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什么埋,”十岁的陆贤在一边插嘴,声音含糊不清,大概是正在吃着什么东西,“拉去勾栏卖了!她母亲压了娘半辈子,我也要她拿一辈子来赔!”
“贤儿真聪明,”她那新上任的“母亲”,居然还声音里满是欣慰地表扬自己歹毒的儿子,“就按贤儿说的来做。”
“那老爷那边呢?”
“老爷那儿我来说。她丢了那么久,你可见老爷问过她半句话?更何况贤儿才是我们陆家唯一的儿子呢!对不对,贤儿?”
那个含糊的、还未脱离奶气的声音甜甜应了一声:“娘!”
那声“娘”,便在以后的无数个日夜里,犹如世界上最恶毒的诅咒一般,反复出现在她的梦里,让她夜夜不得安睡。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狗尾巴的意识都有些模糊了,她脑后的钳制才微微一松。有人抓着她的头发,让她从酒缸里抬起了脸。
陆贤刺耳的笑声却在她抬起头后,戛然而止。
“你……”他满脸惊恐,用一种见到鬼的表情,看着眼前的人。
狗尾巴脸上常年盖着的一层黑泥,经过酒水的浸泡后被洗掉不少。原本被盖住的五官也变得清晰起来。
一道淡粉色的疤痕从左至右贯穿了她的整个脸颊。
疤痕之下的眉眼却给陆贤一种越来越熟悉的观感。
“不可能,那个人……明明已经死了!”
一边的阮良也愣住了。他没想到,一天到晚黑乎乎脏兮兮的狗尾巴原来这么好看!
如果没了那道看上去有些年份的旧伤疤的话,狗尾巴一定也是个人见人爱的大姑娘!
这个假设让他的心蓦地揪起来。
狗尾巴的双手还被士兵钳着,每一根发梢都在不断地往下滴水。
她看向陆贤的眼神让陆贤有种被地狱里的恶鬼盯上的错觉。一股凉意顺着他的背脊,冷飕飕地爬上脑门顶。
他突然有种拔腿就跑的冲动。
“……我我我我我们走!”
陆贤觉得还是先回去同他娘商量一下比较妥当。他也绝对不会承认自己是心虚了想逃走。
走出一段远,他忽又想起什么,回过头冲着站在原地的两人,斗狠道:“小爷改天再来找你们算账!”
……
阮良松了一口气,而这口气还没松多久,心就又被提到了嗓子眼。
一个小乞丐突然指着狗尾巴的方向惊慌地大叫起来:“大姐头晕过去了!大姐头!”
7
狗尾巴昏昏沉沉地醒来。
睡梦里一路的颠簸,让她以为她又回到了小时候。像在被人卖往陕北勾栏的马车上……
她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正趴在某个人的背上。
“……阮良?”
“别怕,别怕,”阮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一边喘气一边把她环着他脖子的手又紧了紧,“我们马上就找到大夫了。”
狗尾巴趴在他肩上闷声默了一阵,然后突然低下头,把脸贴在了他的脖子上。
“你知道我的真名叫什么吗?”
“终于来了。”阮良心想,可这时他突然不愿意听了。
“我的真名,叫陆绯。”
……
“你不问我点什么吗?”
阮良不说话,装出一副专心走路的模样。狗尾巴便叹了口气。
“我是陆忠言的长女。”
“我娘是陆忠言的元配,但那个男人宠妾灭妻人尽皆知。他对我们母女并不好。陆贤是妾生的儿子。我娘病逝不到三日,陆忠言就把陆贤他娘升成了正妻。”
“陆贤母子一直都把我视为眼中钉。有一次奶娘带我上街时和我走散了,她明明指使家丁找到了我,却对陆忠言说不知道我的下落。然后暗中叫人把我绑起来沉塘。当时还是陆贤在一边劝她改变了主意,他们母子最后决定……把我卖去陕北的勾栏。”
阮良觉得自己的心脏,像被什么拉着,狠狠地向外扯了扯。
“我毁了自己的脸,从陕北一路讨饭讨到京城。路上还要防着那些心怀不轨的人。好不容易到了京城,我以为我爹会满世界地找我,可是他……并没有。”
陆绯永远都记得那一日,她满身疲惫地回到京城。
她迎上的,却是陆忠言为陆贤十一岁生辰出城礼佛的宏伟车队。他们三人坐在镶金的华丽马车之上,脸上是全然的喜色。
看上去是多么幸福的一家三口!
那天起她便意识到,她已经没有家了。
她早就没有家了。
背着她的身体狠狠一震,不知道是因为震惊还是因为心疼。
陆绯伏在阮良背上,想着这个看上去比她还要弱不禁风的男人,居然也有一副宽厚的肩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