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歌行

2020-01-24 14:19:22

古风

1

夜幕初临,燕国北境的曲黎城再一次陷入绝境。

萧萧月光下,密密麻麻的骑兵从北面涌来,赤狄的叫骂响彻云霄。守城残兵苦战至中宵时,东面赶来一支黑黢黢的队伍,亦是锥帽弯刀的打扮,竖着狼旗。

“殿下,我等再不出击,曲黎就守不住了!”乔装成敌兵的虎骑营副将皱眉道。

苻剡扯了扯昨日刚从狄人头上抢来的锥帽,按捺住焦急,“敌众我寡,不可贸然行动。慕容将军怎么还没到?”

话音刚落,远处的火杆上缓缓升起什么东西,待副将看清,便是一惊,“这……这是城主之弟段匮的首级!”

混战中的燕军见到人头,爆发出一阵悲愤欲绝的嘶吼,就在此时,城头的风灯亮了。

苻剡抬头望去,竟看见一名少女端坐城墙之上,素白的裙在风中猎猎飘荡,如一只临风欲飞的鹤,又似一抹梦魇中的幽魂。夜空下,她的面容十分模糊,可那双眼睛寒星似的,闪着决然而轻蔑的光芒。

他下意识驱马前行,只听有士兵一声大喊:“大小姐!”

下一瞬,那少女一刀扎进自己胸口,染红的白裙从高墙迅速坠了下去,重重砸入护城河。

天地都似静默了须臾,而后,城门轰然打开,降下吊桥。曲黎的男女老少不顾一切地冲了出来,高喊段家忠烈,拿着菜刀木棒疯狂地冲入军中杀敌,燕军士气大振,一时间竟有反扑之势。

苻剡被这情景一激,心思震荡间再管不得许多,举起弯刀带众人冲入重围,奋力砍杀。

……

两日后,援军到达城外,敌兵带着一批俘虏暂退,连败数月的燕军终于松了口气。

国朝自四月以来大旱,北地人惫马疲,赤狄趁机南下劫掠牛羊奴隶。燕帝苻明洲御极三十年,边防一直固若金汤,今年几个老将却出乎意料吃了败仗,令朝廷颜面无存。今上震怒,派太子苻剡领虎骑营与慕容琛率领的十五万靖北军支援边防。

苻剡乃是今上独子,天生一副嚣张脾气。军队到了白水关,他听闻曲黎被围,城主段襄身死,愤然带人围攻在附近村庄劫掠的赤狄队伍,抢走衣帽武器,扮成狄人连夜赶至曲黎城外打探消息。

慕容琛如今领兵到达,见他身上几处挂了彩,又急又怒。

“白水关距曲黎不过四日行程,我半路就差人给将军递了信,为何昨日才到?”苻剡一脚踏在桌上,冷着脸给受伤的小腿包扎。

慕容琛沉声道:“我等途中遭遇伏击,并未接到信。殿下再这样不顾大局,臣就立刻上书给皇后!”

苻剡一听他要向母后告状,顿时软语:“孤总归守住了曲黎,功过相抵,以后都听老师的话,再不敢轻举妄动了。”

他想起这两日激烈的苦战、泼天的鲜血和遍野的残骸,犹然一阵胆寒。从前的兵书沙盘和真刀实剑比起来,幼稚得像个笑话,要是援军晚来一日,他定然葬身于此。

慕容琛看着少年凝重的神色,目光复杂。

靖北军在曲黎驻扎下来,战后城内百姓只余三千。苻剡得知,当日殉城的乃是段城主的独女段沅,才十七岁。相传她性子冷清,几乎不出城主府,见过她的人并不多。

要不是她临阵一跳,百姓们不可能爆发出那样的勇气。他命人在护城河内寻找,可尸骨如山,怎么也寻不到她的遗体。

一旬以来,城内难得平静。八月十五,慕容琛的千金慕容苓带着数百车辎重来到曲黎,为士兵添置被褥冬衣。

酒过三巡,苻剡独自走出辕门,不知不觉走到粼粼的河边。水中映出窈窕人影,慕容苓穿着金丝窄腰裙,发上系着宝石翡翠,如同一只娇俏可人的黄莺飞扑过来。苻剡皱眉看着她华丽的衣饰,这样的穿戴对慕容家的小姐来说已经很朴素,可放在这座城里,着实格格不入。

他转身就走,慕容苓像一条小尾巴跟在他身后,好半天才听他闷闷地问了一句:“你说,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会死吗?”

慕容苓听说过段沅一事,见他宁愿惦记一个陌生女子,都不愿同自己寒暄,撇嘴道:“自然死得不能再死。就算跳城死不了,那一刀也足够要了一个弱女子的命。”

苻剡只觉一股既怒又愧的郁气无处发泄,疾步走回城内。

也许那时虎骑营早一步现身,她就不会那样做了。还有多少弱女子像她一样,在绝望之中满心期盼着燕国同胞相救?

翌日,太子自请带五千精兵营救被掳去赤狄的百姓,慕容琛破天荒允了。天还不亮,队伍便如离弦之箭冲向草原腹地。

……

秋草萋萋,一望无垠。

几场雨过后,天气越发凉,被掳来的民女挤在破旧的栏圈里瑟瑟发抖。十余日来,没有攻下曲黎的赤狄把怒火都发泄在女子身上,帐子里充满了恐惧的啜泣,这回进来的人更让她们畏如豺狼——每隔三日,便有近卫挑选姿色上乘的女子侍奉大叶护。

啪的一声响,角落里忽地滚出一人,捂着微肿的腮帮,似是与同伴厮打后被推出来。那是名十六七岁的少女,乱发间露出莹白的肌肤,楚楚可怜地趴在地上,纤腰不盈一握。近卫大喜过望,当下在她身上粗鲁地摸索一遍,确认无误后扛起少女往大帐去,并未注意她在自己背后对女孩们做了个手势。

日落后宴饮结束,一个颈上带着金圈的彪形大汉走进毡帐,看向虎皮毯上被捆着的少女,醉眼里浮现出贪婪之色。帐中弥漫着幽幽异香,待他解开麻绳,才发觉香气是从美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勾魂夺魄,让人浑身酥软、头晕眼花。

待叶护沉入昏迷,少女从容站起,从嘴里吐出一个小袋子,塞入衣领,蓄力发出尖叫,帐外守兵只当里头兴致正浓,压根不管。

她极快地在房中搜了几遍,仍没找到东西,冷静思索一番,想起狄人藏物的习惯,踩着柜子往帐壁挂的犀角里探手一摸,心下一喜,果然是那枚熟悉的小盒子!

帐外突然响起说话声。少女揣起盒子,当机立断,从叶护身上拔出刀往自己胸前捅去,意图装死,可仍旧慢了一步,禀报急事的士兵瞧见她拔刀的动作,大吼着冲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一枚短箭从身后破空而来,直射士兵右肩。少女趁机疾退,士兵伸臂来抓,第二枚箭镞倏忽疾奔手腕而去,他下意识一缩,身子向左倾斜,第三枚箭携风雷之势,精准插进他的咽喉,士兵哼也没哼一声,倒地毙命。

这三箭配合得出神入化,少女尚未回神,身子便腾空而起。

“别怕,我带你走!”

少年清朗的声音响在耳畔,刀光一闪,眼前的毡帐一分为二,他把人扛在肩上,手持弓弩,又是三箭连发,踩着软倒的守兵跃上马背,扬鞭一挥,白马撒开四蹄疯跑起来。

几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少女睁大眼睛,周围的景物都模糊不清了,唯有那张近在咫尺的侧脸,俊雅明秀,英气勃勃,眉眼锋利得如同一把淬火的剑。

她如梦初醒,叫道:“向西!”

苻剡望望成群的追兵,调转马头,冷不防看见满手鲜红,惊道:“你受伤了?”

少女伏在他胸口,扬手把衣襟里挤破的血袋扔掉,摇摇头。她看着马蹄踏翻那些手持弯刀的狄人,黑眸如寒夜里的星辰,坚毅而轻蔑。

这深铭于心的眼神让苻剡一怔,想起刚才从帐子缝隙里偷看到似曾相识的自戕动作,心思电转,简直不可思议,“你到底是谁?”

2

“曲黎城主之女段沅,见过太子殿下。”

这个名字一入耳,苻剡倒抽一口凉气,这才发现她神不知鬼不觉摸出了自己项下的金牌。那牌子拇指大小,颠簸中在她面前晃来晃去,正面刻着橘树和“曾枝剡棘”,背面是两个端方大字:东宫。

段沅曾进宫见过皇后,少年的容貌与她十分肖似。听闻太子随援军北上,却不想他赶到后亲自冒险营救俘虏,震惊中不免生出信任和感激。

苻剡不暇问她为何死而复生,低头避开箭雨,一阵追逐过后,发觉跟来的狄人越来越少,到了黑漆漆的树林里,便只余他们二人。他趴在沙地上谛听,确认无人后拴住马匹,暂放下心。

段沅想起自己叫他往西走,他就真的往西,以致掉了队,不由道声抱歉,跪在地上涩然开口:“狄人把掳来的男子都杀了,我与那些女孩商量好,药晕叶护,在这边弄出动静引来士兵,让她们趁机抢了马向南逃走。军队再往北走几里就到狼牙坡,赤狄的地盘,我们一旦去了那儿就再也回不了城,只有拼死一搏。”

言下之意就是借他相救,继续声东击西的计划。

月光洒在她秀丽的面庞上,苻剡扶她起身,奇道:“拼死?我看你是九命的狸猫,旁人都道你必死无疑,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吗?亏我还在河里寻你!你从实招来,到底为何要假死?”

段沅听他说找自己的尸体,心中一暖,想到死去的父母,两行眼泪淌了下来。她打开袖中的银盒,开门见山:“殿下,我叔父段匮并非战死,而是因为这东西丧命。”

苻剡接过盒中物什,原来是一张古旧的地图,描绘着白水关附近的山川河流,圈出几个点,用蝇头小楷注释出详细路径。

“二十年前拓跋氏谋反,被陛下诛了族。拓跋氏曾做过皇帝,三百年来囤积财宝以备不测,只要藏宝图现世,必引各方觊觎——这个说法先帝朝就有,然而直到灭族,朝廷也没查出什么来。

“我娘是拓跋家的嫡女,为避祸,隐姓埋名来到曲黎。临终前将图留给我,不料叔父知晓,先用计骗父亲出城,让他死于赤狄军中,又将我关在房里,抢了盒子。我本以为他只是贪图钱财,谁料居然意欲凭此勾结赤狄,反扼关内,行叛国之举。这两月仗打得艰难,家父怀疑城里有细作,一直在追查,想必叔父出城见叶护前就已经和他们秘密交涉过了。”

苻剡的神色严肃起来,她拭去泪,“等我逃出房,赤狄已兵临城下,便知狄人私吞了藏宝图,叔父联合不成,反丢了脑袋。当时只有三千残兵守城。我情急之下,便想出个跳城的法子,常言道哀兵必胜,一来可振奋军心,尽力拖延至朝廷援军到,二来可抽身事外。若叔父告诉旁人我看过图纸,他们定会要我的命,不如当众使个障眼法,让他们死了这条心,我也可混入俘虏中,想办法找回盒子,它绝不能落在赤狄手里。”

“怪不得曲黎连连失利,原来是段匮通敌。”苻剡若有所思。

“我肯将图交给殿下,是因为相信殿下的为人,也相信陛下是明君,必不会让大燕百姓陷于水火。如果白水关真的藏着金银财宝,那就快点拿去赈灾吧。”她抬头直视他,“当然,如果朝廷怨恨拓跋氏,要杀我,现在就可以动手。”

苻剡心中一震,垂眸见她不卑不亢、孤傲伶仃的模样,不知怎的,感佩之余竟冒出逗趣的念头。他把图纸细看一遍,而后点燃火折子,图纸立时烧起来。

“殿下!”

话音未落,纸上受热,竟显出一列名字来,又被火苗吞噬,很快只余一片灰烬。原来制图者心思灵巧,只怕这名单才是真正的秘密,常人拿到图,绝不舍得毁去,而太子为避免节外生枝,干脆一把火烧了,偏偏歪打正着。

“放心,每个字我都记得。”苻剡摩挲着下巴,“你献图有功,现在图也没了,我用不着杀你灭口,也不让别人杀,但要牢牢看住你。令尊段襄是忠臣,你跟我回曲黎,恢复身份给他戴孝吧。”

夜已深,仍无燕军来找。两人皆觉不对劲,第二日往东行了数十里,追兵突现。

接下来的几日他们走得磕磕绊绊,绕了不少路,才看到原来赤狄驻扎的地方,那些士兵已经走了。幸而苻剡有一身好功夫,拾了地上的残箭,骑马猎兔子不在话下,段沅掌握了门道,每每在他烤兔子时夸赞一通,他便精神百倍地聊起行军打仗、家长里短,段沅好些时日不曾笑过,这些天虽受了点伤,与他交谈却十分放松开怀,暂时忘却了烦忧。

到了第五日,一处山头升起皓白焰火,援军终于找来了。段沅看着他毫不留情地刺死载了他们数天的赤狄马,庄重地接受众人的跪礼,与这几天亲切活泼的少年判若两人,心底生出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舍。

……

回到曲黎,段沅才知晓那些被掳的姑娘早就被燕军救了回去。苻剡修书同今上说藏宝图一事,又派人赴白水关寻宝,以探真假。段沅得了当朝太子护自己安全的承诺,对外编了个“重伤未死,得高人相救”的鬼话,光明正大回到府中休养。只是家仆死去大半,城主府眼下变成靖北军的临时帅府,不免有物是人非之悲。

这日城主墓树碑,段沅又是为父亲跪灵,又是盘库给百姓发放衣物,忙得不可开交,她带着一身疲惫回家,路过花园发现父亲种下的菊花被人连根挖了出来,假山、盆栽也不在原来的位置。

她问起,原来慕容小姐吩咐过,将军寿辰将临,准备在府里大改一番,把园子里的金丝菊移栽到他暂居的小院。段沅气不打一处来,当下去找她理论,在门前等了半个时辰,慕容苓才开了门,让婢女端了一斛珍珠打发她,俨然一副主人派头。

“段姑娘好好养伤,帅府有我打理。”慕容苓天真无邪地笑道,“你可是曲黎城的大恩人,若不是你,百姓们不等爹爹过来,就去做赤狄的奴隶了。你受了那么重的伤,又泡了水,还能平安回来,真是上苍有眼。”

段沅佯作接过,一撤手,珍珠洒了满地。

她冷冷道:“这里是城主府,你要喧宾夺主,先向州治衙门请了地契来,咱们把房子做个交接。还有,我微不足道,太子殿下和慕容将军能从战场平安回来,才是上苍有眼。”

慕容苓何曾被人指着鼻子斥责过,白着一张俏脸,蹬蹬走下台阶,伸手就来推她。听到书房的门吱呀一响,她忙缩回手,却被段沅一把抓住。

“太子哥哥,你帮我管管她!”

苻剡抱臂倚在门框边,前襟微敞,雪色深衣衬出一把疏懒风骨,兴致勃勃地瞧着气急败坏的娇小姐。

“那好,劳烦你将段姑娘的东西搬到孤隔壁的玉响阁,方便管教。”他走过来,使了三分力握住段沅的手腕,慕容苓挣脱往后退了几步,幽怨地瞪着两人,泫然欲泣。

待她捂着脸跑回房,段沅才甩开他,淡淡道:“我替殿下气走了慕容小姐,刚才说的就……”

“自然算数。”苻剡笑吟吟道,屈指弹了一下东宫令牌,“现在就搬。”

段沅明知他拿自己做挡箭牌,却不得不屈服,心里憋着天大的火气,举步就走。不料眼前倏然一阵晕眩,若不是腰后稳稳地托上一只手,几乎站不住脚。

苻剡看着她面色苍白如纸,仍倔强地拂开自己,不知为何有些气闷。她从来都这般不愿低头吗?站着跪着,都梗着脖子,好像在他这里受了委屈似的。

段沅回到房中,草草收拾好被褥用具,抱着衣物出门,那些新婢女得了慕容苓的吩咐,一个个视若无睹,谁也不来帮忙。她不惯与人计较,只觉四肢无力,双腿灌了铅般沉,到了花园东面的玉响阁,放下包袱,就往床上一扑。

混沌中额头被覆上凉凉的湿巾,有人喂她喝水,像是阿娘。她无力思考,在黑暗里攥住那方衣袖,怎么也不愿松开,哭着求她不要走。她没有亲人了,连家都没了,那些人都欺负她,她很害怕……

一曲清凉温柔的笛音在枕畔响起,渐渐吹干了她的眼泪。她放任自己沉入梦境,一时是从城头坠落的恐慌,一时是破出水面的庆幸,一时是逃离敌营的喜悦,一时是山林里促膝长谈的安恬……千种情绪轮番而至,醒来时发了一身汗。

段沅披衣坐起,看到床头放着一碗温热的汤药,还有一瓶剪下的金丝菊。她捧着药碗走出屋子,惊奇地发现园里的布置都回到了原样,菊花静静地在栅栏里盛开着。

一个颀长身影立在花架旁,宛若一束春日韶光,施施然降临于深秋的花园。

她呆呆地望着他,整个人都有些发烫。

苻剡用玉笛指了指她红彤彤的脸颊,笑问:“烧退了吗?”

她却支支吾吾,答非所问:“这花……开得真漂亮。”

3

九月霜寒露重,战事逐渐吃紧。

苻剡同慕容琛夜夜商议排兵,与赤狄交了几场手,战况差强人意。段沅每日与军医照看伤兵,因谙熟地形和敌方战术,苻剡破例让她进大帐旁听。

这夜她披着一肩月色走到辕门外,议事的将领刚刚散去。她怔怔等了一会儿,摇着头离开,暗嘲自己犯傻,屋里应该已经空了。

“等等。”苻剡抱着一摞公文,见那抹纤细影子即将消失在黑暗里,赶紧叫住她。

“殿下还没走?”

她这一回首,双眸不自觉含了微微喜色,当真如春雪盈枝,清冷中带着无尽明媚。这眼神看得苻剡心里一跳,到了嘴边的话竟没吐出来,反倒是她先开了口:“我想了许久,以为兵法并无问题。不仅是曲黎,其他防卫赤狄的边镇将领也施展不开,想出的对策总能被化解。狄人可没那么聪明,我方必有内应。”

副将牵来坐骑,苻剡朝他使了个眼色,同段沅一起慢慢沿着护城河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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