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被驯化的黑狗
作者：华木有枝
1
奶奶又坐在窗边。
半年前爷爷去世之后，奶奶整个人就消沉了下来。情绪低落，话变得比以前更少了，也不爱笑了。由于奶奶食欲越来越差，夜里常常失眠，精神状态不好，爸妈带她去医院检查。
医生说，奶奶有轻微抑郁倾向。
奶奶不懂什么是抑郁，只是喃喃地说：“我没病、我没病”。爸妈也从来不相信什么抑郁症的说法，认为那是现代人的无病呻吟。
从医院回来，他们说，只是因为爷爷去世了，而奶奶一时没有适应过来。“想开点”“保持好心情”就好了。
星期六下午，晓鹏放学回家，家里照例只有奶奶一个人。夕阳最后的余晖从窗户照进来，他只能看到奶奶逆光的轮廓，和客厅地板上一个被拉长的影子。
晓鹏和奶奶打了招呼，奶奶回头看看他，点点头，又转头呆呆地望着窗外。
爸妈曾劝过奶奶多和小区里其他老人或是老朋友们走动，但是，每隔不久就会传来一两个奶奶的朋友去世的消息。到现在，爸妈也不再提了。
奶奶从来喜静、不爱折腾，和爷爷恰恰相反。爷爷退休之后根本闲不住，想要继续发光发热。可在家时，家务活都有钟点工来做，家里人总让他休息；在外时，想当个助人为乐的老英雄，别人却总是害怕他碰瓷，对他敬而远之。
老年人的生活啊，就是这么清闲又无奈。
直到有一天爷爷发现，小区里的年轻人早上都赶着出门上班，没时间在家做早饭，都是去外面买了路上吃，于是吭哧吭哧搞了辆小推车，每天清晨去楼下卖煎饼。
老一辈的人似乎天生就更有烹饪的本领，也有心思去琢磨怎样做会更好吃。虽然没怎么做过煎饼，但毕竟熟能生巧，爷爷手艺越来越好。爷爷买的都是新鲜优质的食材，卖得还都不贵，只是象征性地收点钱。
时间一长，大家都爱来买爷爷的煎饼。
奶奶怕冷，就在窗边看着爷爷在楼下摊煎饼。等小区里的人都买完煎饼去上班了，爷爷就乐呵呵地收摊回家。
而现在，爷爷不在了，奶奶总是坐在窗边，眺望着窗外。
晓鹏打开客厅的吊灯，照亮了奶奶瘦弱的身躯。他叹了口气，回到自己的卧室。
放下书包，躺在床上，打开手机。远离手机的又一个星期过去了，现在可以自由地刷刷动态，看看新闻，打打游戏。
翻看着这一周的动态，同学转发的一条消息引起了他的注意：
“我们想抵达知识的彼岸，
我们想树立正确价值观。
我们在迷雾中判断是非曲直，
我们在尘世中尝尽离合悲欢。
即日起，在校准中心官网实名注册账号，并带注册成功的页面截图转发本条消息，将由平台抽取20名幸运粉丝，参与2028年10月16日至10月20日校准中心的试运行。所有中奖账号须由账号所有者本人领奖，不得转让。若放弃名额，请私信校准中心登记，由平台重新抽取。其他参与方式请关注校准中心后续通知。
这一次，让我们一起见证思维建设的高光时刻！”
他打开浏览器搜索校准中心官网。
进入网站，主页焦点图上是醒目的口号——“求知，正思，明辨，定心”。他浏览着网站，信息并不多，都是一些口号性的内容和主流媒体的新闻稿，夸校准中心为“推动人类精神文明的一大步”云云。
还挺有意思。
仔细一看，离活动截止时间只剩十多分钟了。抱着重在参与的心情，他找到注册入口，开始输入信息。
我们在尘世中尝尽离合悲欢……我们在尘世中尝尽离合悲欢……
不知为何，这句话总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想到奶奶独自坐在窗边的样子，他默默地把申请人改成了奶奶的名字，也相应地填写了奶奶的信息。
注册完账号，参与了抽奖，晓鹏继续在网络上搜索相关报道。但除了官网的信息，整个互联网上也没多少额外的介绍。
突然，手机震动起来。
中……中奖了！
匆忙参与，没想过真能中奖。他愣了几十秒，从床上一跃而起，跑到客厅：“奶奶，我中奖了！不对，是您中奖了！”
奶奶转过来，疑惑地望着他。
他跟奶奶解释道，是个科研机构的公众开放活动，也许可以教奶奶怎样做自我情绪调节。
“您想去吗？”
奶奶思考了一下，点点头。“去吧。”
这半年来，奶奶很清楚自己让家里人担心了，她一直愿意努力“保持好心情”，奈何情绪并不是那么容易控制。她总是坐在窗边张望着，思索着，回忆着，告诉家人：“没什么，我看看风景。”
晓鹏没想到奶奶这么顺利就答应了。他赶忙私信工作人员，验证了账号所有人的身份，向工作人员讲述了奶奶的情况，确认了接受校准的时间。
奶奶将会是试运行当天的第四位客户。
2
2028年10月16日，星期一，校准中心第一天试运行。
“阿姨您好，叫我小周就可以了。”
“对，您孙子已经跟我们的工作人员联系过，医院开的抑郁倾向证明您带来了吗？”
“好的，复印件就可以。”
“基本情况您孙子已经跟我们大致讲了讲。其实抑郁症什么的，您只要乐观点，想开些，不要有太大负担，没事的。”
“不不不，我不是专业医生。”
“是，我也觉得您没病。说白了吧，可能就是心态还不够好，您还是得把心态放平。”
“没错，我们这里有专门针对情绪的命题列表。命题都是专家组制定的，虽然我不懂，但专家还能不懂吗？您就放心吧阿姨！”
“现在儿女都忙，没时间陪老人，您难免会感到孤独，这些都是正常的。我也好几个月没见我父母了。”
“没事儿，在大城市打拼嘛，趁年轻，总得有些牺牲。”
“谢谢您，我会给他们打电话的。”
“您签一下这份确认书就行。对，在这儿签名。”
周老师一边礼貌地接待着奶奶，一边被奶奶直勾勾的眼神盯得有些紧张，不由得话多了许多。他上午已经接待过三组客户，需求都各不相同。加上奶奶，四组客户正好把“求知，正思，明辨，定心”这四大主题做了个遍。
他甚至怀疑抽奖和报送的客户是不是都是事先安排好的。
不管怎么说，今天的工作日报肯定不难写。
面前这位憔悴的老人签完确认书，流程工作便宣告完成。
“好的，我带您去校准室。”
周老师将奶奶从座位上慢慢扶起，一路搀扶着她进了小隔间，帮助她坐上座椅、头上戴好检测仪。周老师打开面板，操作之后，第一题浮现出来。同时，为了照顾老年人的视力，系统里有个毫无感情的机械女声将题目念了一遍：
“第一题。我应当以积极、乐观的态度面对人生。”
检测仪发出“滋滋”的电流声。这说明奶奶听到题目后做出了自主思考。
奶奶微微颤抖的手握着触控笔，在屏幕上打勾。勾变成绿色，而后变淡、消失。
也不像抑郁嘛，心里还是明白的，应该积极、乐观。周老师想道。
“第二题。我感受不到身边人对我的关心。”
奶奶打了个叉。叉变绿，停留在面板上。随后，“滋滋”声加强，奶奶的身体颤动起来，又在“嘣——”的一声后缓缓平息。
奶奶表面上否认了感受不到关心，但心里觉得身边人不关心她。周老师不禁为她感到难过。或许她以为自己骗过了自己，但……不管怎么说，好在现在校准了，以后，会感受到了。
“第三题。我的心情总是非常愉悦。”
奶奶画下了叉，叉变成红色，停留在面板上。
接待上午的客户时，周老师要么压根没看校准过程，要么和孩子家长维持着表面的交流，要么沉浸在“偷窥”威胁社会稳定的危险分子的往事中，一直没顾得上认真关注面板的反应。
直到这时，他才真正体会到，勾、叉，红、绿，消失、停留，呈现出的这么多不同组合。
简单来说，勾和叉是由接受校准的客户本人画下的，代表他们此时对题目的判断：勾为同意，叉为不同意。
红和绿代表着判断结果与系统设置中“正确答案”的对比：红色说明客户做出的判断与正确答案不一致，绿色则说明判断正确。
消失和停留更复杂一些，体现的是客户心中的真实想法：
如果判断变绿且消失，说明客户表面上做出的判断、系统设置、心中真实想法三者完全一致；
如果判断变绿却停留在面板上，说明客户虽然选对了答案，但心中并不是这么想，此时校准便会开始，校准过程的外部表现为更大的电流声以及客户身体的颤动；
如果判断变红，就会停留在面板上，校准会直接开始。因为不管是故意选错，还是真的选错，都说明客户的思想需要修正——至少，内部培训时是这么讲的。
而每个命题校准结束时，会有“嘣——”的提示音。
周老师很喜欢这个声音。
这总是让他脑海中浮现出一些有趣的画面：比如气体冲开瓶塞，瓶口还冒着青烟儿；比如电影里一只小妖怪仓促逃跑，随着声音凭空消失，旁人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消失的地方。
这个声音仿佛是现实与幻想的开关，让人想入非非；又好像预示着一些荒诞离奇却又完全合乎逻辑的事情，像爱丽丝掉进的那个兔子洞一样充满无限可能。
检测仪的电流声越来越大，周老师停止了幻想，看到奶奶的身体颤动起来，连带着座椅都开始轻微地抖动。
这么剧烈，奶奶应该……真的过得很不开心。
嘣——
抖动逐渐平息，几滴泪水从干瘪的眼眶里流出来，但奶奶的嘴角却扯出一个微笑。
周老师不忍心看老人流泪，于是离开隔间，留奶奶自己继续做完剩余的题目。
勾与叉交替，红与绿切换，几十分钟后，奶奶完成了最后一道题“我的愿望都能实现”，从隔间出来。周老师连忙迎上去扶住。
“谢谢你啊，小伙子。”奶奶对周老师露出一个淡淡的笑，但脸上还有隐隐的泪痕。
立竿见影啊，厉害。周老师暗自感叹道。
送奶奶出门后，周老师将奶奶签过字的确认书和医院开具的抑郁倾向证明整理好，放进文件夹里。
3
作为高三的住校生，晓鹏是少有的不带手机去学校的学生。爸妈说手机会影响学习，不允许带。他不是离了手机就活不了的孩子，也就没有强求。在学校，他每天都平淡又专注地学习，成绩一直稳定在年级前列。
在学校整整一个星期，爸妈并没有托老师转告奶奶的情况。他有时会想象奶奶怎么样了，但更多时候，思绪只是一闪而过，他便又埋头投入学习当中。
2028年10月21日，星期六。
放学回家，一进门，他就惊喜地发现，奶奶主动对他笑了。
这天晚上，奶奶话多了不少，把他从头夸到脚，让他怀疑奶奶是不是加入了“凡事都要找出夸点”的那种“夸夸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