处随着风混杂在空气里。脚步有些犹豫，转身看向巷子深处，味道似乎更浓烈了，而一个人影正伫立在大门前，不时地想要透过大门缝隙看到什么。
洛苏忍不住走过去，背着巨大旅行包，穿着白色T恤的男生不经意间转过头，立刻后退了一大步。
“吓！走路怎么没声音呢？”
洛苏瞥了他一眼：“明明是你在偷窥别人好不好。”
“啊？”男生慌忙摆手，“你别误会，我敲了好久的门都没人开，就想看看里面有没有人。”
洛苏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明明刚才还听到里面传出歌声。男生以为她不相信，还在耳边解释着：“我叫宋蹇，今天第一次来这里……”说着从兜里掏出什么东西出来，“刚刚路过时这个从墙上落了下来，就想着要不要还回去。”
洛苏看过去，宋蹇手上拿着一个精致的红色香囊，蜀葵的香味正是从里面传来，而香囊上面，绣着一朵盛开的蜀葵花。
洛苏突然移不开目光，那朵蜀葵秀工繁复，图样细致，比铺子里的纪念品有过之而无不及。
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洛苏抬起头，大门上冷冷清清，并没有挂起店铺的招牌。想了想还是决定帮他一把，走上前去敲了敲门，回应的只有重重敲击木板的声音。宋蹇也走过来，看着纹丝不动的大门不耐烦地高声喊着：“喂，有人没有，香囊掉出来了哦。”
声音在空旷的巷子深处更显得大声，洛苏回头瞪了他一眼，不料手边的门突然吱呀一声打开，洛苏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整个人差点跌下台阶。
巨大的木门缓缓拉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白而孱弱的脸，紧接着若似无骨的女子便出现在眼前。
洛苏怔了怔，张开嘴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仿佛是一瞬间跌进了某个迷幻的梦境里，那个女子像是一幅缓缓展开的画卷，突然出现在眼前。淡青色偏襟旗装，映衬地皮肤更加白皙，黑发随意地挽成一个髻，散落在肩上随和又不失端庄，眉眼如画，目似点漆。
“真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
她对着洛苏笑了笑，目光看向一旁的宋蹇。洛苏捅了捅身侧，宋蹇慌忙应了一声，将香囊递上前去：“这个……好像是墙上掉下来的。”
她笑了笑并没有接过去，而是看着宋蹇：“闲来无事随便做的，若是不嫌弃的话请收下吧。”
“哇，好厉害，竟然是自己做的么？”洛苏低呼，身边的宋蹇一时语无伦次：“这个……可以么？这么好看……”
“没关系。”她微笑着，“我叫白玥，若是有机会的话，以后可以常来。”
3
回到“魑园”已经是傍晚时分，白日里中规中矩的古式建筑，每到了白昼与黑夜交接的时刻，都会变成另外一副模样。整个园子好像被无限地延伸了，正厅的门口摇曳起大红色的灯笼，翘角的屋檐像只展翅欲飞的大鸟，而事实上那真的是停留在屋顶的黑鸟。
最不可思议的是，园子中央会莫名其妙地变成一个巨大的湖泊，有细长柔韧的芦苇无风自荡，平滑如镜的湖面上，会时不时走出些奇怪的家伙。
而琨泽，是多年来留在魑园里的管家。
此时的正厅里，眉目英挺的管家喝着茶，总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洛苏挥舞着手中的丝帕，对面的人抬了抬眼，脸上的表情纹丝不动。
“可以带走一些做纪念品。”
不冷不淡的一句话，洛苏迟疑了一下，琨泽指了指遗落在桌子上的手机：“下午一直在响，应该有什么事吧。”刚说完话，黑色的屋檐高高翘起的一角突然展开翅膀，变成一只巨大的黑鸟飞下来，琨泽头也不回地走出去，“晚上不许出门。”
洛苏“嗯”了一声，打开手机，八个未接电话全部来自家里。心里隐隐觉得不安，重新拨回去，短暂的忙音之后，那边传来洛母焦急的声音：“怎么一直没人接呢？小洛，你在老家的时间也不短了，该回家了……”
剩下的话突然变成了茫然的一片白，再也听不进去。洛苏敷衍地挂掉电话，还在想着父母说的事。
该回去了么？明明暑假就要结束了。洛苏转头看了一眼园子里波光粼粼的湖面，太阳渐渐隐去，有暗淡的月光细碎地洒在上面。
第二天毫无悬念地顶着两颗巨大的黑眼圈起床，洛苏在清水巷徘徊了许久，终于忍不住敲了敲巨大的朱红色木门。
没有预想中的安静，门里不久就传来了脚步声，“吱呀”一声打开，是面目清秀的男生。看到洛苏一脸的疑惑，宋蹇憨厚地笑了笑：“这个……早上不知不觉又走到这里，刚好白玥打开门……”
“是洛苏来了么？请进来吧。”屋子里传出温和动听的声音。
洛苏迟疑了一下走进院子，青塘镇大多是古式宅院，院子不大但方方正正。原以为会看到满院落的奇花异草，却不料整个院子荒凉了一片，只有墙上爬满了枯黄的藤，攀附在断裂的缝隙里，仿佛一条条斑驳的裂痕。
屋子里光线较暗，还保留着古老的雕花窗棂，没有开灯，只有极少的光透过唯一的窗户照进来，白玥站起来，对着洛苏抱歉地笑，不知是否是光线的缘故，她的脸色较昨天要好许多。
“让你见笑了，我一向不太会打理这些。”
“不会不会。”洛苏慌忙摆手，“是一个人住么？”
她笑了笑，脸上有些不自然，很快便一闪而过：“现在是了……”
宋蹇殷勤地端来茶水，洛苏走近一点，发现整个屋子里几乎都是手工刺绣的痕迹。无论是窗帘还是被单，甚至红木方桌上也放着蜀葵花图案的桌布。小小的紫色淡粉色花朵开了满屋子，即使光线暗淡也看得出绣法精致，远比街边铺子里机器的复制品好上许多倍。
“很厉害吧，我刚看到也吓了一跳呢，白玥的手艺这么好。”宋蹇看着蜀葵笑容满面，仿佛是他亲手绣的。
“你知道么？”洛苏凑近了一点看着他，“你的眼睛里都快冒出绿光了……”
宋蹇蓦地红了脸，低着头不再说话。白玥抿着嘴看着他，不躲不避。
洛苏干咳两声：“今天来，是想拜托白玥姑娘一件事……”
4
光线暗淡的屋子里安静而冷清，虽然时至夏末也感觉不到丝毫的闷热。白玥坐在屋子深处熟练地穿针引线，手到之处不多时便绣出一朵栩栩如生的蜀葵。
洛苏看着不禁暗自惊叹，院子里有淡淡的蜀葵香味飘散进来，抬眼望过去，整个院子枯草丛生，哪里有蜀葵的影子。寂静的时间缓慢而悠闲，洛苏趴在桌子上，不多时便在若有若无的香味中再也睁不开眼睛。
黑暗接踵而来，身体像是踏在虚浮的棉花上，轻飘飘地几乎要脱离地面。眼前渐渐有了昏黄的灯，洛苏努力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站在一处古老的院子里，满园蜀葵开得正茂，没有风却兀自摇曳着。
洛苏走上前去，一个瘦弱的身影背对着自己坐着，手里拿着笔，将蜀葵一笔一划临摹在宣纸上。
那个背影专注而认真，摇曳的蜀葵渐渐安静下来，仿佛是感应到一般，盛开出最美好的姿态。
洛苏怔了怔，身体蓦地被人一推，踉跄着往前走几步，那人似乎听到身后的动静，慢慢转过头。洛苏睁大眼睛……
昏黄尽数褪去，迎上宋蹇清秀的脸。眉眼细长，鼻梁高挺，嘴角带着笑意。
“睡着了？喏，白玥已经绣好了。”
洛苏慌忙站起来道谢，白玥从暗处走过来，脸色有些苍白。洛苏见状不忍心再打搅，抬眼看了看窗外，太阳发出刺眼的光，蝉鸣穿过树丛落了满地，中午已经过去了。
拿着手帕走出门，洛苏还在忙不迭地道谢。白玥微笑着：“不要客气，这里很清静，难得有人过来。”
宋蹇走在前面，洛苏迟了一步，走到朱红色的大门边时略微停住，洛苏突然转过头不确定地问：“这里……曾经叫做渊葵轩吧。”
那双纤细苍白的手在门边迟疑了一下，渐渐收紧。白玥看着她，脸上扔有笑容，目光却渐渐冷下去。
“是。”
洛苏还想说什么，身后被重重一拍，宋蹇一脸雀跃：“喂，带我四处逛逛吧，下次再来说不定是什么时候了。”
洛苏答应下来，身后的大门“砰——”地关紧。
陪宋蹇游逛青塘镇是件身心俱疲的事情。这座看似古老祥和的小镇实际上并没有表面那么平静。
长街古董店里留着短发笑容洒脱的女主人其实是一株青藤，而总是以“无情”开发商的角色出现的男人是她百年前守护的木荷树。后山树林那口标有“生人勿近”的古井里，实则养了一条名为白湛的鱼妖，洛苏回想起初来青塘镇时那场大闹婚礼的闹剧，至今还是心有余悸。
然而此时，宋蹇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井盖上，看着四周感叹不已。
“我只是听说家族曾经住过这里，没想到竟然是座保存完好的古城。”他说着，觉得井盖下面似乎动了动，于是又往中间挪了一点，“不过不久就要走了呢，真是不甘心啊。”
“是么……”洛苏转过脸看着茂密的树林，天色已经接近黄昏，“我也该走了。”
“欸？这么说，白玥绣的那些东西，是带回去的纪念品么？”
洛苏闷声“嗯”了一声，指着前面：“马上要天黑了，我们走吧。”
下山之后天色果然暗淡下来，长街上行人稀少。洛苏和宋蹇一前一后地走着，青石板路发出寂静的回声，昏黄的路灯投出扭曲的影子。
洛苏低头看着路面，冷不防身后一阵剧烈的风，紧接着一声闷哼，身旁的宋蹇突然被一股力量推倒在地。
飓风戛然而止，洛苏慌忙回过头，宋蹇被那股力量推出去好远，无力地躺在地上，而他的身上，白色衣诀无风自荡，鼓鼓的宽大白袍里一只苍白的手紧紧掐住宋蹇的脖子，几乎已经窒息。
“臭小子，让你用屁股对着本大爷！”
洛苏追过去拿起手里的背包就挥向那人的脑袋：“快放手——”
“嗷——”手指立即松开，那人转过头，
蓝的眼睛在黑夜里发出诡秘的光。
“白湛，你会害死他的！”
名为白湛的鱼妖揉着砸痛的脑袋，伸长了脖子在宋蹇身上嗅了嗅，一脸疑惑：“咦？还以为是只妖怪，明明身上有股气味……”
“妖怪……么？”洛苏看着渐渐转醒的宋蹇，红色香囊从他的衣兜里掉落出来，静谧的黑夜里泛起一股淡淡的蜀葵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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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致而小巧的红色香囊，一朵蜀葵嫣然盛开于其中，亦真亦幻。洛苏仔细看着，灯光下香囊似乎在悄无声息地发生着变化，原本崭新的布料变得有些黯然，仿佛经历了长久的时间。那股香味却越来越浓烈，仿佛带着剧烈的情感，一瞬间充斥了整个屋子。
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像是置身于波动的水中，稍微晃动都会使整个世界支离破碎。
那是谁的声音，带着轻轻的叹息，消散于耳边。
洛苏迟疑地推开门，昏黄的光线仿佛一幅古旧的画卷，大片盛开的蜀葵布满眼帘。单薄的书生执笔作画，认真而专注。门廊外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洛苏望过去，身穿蓝布衫的女子抱着一个婴儿走过来，不是预想中苍白而美丽的女子，女人相貌普通，却笑容温暖。
一家三口朴实祥和，遍地的蜀葵摇曳起来，灼灼刺痛眼睛。
耳边再次响起冰凉的叹息，夹杂着一丝凛冽的风，将眼前的画面烟雾一般吹散。洛苏感到一股凉意自后背流窜开来，太阳穴突突地疼，脑袋里昏沉了一片。一双手穿过虚无的画面抚上额头，带着些许凉意。
“怎么发烧了？”
喝了姜汤之后便昏昏沉沉地睡去，第二天醒来时已经好得差不多。洛苏掀开披在身上的毯子，床边放着一杯清水，手边的凳子上还有余温。洛苏怔了怔，想起前一晚琨泽及时赶到，竟是照顾她整整一夜。
心里有着轻微的触动，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枕边还放着带回去的纪念品，此时单薄地有些突兀。
正待想着，琨泽推门走进来，仍旧抿着唇，眉头微微蹙起。
“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红色的香囊在琨泽手里生出淡淡的黑色雾气，像是一条巨大的章鱼，张牙舞爪地伸出爪子，缠绕在香囊周围。
“里面埋了一颗蜀葵花根，你的病想必也是因为这个。”琨泽皱着眉，修长的手指用力一握，成形的黑雾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渐渐收敛下去。
洛苏心里蓦地一沉，门外一个身影倏地过去，洛苏追出去，只来得及看到一闪而过的白色T恤。
6
宋蹇走到清水巷尽头的时候，那扇紧闭的大门突然打开，门里站着青衣黑发的女子，脸上始终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
就像他第一次看到她，那笑容似乎在某个梦境里出现过，带着淡淡的冷漠，一触即碎。
“你来了。”声音像是飘渺的雾气，有着不似常人的清冽。
宋蹇走进去，空空荡荡的院落，似乎比第一次来时更加衰败不堪。白玥单薄的身体似乎更加消瘦，皮肤白得接近透明。
“我明天就要走了……”宋蹇看着白玥，嘴角弯起来，“这几天谢谢你的照顾。”
白玥低着头，始终没有说什么。他转过身去，看着墙角枯萎的杂草：“那个香囊，我会好好保存的……”
他背对着她站着，夏末的太阳炙热而绵长，地面折射出刺眼的光，他的影子在脚下缩成小小的一块，目光略微垂下一点，身后仅一步之遥的地方，地面投射出狰狞的影子。
像是有一团黑雾自身后喷薄而出，宋蹇握紧手指僵硬地站在原地，身后白玥的影子突然伸展出无数条藤蔓，像是无数个触手竟相伸展开来。
荒凉的院落始终寂静无声，只有略微沉重的呼吸近在咫尺。宋蹇攥紧的手指捏出汗来，仍旧强忍着镇定没有回头。耳边擦过一丝凉意，挥舞的藤蔓悄悄伸过来，已经到了脖颈边。他几乎听到植物生长发出的清脆“咯吱”声，带着巨大的怨念和死亡的气息。
“我听说宋家的祖宅，就在清水巷……”宋蹇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没有颤抖，“对不起……我不是他……”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秒，身后突然没了动静，宋蹇低下头，脚下的狰狞的影子在即将碰到身体的一刹那突然消失不见。宋蹇慢慢转过身，恢复平静的白玥苍白地几欲在空气里消散。
“以后若是回来，记得过来。”她看着他，嘴角带着薄薄的笑意。青色旗装，黑发如瀑，巷子里传来季末的风，她单薄的身体仿佛一株盛开的蜀葵。宋蹇怔了怔，心里像是有一条细密的线渐渐收紧。
斑驳的砖墙，荒芜的园子，昏暗的房间。没有什么可以一成不变，哪怕是聪颖美丽的花妖也抓不住流转的时光。在急速流逝的时间里，那个传说也许并不是最初的模样。
宋蹇低着头，跨出大门却没有继续向前走。他看着门里的女子，苍白细弱，隐忍执着。
“白玥……”他望着她，突然微笑起来，“其实我很喜欢这里。”
门里的女子愣了愣，他自顾自地接着说：“只要你跟我出来走走，也许我会留下来。”
白玥看着他，笑容渐渐放大，眼里晶亮了一片：“真的？”
“嗯。”
她点点头，往前跨出一步，身后的院子开始败落，像是晃动不稳的水，所有的一切都即将被冲散。脚步还未落下，宋蹇突然变了脸色，急忙冲过来，将她了撞回去。
扭曲的景象重回平静，倒在冰凉的地上，身体没有一丝一毫疼痛感，心里却像是裂出一道巨大的伤口，钝钝要将她撕裂。宋蹇双手支在她的身侧，自上而下地俯视她。他的表情模糊不清，声音颤抖而生涩。
“对不起，我后悔了。”
淡漠的女子看着他，眼底潋滟，唇角溢出一声黯然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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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不住的时光还在流转，时间在这座小镇上叠加了一层又一层。谁还记得许多年前的青衣书生，执笔描绘出墙边的蜀葵。绝色的花妖看着他专注的神情动了情，在某个月光皎洁的夜晚显出人形。
还有很多故事被掩盖在流逝的时光里，封尘了千百年，最终扭曲了事实，那不过是因为人们太渴望欢喜团圆，总愿意相信圆满的爱情。
花妖爱上了平凡的书生，却没有同传说一样幸福美满。书生已有妻子与孩子，拒绝了花妖的心意。拥有强大力量的花妖因输给一个平凡的妇人而恼羞成怒，强烈的嫉妒扭曲了爱意，最终将书生永远困在自己身边。
那个羡煞众人的爱情故事，最终只是一个谎言。书生不久之后病逝，固执的花妖因此在心底埋下心魔，她独守着空旷的院落，心心念念仍不肯放下他。这座院子不过是她自己所造的一个幻境，将自身囚禁在其中，永世不得离开，一旦踏出院子，她便会烟消云散。
然而这么多年过去，她的力量越来越弱，周身的一切由繁华变为衰落，铅华洗尽，直到门外宋蹇的出现，身上带着熟悉的气息……
宋蹇离开的时候洛苏去送他，路过清水巷时一眼便能看见那扇紧闭的朱红色大门。洛苏迟疑了一下，宋蹇突然指着巷子深处，目光变得深远。
“我听说，宋家的祖宅，就在那里，据说以前曾叫做渊葵轩。”
“那么……你是书生的后人？”洛苏恍然想起梦境里的那对母子。
宋蹇点点头，收回目光继续向前走：“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了。”
“会的。”洛苏看了大门一眼，“那座院子还在，她一直在里面……”
八月即将过去，清塘镇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背着旅行包的旅人匆匆走过，小小的巷子里飘散出淡淡的蜀葵香。谁在耳边低吟浅唱，谁在梦境里发出叹息，谁又千里迢迢过来只因为过往的羁绊。
然而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洛苏送走宋蹇之后，将包裹寄往家里。走出邮局看到门外等候的琨泽，依旧是缺乏表情的脸，在人来人往的长街上注视着她，目光坚定而柔和。
“嗯……”洛苏微笑起来，“我想，再留下一段时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