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丽梅的男人开三轮车沿村收破烂车祸死了,河水村的老光棍、老婆跑的、老婆死的,老婆没有死的都蠢蠢欲动。河水村貌似要迎来一场血流成河的战争,夜里灯光熄灭狗就撕裂地叫,手电筒的光闪耀着把河水村搞得像晚会现场。
首先出事的是后村的老丢,他逢人就说丽梅跟自己好了,他准备戒酒跟丽梅娘仨人好好过。这话传到丽梅那里,丽梅说这个老丢牙齿缺得像钉耙一样不管风,吃屎都塞不住他的破嘴。
话说出去的当晚,老丢去前村喝酒回来就被打了。第二天老丢到河水村的晒谷场一边骂一边回忆说:你们这些狗东西打我算什么,打我我也要说丽梅跟我好了,你们这些狗东西敢说吗。
围满晒谷场的妇女们面色凝重又很期待老丢能继续说出点什么,可老丢好像又喝多了,来来回回地重复:你们这些狗东西有老婆了还猖狂什么。
这事以丽梅冲到晒谷场给老丢一巴掌结束。
2
丽梅的女儿在镇里念初中,儿子在村里念小学。儿女不在时总有人上门跟丽梅说婚事,丽梅都推了一门心思全在一对儿女身上。丽梅种桑养蚕,还种了几亩甘蔗,过了两年起了两层平方。进新房那天村里村外的亲戚都到场贺喜,不过再也没有人提起丽梅的婚事。
女儿初中毕业那天,丽梅跟女儿说自己有点累了,女儿明白她的意思,等到儿子开学时女儿去市里打工,走的时候还特意跟丽梅说可以再找一个。丽梅心里暖暖地,只是去哪里找一个能照顾自己娘仨的男人呢。
找一个来上门的吧,丽梅是这么想的。
河水村不时有陌生男人出现,村里的男人们颇为不高兴,男人们怂恿老丢说,你老婆要被别人抢走了,老丢咧嘴露出几颗又黄又黑的牙齿说:
“嫁给狗都不关我卵事。”说着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说着隔壁村刚跑了老婆的佘大油来到晒谷场上,老丢晃悠悠地凑上去说:
“老佘,你不在蛇洞里打洞跑来我们村干嘛,闻到骚气了?”
这老佘腰长头大嘴唇厚,从口袋里掏出烟一脸贼笑地递给老丢,老丢也不客气地接过烟,老佘给他点上。
“骚你娘的烂肠瘟,你老丢霸占了哪个还敢抢。”旁边人都笑了。
“我哪有那个本事,人家现在平房都起起来了,目的还不是想找个男人上门,配不上配不上”老丢一手插裤袋一手抖着烟灰说。
“你配得上头老母猪,也不看自己什么鸟样。”
老佘说完烟头往地上一扔,再踩上一脚径直往丽梅家去。旁边人一阵阵讥笑,老丢一脸尴尬,这面子是要丢尽,烟头往地上一扔也往丽梅家方向去。这是要动手呀,河水村的男人都巴不得这样的场面呢,全都跟过去了。
老佘拉开丽梅家的门,眼前扎堆着河水村的男人。老佘朝他们微笑,河水村的男人脸上好像涂满火药一样随时都要燃烧起来。有吐口水的,有嘘声的,有等着老丢出手的。老丢迟迟不动手,跟来的男人都烦了,问老丢还打不打。老丢说再等等,再等等。
丽梅跟在老佘后面也出来了,大声说:我等你。
“寡妇门前是非多这我知道,你们急我也知道,因为我老婆也跑了我也急,可有一点我不知道,你们河水村的女人们是不是晚上内裤上拉链,还是把你们都放养了。”
老佘说这话的时候可是笑着说的,语调是从他那长长的腰板里一字字地往外逼出来的。说起来老佘也有一米八的样子,头颅硕大,腰细长腿粗短,裤子扎着T恤挂在胯上,如果再肥点就像是画上挂佩刀的古代将军了,说不出的威武。
河水村的男人也是血汉子来的,这老丢是知道的,他每次去前村喝酒路过都少不了被侮辱一顿。平常打牌赌钱,偷鸡摸狗,喝酒闹事那也是家常便饭的事了。老佘说这么一通河水村的男人受得了?
“骂得对,骂得好。”站在最前面的老丢转过身面对河水村的男人们说,说完他就倒下了。
丽梅知道河水村的男人野,急忙抓住老佘往屋里扯,撑开双手挡在老佘身前,好身材一览无余。要知道她是两个孩子的妈,老公又死两年多,加上操持家务又劳碌,可那模样脸是脸腰是腰的。双手这么一开,胸前抖得厉害。
“从现在开始他就是我老公,我不但帮他带儿子,我还要给他生儿子,老娘生一窝儿子,谁今天敢打他将来我就叫我儿子打回去。”
丽梅放下手叉在腰上接着大声朝人群外面喊:
“河水村的阿婆、阿姐、阿婶、阿妹们把你们家的男人都叫回去,我张丽梅现在有男人养,就不麻烦你们的男人了。”
说完,河水村的男人们都散了。
3
河水村没有河,这谁都是知道的。具体来说地图上也找不到河水村,河水村就像迷一样的存在着。
这里的男人们异常彪悍,继承了解放前土匪的血统,到现在他们喝酒斗殴,赌博骂娘样样精通。河水村的男人唯一的优点就是对女人好,但仅限于自己家的女人好。
如果你路过河水村,或许你会看见这样的场景:一个男人叼着香烟光着膀子,他的旁边围满女人,以一挡十吵得不亦乐乎。理由很简单:或许是他打了她家的牛,或许是她踹了他家的狗。
事情就是这样的。
河水村都姓吴,所以老佘带着他两岁的儿子准备住进丽梅家的时候,他和他的儿子以及他的牛都被堵在村口。这事丽梅也没有办法,毕竟她不姓吴。
老佘也没有办法,他不可能改姓。河水村的男人说你们等一下我们需要商量商量,然后凑在一起打牌去了。
老佘把牛栓在村头吃草,老佘问丽梅怎么样了,丽梅说他们还在打牌。老佘抱起儿子往腰上一绕,牵起牛就走。
“你干嘛?”
“干嘛?回去”
“姓佘的,你要是个男人你就在这给我等着。”
“我空裤裆走。”
“等到六点,六点没有结果你就先回去我们再想办法。”
丽梅陪着老佘在村口等,河水村的阳光渐渐偏西,一条黄狗在村口的黄果树下撒了一泡尿又走了。下地收工回来的人越来越多,老佘一脸的尴尬。丽梅不这样,她逢人就说这是我男人,要住进河水村。
太阳落山的时丽梅的儿子放学回来了,丽梅把老佘的儿子递给老佘拉过自己的儿子,在儿子耳边嘀嘀咕咕地说了一阵,儿子点点好像明白了。丽梅说:走,我们回家。
河水村的男人把丽梅一家围在晒谷场,一场战争即将要发生了,河水村怎么可能住进异姓人呢,这是的河水村男人们的共识,而且这个共识不容质疑。也就是说:河水村没有河,地图上也没有河水村,但事实上河水村是存在着的,河水村既然存在,那么就容不得异姓人住进来。
这是河水村男人的逻辑,根深蒂固的逻辑。
住在河水村的丽梅当然也知道这个逻辑,自从他男人死以后就更加明白这个逻辑的含义。所以当河水村的男人们要把老佘和他儿子赶出河水村时,她看起来已经胸有成竹了。
“他是我爹,我让他住我家,他养我。”丽梅的儿子说。
于是,老佘和儿子住进了丽梅家。丽梅的儿子多了一个外号——龟儿子。
4
丽梅原来的男人也是牛高马大的,会赚钱会持家,只是阳寿短这谁也奈何不了的。同样牛高马大的老佘貌似继承了这个优点,尽管人家说他腰长人懒,但老佘一点不懒。
跟着丽梅种桑树养蚕,还买了十几只山羊放养。总算是有家的样子了,如果自己的女儿和儿子能像老佘的儿子叫自己妈一样叫老佘一声爹就更完美了,丽梅就是这么想的。可女儿和儿子只叫老佘做老佘,老佘也没有不高兴,答应得挺愉快的。
丽梅男人忌日那天夜里,她第一次跟老佘吵架。事情是这样的:
当初老佘老婆是偷偷摸摸就跑的,离婚证也没有办。丽梅告诉他说夫妻双方分居到一定期限是可以单方面办理离婚证的。老佘很肯定地说期限还没有到,自己也不可能去四处找她,找回来了丽梅该怎么办。
老佘说的也在理。丽梅却不这么认为,当初老佘找上门说是离过婚的,现在父子俩住进来又说没有离婚,丽梅当然不高兴。
“妈,我妈在我外公家。”被吵醒的老佘的儿子说。
第二天老佘往老丈人家赶,老丈人也不待见他,吱吱呜呜地问一通反被老丈人问要人。晚饭时分又灰头土脸的回河水村,他把情况告诉丽梅,丽梅一千个不相信。
第二天一大早拉长脸收拾衣物想上城里女儿那,老佘拦不住,老佘的儿子和自己的儿子也拦不住。丽梅走了,河水村的人说老佘是公鸡带仔。还有人说老佘的八字硬克老婆,不过又否定,说他跟丽梅还没有领结婚证算不上克。
归根结底地说是老佘就不该出现在河水村,不该揭开的河水村的迷,这是触犯祖上的规矩,现在要受惩罚了。对于流言蜚语老佘撑着大长腰视而不见,可他越是没有态度河水村的人就越不待见,干脆背地里说他是缩头乌龟,跟丽梅的龟儿子刚好一对。
没过几天丽梅的女儿陪着丽梅又回来了,还换上了碎花新衣服招摇过晒谷场,身后的浓痰吐满一地,要不是晒谷场够宽恐怕是要填满河水村人们的浓痰。
被数落了好几天,一家人的晚饭上老佘埋头一言不发,丽梅倒是心情看起来不错,分别给自己的儿子和老佘的儿子买了新衣服,唯独就缺老佘的。夜里老佘在床头喃喃自语起来:
我晓得是我的不对,进你家门有点急,可我不是看中你这个人嘛。其实我也有压力,这房子是你起的,还有一对儿女,我来人家肯定要说三道四。
说我公鸡带仔算不上什么,那都是我们的孩子,人家说我吃软饭我就气不过了,我姓佘的怎么说也是个男人,怎么就说是吃软饭。我想过了,家里这点活你一个人也做得完,帮我养着儿子,过几天我下广东打工去。
一来赚钱寄回来养你们,二来等时间到了也好办离婚,等我回来摆上几十桌看哪个孙子还数落我。
听老佘这么说,丽梅一软忍不住眼泪就下来了。丽梅说:
那你去吧,家里这点活我一个人也干得了,儿子我会帮你好好照顾,吃的穿的我一样也不会少他的,在外面赚了钱也不用全部寄回来自己先存着,等你回来摆酒席用。
没过几天老佘去广东了。
5
河水村没有河,人口也算不上多,在村里打个转几乎每人都能打个照面。人挨的太近就容易起是非,这是不争的事实。其实河水村的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留在村里的都是四五十岁的人,农忙结束人们娱乐的方式就是抽烟喝酒打牌赌钱。
丽梅不打牌不赌钱离人群远,可酒桌上、牌桌上全是她的传言。人们撕碎了嚼烂了重三四遍地说,说多了就传到丽梅那里。
丽梅也不管不问,只顾着几亩桑田,放羊收羊。得空了学起十字绣,她正在绣一幅“家和万事兴”,她说绣好了挂在堂屋可以避邪。
老佘的儿子是罗圈腿,走起路来左右摇晃一不小心就会跌倒,河水村的人管他叫小蛇,说他不应该直立行走,得像蛇一样爬着走才是对的。小佘因此养成吐口水的习惯,人家笑他是蛇仔他就朝人家吐口水,边吐还边骂。
这孩子才两岁多点骂也骂不清楚,烧你妈烧你妈的嘟囔个不停。当然这都是丽梅不在的时候,丽梅在的时候人们就说:丽梅啊,你帮人家养儿子都快大半年了,人家还回不回来啊。小佘说:烧你妈,烧你妈。
河水村的人议论太多,丽梅也吃不准,尽管老佘每个月都坚持汇来500块的生活费,也坚持每天来电话问候,可人不在身边什么不但自己空落落的,村里人的话语也说得人难受。
丽梅便在电话里央求老佘回来一趟,哪怕回来一天一会儿也行。老佘在那头说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我理解,我理解。
丽梅冲着电话喊:操你妈姓佘的,你马上给我滚回来。
要说老佘那身材穿起西装来还真是帅气,尽管那身西装是他花200块从地摊上淘来的。他提着两大袋行李走过河水村晒谷场时候,那些整日里不修边幅只专注喝酒打牌的男人又是浓痰四处飞溅,老佘可不那样,他从口袋里掏出芙蓉王香烟逢人就分,说不出的阔气,已然一幅大老板的模样。
“打几块呢,来来抽烟抽烟。”
“哪敢跟你佘老板比,打了两块就了不得了。”
“差不多差不多,我在下面也经常打两张。”
“二十?”
“两百两百,输的多赢的少。”
老佘延续他一贯皮笑肉不笑的风格,几句话把河水村的男人打发得七荤八素。烟分了话也说了,老佘的儿子小佘晃着那双罗圈腿朝晒谷场跑来,他哪能这样跑呢,一个跟头窜出去两尺多。
河水村男人有话说了,马屎皮面光,是屎还是屎。老佘当然明白是什么意思,走过去扶起小佘说,这村子的米不养人,专养些吃稀饭想拉硬屎的,走儿子跟老子回家。
温存过后丽梅旧事重提,说期限应该快到了什么去办离婚手续,虽然说住上门来按农村就算是夫妻,但没有一张结婚证心里还是不踏实。
老佘说下面建筑工地工作也挺忙的,好说歹说才请到一个星期的假,住个两天就得回去不然得扣工资,离婚是迟早的事,等过年回来再去办也不迟。说着从床头的衣兜里掏出2000块钱递给丽梅,见他说得诚恳丽梅接过钱就什么也不说了。
住了两天老佘又下广东。
6
眼见就要过年,老佘有两个月没有寄来生活费,就连电话也打不通。
丽梅跑到老佘家去问,老佘家人说他们也联系不上。没过几天老佘他爹找上门想要接孙子回去过年,见到活蹦乱跳的小佘老人家高兴死了,满嘴都是说丽梅的好话。
老佘他爹说,我那个不要儿子的儿媳妇比不上你,我家大油也比不上你,那么好的儿子两个都不想要,一个跑了找不到,一个过年都不回来。
老人家还说,马上就要过年孙子留在河水村不像话,他爹妈不争气,毕竟这孩子还是姓佘。
丽梅听老人家说了半天,句句都是在理的。虽然老佘不是河水村的,河水村的人也不承认老佘是河水村的。但事实上老佘都已经成为河水村老少爷们、婆姨们的话题人物,这就算是认可老佘的存在。如今突然要接走,丽梅心有不甘。
“过完年我去接他回来,她认我做妈我就得养着他等老佘回来,不然他回来会怪我。”丽梅说。
小佘就站在爷爷的怀抱里,听丽梅这样说马上挣脱出来,嘴里说着晃晃悠悠地走向丽梅。
“妈,我不去,我等爹买‘光头强’回来过年。”
冷风从河水村的山头打下来,犀利地扫过晒谷场。人们半掩着大门,牌桌下燃烧着通红的火炭,有打牌的有看牌的,有吸着烟聊天吹牛的。人们个个满面红光,穿得殷实。
老佘他爹戴着雷锋帽,双手蔸在军大衣的袖子里佝偻着身子走过河水村的晒谷场。他的身后空空如也,他的身后有河水村人们的讥笑声。
他什么也没有听见,只有呼啸山风肆无忌惮地乱蹿,刮来刮去就像他零碎的脚步,凌乱地消失在河水村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