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把阿德哄睡了,阿比盖尔给她捻了捻被角,打算去探望因为换季而生病卧床的伯爵。她走到了伯爵房间门口,刚打算敲门,听到了房间里传来了瑞拉的声音。阿比盖尔悄悄地把门打开了一个小小的缝隙。
只听瑞拉轻快地对伯爵说:“爸爸,我参加了王子的舞会,王子好像很喜欢我。”
伯爵的声音有些沙哑:“做的很好。但王子只是刚刚对你表现出好感不是吗?你得矜持一点。”
瑞拉略微有些不安:“可是今天我听女使说,阿比盖尔也能穿上水晶鞋。”
“什么?咳咳……”伯爵剧烈地咳嗽一阵子,又慢慢平静下来。他沉吟片刻,缓声说:“阿比盖尔……如果她像阿德一样做的话,那就像对待阿德一样对待她。”
瑞拉松口气:“爸爸说得对,没什么可怕的。”
伯爵点点头:“你去好好准备一下吧。”
阿比盖尔听了,迅速躲到了柱子后面。等瑞拉走远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敲响了伯爵的门。
“咳咳……请进。”伯爵又开始了咳嗽。
阿比盖尔进了门,倒了一杯温水服侍伯爵喝下,关切地问道:“父亲有按时吃药吗?怎么病情还没有好转?再把医生找来看看吧。”
伯爵笑了笑:“不用了,这是老毛病了。对了,阿德好几天没有来看我了,她之前可是天天来的。还有你母亲,这两天怎么也没来?我一个人躺在床上怪无聊的。”
阿比盖尔迅速接话道:“这两天有个宴会,她们大概在忙这个吧。您要是无聊的话,我可以每天过来陪您聊天、下棋,给您读书、弹琴。只是现在天气还不那么暖和,您还不能出门。”
伯爵挥了挥手:“不了不了。你正是大好年纪,何必陪我窝在家里呢。不过,你要听爸爸一句话,多去参加一些宴会吧,你也到了该成婚的年纪了。”
阿比盖尔含笑点头:“父亲放心吧,这两天有些佃租要收,事情忙完了我一定会去。”
伯爵握了握阿比盖尔的手:“我生病的这几天,这些事情真的麻烦我们阿比盖尔了。”阿比盖尔但笑不语,又呆了一会儿,就从伯爵的房间离开了。
就在阿比盖尔离开房间的瞬间,伯爵的微笑瞬间消解在空气中,凝重的面庞上没有一丝笑意,紧皱的眉头、深深的法令纹和紧盯某处的灰色眼睛,让人无端有些心中发寒,和刚刚那个和蔼的伯爵简直判若两人。
草蛇灰线,马迹蛛丝,隐于不言,细入无间。
十二年前,伯爵的第一任夫人已经去世两年,伯爵带着新夫人和两个继女踏入庄园。这一年,阿德莱德八岁,阿比盖尔七岁,瑞拉六岁。
瑞拉心中充满了不安,伯爵看向新夫人的眼神似乎总是脉脉含情,而且家中也不再是只有她一个孩子了。瑞拉感到十分费解,父亲为什么会让两个异姓的姑娘进家门——但这个问题很快就不是问题了,伯爵赋予了阿德莱德和阿比盖尔自己的姓氏。
瑞拉的危机感在女仆的一番话下到达了顶峰,女仆告诉她,伯爵的姓氏意味着继承权,而这两个野种又怎么有资格得到她的祖先们通过祖祖辈辈的努力积攒的财富呢?
于是瑞拉采取了行动。她和阿德莱德迅速搞好了关系,一度形影不离,这也正是伯爵和继母乐于看到的。她苦心筹谋,终于在初冬等到了机会。
那年冬天格外寒冷,庄园里常年泛着碧绿的大湖都结了一层冰。湖心不知有什么东西在夜里闪着柔和的光芒,仆人间传言,庄园一定有仙女庇护。瑞拉告诉阿德莱德,独自抵达湖心的勇敢女孩儿可以见到仙女,而仙女可以满足人的一切愿望——让阿德去世的父亲回来也不是不可能。她用一系列谎言顺利地引诱阿德一个人走向湖心。
就在被包裹的严严实实的阿德将要抵达湖心的时候,冰面破了,可怜的阿德带着破碎的呼喊声掉到了冰洞里。她的呼救的声音被母亲听到了,母亲的身边却并没带女仆,她自己跳下冰湖,把阿德莱德捞了上来,可从此却落下了病根,还好问题不大。
瑞拉所做的一切被摆上了明面,可是没人愿意对此发表意见。伯爵更愿意相信瑞拉是出于童真,夫人和阿德正发着高烧。庄园里忙的一团乱,只有阿比盖尔的眼睛在注视着瑞拉。
处处巧合就是处处漏洞。事情真的那么单纯吗?
伯爵和瑞拉的对话让阿比盖尔想起了很多旧事,朦胧间她似乎找到了一条埋藏数十年的线索。父亲的死亡、母亲的婚姻、阿德的残疾……委屈与愤恨在阿比盖尔的内心交织,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她被紧紧网住,难以挣脱……指甲刺入手心的痛意让阿比盖尔清醒过来,她低头轻触手心月牙形的伤痕,慢慢放下了心中的情绪,敌人依旧在暗处张牙舞爪,她又怎能坐以待毙呢?
阿比盖尔来到了大厅,她让仆人端来了十几盆炉灰,和上万颗豆子搅拌在一起,把它们洒向了城堡各处,然后又命人把瑞拉带来。可瑞拉不知道是因为有了底气还是心虚,迟迟不肯过来。
阿比盖尔见状,冷笑了一声,挥了挥手,直接让人把瑞拉押了来。
瑞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会遭受到如此对待。毕竟她是水晶鞋的主人,得到王子的青睐,平步青云指日可待。阿比盖尔竟如此愚蠢,胆敢这样对待她!瑞拉挣扎着来到了大厅,她额头上的青筋突起,目光锐利如剑,直刺向阿比盖尔。良久,瑞拉突然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地说:“阿比盖尔,你既然这样对我,就别怪我对你不客气了。”
阿比盖尔只觉得好笑:“你凭什么对我不客气?王子吗?那也日后的事了。只要你在这个庄园一天,你就只能对我客客气气的。”
说着,阿比盖尔慢慢地靠近了瑞拉,“何况,你不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找你来吗?”
闻言,瑞拉猛地抬起了头,大声问道:“什么意思?”即使她竭力维持着平静,但握得泛白的指节却出卖了她。
阿比盖尔看在眼里,懒得继续虚与委蛇,直接揭穿了她:“阿德割掉了脚后跟,难道没有你的功劳?”
被戳破的瑞拉反倒变得有恃无恐了,她一边用手指绕着垂在肩头的鬈发,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我只是说了几句实话而已。姐姐不明白阿德这样做是为了谁吗?真要这样说,你和母亲的功劳不是更大?”
的确,她只是用一颗珍珠买通了阿德莱德的贴身女仆,让她出了个割掉脚后跟的绝妙主意;之后又请求仙女派了一只白鸽在王子带阿德莱德回宫的路上唱起了歌谣:“真正的新娘暗垂泪,冒牌货却进宫墙”,让王子对阿德莱德起了疑心而已。如果不是阿德莱德利欲熏心,又怎么会中了她的圈套呢?
这样想着,瑞拉更加觉得阿比盖尔的诘问简直是无理取闹。她抬起头,直视着阿比盖尔,貌似诚恳地说:“二姐,我也对大姐遭遇的不幸深表同情,但是这件事无论如何都不是我的错。”
阿比盖尔没有错过瑞拉眼睛里一闪而逝的狡黠和得意,她在很早以前就知道瑞拉是个怎样的角色了。
“在我面前就不要装模作样了。”说着,阿比盖尔把那颗珍珠扔到瑞拉脚边,“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瑞拉依然十分镇定:“我知道因为小时候的事情,阿德对我芥蒂颇深。所以才找了贴身女仆帮忙提议。我完全是出于一片好意,我希望阿德能够嫁给王子,获得幸福。但是谁也没想到阿德会做出这么偏激的事情……”
阿比盖尔的鼓掌声打断了瑞拉的未尽之言。阿比盖尔赞赏地看着瑞拉:“指鹿为马,颠倒黑白,我的小妹果然长进不少,比小时候强多了。只是可惜这里没有人会看你的表演。”
阿比盖尔话头一转:“为了庆祝我的瑞拉长大成人,姐姐要送给你一个终身难忘的礼物——看到厅廊里到处都是的豆子了吗?多得像天上的星星,仆人不小心撒得到处都是。瑞拉,麻烦你在今晚把它们一颗颗挑拣出来吧。厅廊和豆子都要干干净净,不能有一丝灰尘。如果做不完的话,恐怕王子殿下再来拜访时,你可能就会因为卧病在床不能相见哦。”
瑞拉只觉得阿比盖尔的嘴脸分外可恶,但又不得不咬牙切齿地低下了头:“姐姐,我知道了。”暂且忍下来,只要她离开这个庄园,一定要这些人付出惨痛的代价。
阿比盖尔离开了厅廊,隐在暗处。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却又不得不完成的任务,瑞拉一定会向仙女求助。
数不清的豆子拌着几百盆炉灰,撒得城堡中到处都是,角落里、花瓶里甚至画框上都有几颗豆子。瑞拉不敢不精心清理,谁知道阿比盖尔这个狠毒的女人会不会在这上面做文章呢?在一夜之间把厅廊和豆子都变得干干净净,这怎么可能!可是如果不这么做,阿比盖尔可能真的会假借她生病,不让她再见到王子殿下,那么之前的努力就全都白费了,她再也不会有出头之日了。阿比盖尔是在刁难她泄愤,不达目的,她绝不会善罢甘休,瑞拉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点。也不能向爸爸求助,不能让阿比盖尔发现爸爸是站在她这边的……想到这里,瑞拉终于下定了决心,她要再次请求仙女大人的帮助。
夜色笼罩着城堡的每一处,只有一尾烛火摇曳着向前,穿过花园,走过小径,翻过篱笆,钻过狗洞……阿比盖尔一路尾随着瑞拉,来到了埋葬前一任伯爵夫人的坟墓旁,那里种着一棵高大的榛树。瑞拉轻叩榛树的树干,嘴里念念有词:“炉灰拌豆千万颗,城堡厅廊撒满地,瑞拉勤劳也难收拾,仙女仙女帮帮我……”
一束晶蓝的光芒从榛树内投射到半空中,变换成一个美丽女子的身形。她亲切地对瑞拉说:“小瑞拉,我会满足你的愿望,你安心回去休息吧。”瑞拉放心地点了点头:“那就麻烦您了,榛树仙子。”于是瑞拉趁着夜色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阿比盖尔没有离开,她还得弄明白榛树仙子到底要怎么做。只见一个蓝色的光圈自榛树向外逐渐扩大,树林中的鸟雀纷纷飞向城堡,直到冷风冻得阿比盖尔手脚发冷时,先是几百只鸟雀啄着顶着大大的装满炉灰的盆子跌跌撞撞地飞来,笨拙的姿态着实可爱,它们刚把炉灰倒掉,第二盆、第三盆、第四盆……就这样倒掉了一百多盆。然后又啄着盆子飞回城堡物归原主去了。
直到鸟雀归巢,阿比盖尔才从林子中走出来,快步赶回城堡。阿比盖尔整理着有些混乱的思路。榛树仙子是在帮助瑞拉还是在帮助伯爵?她为什么要帮助他们?自己要怎么做才能保护阿德和母亲呢?
榛树仙子帮助他们的理由至关重要。如果是因为曾经与瑞拉的母亲有过羁绊,那么她与瑞拉的联系就很难切断。王子要借助仙女的力量也必须要通过瑞拉,也就是说,瑞拉会飞黄腾达,母亲、姐姐和自己恐怕会下场凄惨,至于王子的承诺只是一张空头支票罢了……想到这里,阿比盖尔打了个寒颤。
但如果榛树仙子与他们只是简单的利益交换关系,只要击破他们的联系,帮助王子和榛树仙子架起谈判的桥梁,那么瑞拉和伯爵也就不构成威胁了,可以慢慢解决。这种联系很难从瑞拉身上探知,只能从榛树仙子那里入手。而要面见榛树仙子,就只能以瑞拉的名义把仙子骗出来。阿比盖尔有了一个模糊的想法。
沉沉夜色之中,玫瑰上的露珠缓缓滴落,又被土地迅速吸收,消失不见。
阿比盖尔回到城堡中,四下静谧,主人和仆人各归其位,依旧沉浸在甜美的梦乡。阿比盖尔心情沉重,她缓步走向阁楼的楼梯口,沿着环形楼梯向上走去,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脚步如同心灵鼓点奏出的纷乱曲目。终于,她奔跑了起来,沿着楼梯,向上,向上,再向上!一层,一层,又一层!月光透过渐淡的夜色在窗下投射出的亮块儿越来越大。终于到了顶层,阿比盖尔用力推开门,月光遍地挥洒,夜空繁星闪闪。
阿比盖尔走向露台正中,摘下斗篷上的帽子,抬头仰望,夜色慢慢变淡,弯月逐渐隐匿,一线晨光熹微。第一缕日光在她的眼睛中映出别样的色彩。阿比盖尔打了个喷嚏,仿佛刚从一个旖旎长梦中醒来,烦乱郁闷一扫而空,心中只剩冷静和笃定。她伸了个懒腰,风一样地跑下了圆梯,她要在女仆醒来之前赶回卧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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