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庆十一年,雪落。
陆甘棠跟随兄长去疏影园赏梅。
十五岁的少女鼻头被冻得红起来,冷得呵了口气,仰头同兄长讲:“哥哥,你对我最好了,知道我最喜梅花。”
陆朝摸摸她的头,笑一笑,“当然了。”
两人从马车上下来,细雪还纷纷地落着,陆甘棠伸手去接,那冰晶极薄,晶莹剔透的,落在掌心就消融得无影无踪。
梅园入口上头好端方的三个大字,她抬头看,一字一字念出来,“疏,影,园。”好像有一片雪花轻轻地落到了心头,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无端的怅惘。
“这我倒要考考你了,你可知道梅园的名字出自哪一首诗?”陆朝见她去读梅园的名字,笑着问她。
“你别瞧不起人,我诗书虽读得不多,但写梅花的诗词我最熟悉不过。是林逋的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是也不是?”少女的眉间尽是掩饰不住的得意,偏偏还要故意反问一句。她微微仰起头来,一副傲气的模样,但只是光彩动人,并无一点凌人的意味,笑得当真是好看极了。
“好啦,知道你聪慧。走吧,进去了,别让大家等久了。”陆朝抚抚袖子,“原本就因为我同父亲商榷事宜耽误了时间,再叫他们等可不好。”
说着拉上陆甘棠往里走。也不曾行多久,就远远看见一个朱红色的角亭,亭子里坐了几个人,茶香氤氲。
一个穿白衣的少年走出来,兄长凑在她耳边讲:“他就是疏影园的主人,我同你讲过的,楚醉,你大概也听说过他的才子名号。”
陆甘棠只是含糊应了一声,去瞧那楚醉,白衣风流的模样。
楚醉走至他们面前了,兄长便同他介绍:“这是舍妹,名甘棠。”
他便对着她笑一笑,“蔽芾甘棠,勿剪勿败。”她一下子有些脸热,心道爹爹从诗经里给她取了名字,叫人实在好猜。“陆姑娘,我叫楚醉,字松苓。”
她点了一点头,朝他笑笑。
于是一行人一起在园中赏梅,且诗且行,没多久,雪又有变猛之势,大家却兴致不减。
陆甘棠犹豫许久,小声地问楚醉“楚公子,我可否摘几枝红梅?”
楚醉不应,只是反问她,“这梅花好好地开在枝头,为何要摘?”
“我私以为,花开枝头,花期总是短暂,而我若是摘了下来,夹在书里,保护得当,可以保存好久。”陆甘棠认真地回答他,眼睛亮起来,“况且大家也都说,有花堪折直须折。”
“说得对,我帮你摘吧。”楚醉向前几步,偏头去瞧,伸手折了几枝递给她,“这几枝开的刚刚好。”
难掩开怀,她接过去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生怕蹭掉了娇弱的花瓣,笑着道:“谢谢你,楚公子。”
她身后是万千绽放的梅花,怀里是灼灼耀目的红梅。可她的眼睛比之穹隆上的辰星还要明亮,脸略微发红,站在那里一笑,在他瞧过去比寒梅映雪还要动人。又像三月清泉水,盈盈的一汪,清澈耀眼。身后开放的梅花和赏梅的人一时间全部变作无用的陪衬。
楚醉失了神,那盈盈一少女仿佛就至此留在他心中了。
而陆甘棠还在笑,:“楚醉,这样,你我以后就是朋友了。”
“好啊。”
2
陆家几朝忠臣,不论儿女,都征战沙场,保大齐国土。
陆甘棠是陆家最小的女儿,的确是从小更受宠爱,但绝不娇惯,至多性子傲气了些。她自小就开始习武,刀枪剑戟没一样逊于男子。
生于将门,她从小就与寻常的女子不一样,她更喜欢骑马射箭,想要同父亲一起上战场。
她其实不喜欢同满腹诗书的读书人打交道。而识得楚醉再至熟稔,是个意外。
自那日疏影园赏梅一个多月过去,初春的时候,她再见到楚醉。当然这次见面着实不是什么愉悦的情境。
开春父亲和兄长因为边疆祸乱离开了京城,陆甘棠实在无聊,出了门想去街上寻些趣味。
走在路上,轰轰的马车声响得好远,一辆马车行得飞快。陆甘棠觉得实在吵闹,抬手去捂耳朵,一转头却看见一个年幼的孩童还懵懂地站在路中央。
来不及多想,她一闪身冲过去抱起那小孩,却躲不过马车,于是伸出手臂为小孩挡住。马车终于是停下来,陆甘棠抬眼去看,马车的帘子掀开来,她一眼便认出来,张口就喊他名字,“楚醉。”
楚醉属实窘迫,一张脸泛出一点压不住的红,“实在抱歉,陆姑娘。”
陆甘棠挥挥手笑起来,“没事。”
“今日实在抱歉,改日我定当登门致歉。”楚醉说完这话,帘子放下去,马车就急匆匆走了。
陆甘棠还未回答,只觉有点好笑,看他那么急,也一定是有急事,她也不打算追究。她低头去看那孩子,放开他在他面前蹲下,摸摸他的头,“你怎么样?”小孩摇摇头,也不说话,一泡泪含在眼睛里要掉不掉的样子。
“别怕啦,没关系。要哭可以哭。”她替小孩把眼泪擦干净了,嘱咐他以后要小心,才放心走了。
几日后,楚醉果真来了。他送上一幅他亲自所作的寒梅图。
楚醉到的时候,陆甘棠还在后院里练剑,听到府里的丫头讲有一个公子来访。
当时心下还想,她不曾结交过什么富家公子,是会谁来。那日楚醉说要致歉的事她早就记不得,原本就并不觉得有这个需要。
她放下东西走到前厅,楚醉抬头看见她,就笑起来,“陆姑娘。”
春日回暖,加上练剑,她穿得简单利落,一身红色,头发只束起来垂在背后。她刚刚练过剑,脸许是被风吹红了。一双眼睛明亮,微微仰着一张素净的脸。外头春光明媚,流淌到他心里去。
她说:“楚醉,你怎么来了?”
“我是来赔罪的,陆姑娘。”他将画在她眼前摊开,“这是我的赔礼。”
“啊,”陆甘棠才反应过来,“不,不用的。”
可楚醉已经不容她拒绝一般将画摊在那里。“陆姑娘,怎么样?希望你不会嫌弃。”陆甘棠便低头去看那画,一幅寒梅图,红梅映雪,好不衿傲。
“谢谢你,我很喜欢。其实我真的没事,你大可不必这样的。”她的确是喜欢的,但心下觉得奇怪。楚醉一直以来以才子出名,一幅才子的画千金难求,楚醉竟就这么送她。
“不过我一幅拙作,你能喜欢当然最好。”
陆甘棠将画收起来,对他笑,“得了才子的画,我实在荣幸。”
“不过以朋友之名送你一幅画,你别太抬举我了。”楚醉喝口茶,“我看你明明白白是在取笑我。”
“不敢不敢。楚才子。”
“不要这样叫我,我们既是朋友了,你唤我的字就好了,我字松苓。”
“松苓。”陆甘棠念出来,自己在心头琢磨了几个来回,“那你也不必姑娘姑娘地叫我,怎么听怎么别扭,也显生疏,叫我名字就好了。”
“好,甘棠。”这一叫不知怎么就让她脸热起来,他还真是……从善如流啊。
3
此后,楚醉来找她找得好生勤快,隔三差五就寻个由头来,送她一些小东西。
最开始送她简单纹饰的簪子,十五岁的姑娘再尚武,到底还是爱美的,哪里会不喜欢,而楚醉选的总是巧妙,合她心意。有时送些小糕点,不知从哪里搜罗来的没听过名字的,味道却非常好,陆甘棠也馋,但总要顾着面子,装得不那么期盼一点。
再后来送些精致小巧的兵器,于她来说用起来极顺手,她也喜欢得不得了。
东西收得多了,实在是不好意思,陆甘棠很早就同楚醉道:“你不必这样时时来的,更不要送我东西,你又不曾欠过我什么,为何要送礼。”
楚醉笑着应下:“好。”
但还是来,东西也照送,送的都是她喜欢的,说:“都是些小玩意,也不费什么财。”变着法子让她收下。
很快就到了六月,父亲和兄长也从边疆回来。
陆朝很容易就看出楚醉怀的是什么心思,私下里把人拉走,“楚醉,如果你是真心的,我也不会阻你,但是你必须答应我要待我妹妹好。我陆家的女儿,没那么好娶,我一定会为我妹妹择一个良人。你是不是她的良人,则要另说。”
楚醉也认真,“她选不选我不重要,我不过是想待她好,定不会辜负她。”
这样的事不好说破,陆朝只是在楚醉送完东西后提醒一句,说:“你怎么这样迟钝,还看不出来楚醉的心思吗?”
陆甘棠迷惑起来,“他能有什么心思……”
陆朝叹气,也觉得好笑,他的妹妹向来算聪慧,竟在这情爱之事上迟钝至此。
陆甘棠没发觉,她的心里早已偷偷揣进女儿家的小小欢欣,像在心里揣进一只兔子,每次楚醉一来,那只兔子就像见到了春天泉水消融,要跳起来。
一直等到了七夕那日,楚醉约陆甘棠一起去城南月老庙拜月老。
她最初问他:“为什么要拜月老啊?”
“今日可是七夕节,去月老庙求姻缘更会灵验吧。”楚醉说得一脸认真,陆甘棠只觉他说得对,等到走在路上了,心里想,求姻缘啊…为什么楚醉要和她一起去拜月老?
想着想着脸就烧起来,一直烧到耳朵尖。
快到城南那处是一条溪,溪岸种了好多柳树,还在正盛的时候。陆甘棠在柳树下等楚醉,他说他去买糖人,远远地问她:“甘棠,你要什么样的?”
陆甘棠低头去瞧溪水,也不知该怎样回答,只是大声答:“都可以的。”
楚醉很快拿着好几支糖人走过来,笑着说:“不知你喜欢什么样的,我就都买了。”
“吃不完会浪费的。”陆甘棠觉得有些迷糊,没接他递过来的糖人,歪着头想了想:“松苓,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楚醉低低地笑开了,陆甘棠却更加迷糊了,他笑什么呀?有什么好笑的?
“因为我喜欢你呀。”
她忽然觉得心上一直笼着的雾好像就散开了,她才迟钝地醒悟过来,又皱起眉。
“松苓,不对,你是才子,才子配佳人,我却不是佳人,戏文里唱得都是才子佳人的故事,这可不一样。”
“我们又不是戏文故事。”楚醉忍不住笑开了。这姑娘有时可真是迟钝得过了头。
对面的姑娘终于笑起来,脸又红起来,“我也挺喜欢你的,你也喜欢我,真好。”这愚钝的小姑娘,终于袒露心意。
4
时值八月,溽暑未消。
陆甘棠和楚醉一起在马场跑马。她原本以为他一个读书人,拉不住缰绳,却没想到楚大才子并不比她差。
他远远地叫了她一声,“甘棠!”
她一回头,却一下从马背上跌落下来,楚醉连忙下马,奔至她身旁,却看她竟然哭了满脸的泪。
“松苓,我害怕。”他的姑娘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失去了力气一般。
“你怕什么?”
“哥哥与爹爹他们去西北了,”她呜咽了一下,“他们不让我去,说我还小。可是…哥哥在我这个年纪就已经上战场了…”
楚醉心下一凉,将她轻轻拥到怀里。六月时边疆战乱又起,陆家自是不容分说就奔赴了战场,而此次战事情势紧迫,压抑的气氛早已在京中慢慢散开。
“相信我,他们一定会回来的。”
陆甘棠双眼浸满泪水,在他怀里轻轻点头,想起兄长同她告别的情景。
陆朝着一身玄衣甲胄,极认真地叮嘱她照顾好自己。而去年他去边疆时,不过说笑着就走了。他摸摸她的头,说:“甘棠,哥哥去去就回。”
神情和语气跟许多年前大哥陆照同她告别时,一模一样。其实她一直不大记得起来大哥的模样,那一年她只五岁,陆朝也才九岁。他摸摸两个小孩的头,也是说,去去就回。可大哥并未履行承诺,去了就再也没回来过。她没办法不怕。
十二月时楚醉同往年一般邀她去疏影园赏梅。楚醉拉着她到四下无人处,难得红了整张脸,问她:“甘棠,我何时能去提亲?”
她偏头闻见梅花的幽香,想起二人初次见面时楚醉为她折的梅花,又想到那梅花还夹在那本皆是写梅花的诗的书里,笑起来,想了想说:“等到我的爹爹与哥哥得胜回朝的时候,等到我过完十七岁的生辰,你就可以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