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薄命书

2020-04-22 06:48:52

古风

七日薄命书

【死前半月】

崇景十四年,楚蜀洛河一战,蜀败,血色尽染南明城。

“报。”

我微眯着双眼,抿着上好的清茶,神色慵懒地斜躺在软榻上,脂色沁润的玉佩随着我起身晃动而发出清翠的声音。

“何事?”

通报的小厮是个十七八岁的白面小将,我不急不慢地上前,皱了眉思量,片刻才知觉这人面生得紧。

那人恭敬地朝我做揖:“先前洛河之战,我军大捷,现已俘获了蜀军主帅邵齐,特请将军入地牢巡视。”

我撩开大帐的珠帘,听闻邵齐被掳,心下莫名欢喜得紧。

我与邵齐自幼相识。他是蜀国皇子,多年前曾作为质子待在楚国国都识五经,习兵法。我幼时好玩,跟着他逃了不少太傅的课,一来二回地也就熟识了。

可是这次他回国首次带兵参战被掳,我心中竟生出了丝丝期盼,只因我就快见到他了,只因我和他有着那样一段往事。有些话,我想当面问清楚。

【死前十日】

我叫沈砚,楚国一品主帅沈墨长女。自幼便熟读兵书跟着父亲征战四方,耳濡目染之下让我绝不可能养成如邵齐那般温润的性子,也正因为这一点,我输他输得彻底。

旁边的小将见我晃神自个上前报了姓名。他叫百里,人如其名。

百里相貌生得极好,唇红齿白,两股鬓发自耳垂处滑落,看着着实温和。他眉目清冽耀人,就算是一身乌黑的战甲着身也难掩自身如春风般和煦的气息。这便是书卷气,是我这个五大三粗的练武之人学不来的。

他眯了双狭眸朝我笑笑,便挑了灯走在前面,我点头示意尾随其后。楚国的地牢很潮湿,空气里都是发霉酸臭的味道,我的军营距国都有一段距离,所以要进入地牢十分不易。

趁着还有一段时间的空当,百里忽然转过头问我:“经此一战,将军可知何为兵法,如何制胜?”

我一愣,这小将是跨了阶品问话,虽有些不悦但见他眼神灼灼还是耐着性子回他:“胜不骄,败不馁。胜敌之道,在于权兵之术,一支强大的军队经过日月操练,岂是蜀国那帮乌合之众能比的。”

我抬起头,笑出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没有注意到身侧小将眸里一闪而过的精光。

“是百里失言了。”百里眸色微沉捧着青灯埋下头朝我拱了手,我单袖拂了拂便不再管他。他也不当他什么阶品,楚国贵贱等级分明,我乃从三品大臣,岂是这个毛头小子能随意质疑的?

他退到一旁头埋得更深。我径直向前走去,视线遥遥落在不远处,不多时,眼底便有朦胧的雾气升腾上来。

我想过许多与邵齐重逢的画面,但我绝没料到会是如今这个样子。

他乌发凌乱飘散,着一身破烂的布衣抱膝缩在墙角,眉目间的青涩完全褪去,现出些许英气来。我拿钥匙开了牢门不设防倏地抬起头,正巧对上他那双清冽的眸子,呼吸当即乱了半拍。

这是五年后,我和他首次相见。

“三皇子,许久未见。”当下他虽为俘虏,却毕竟是蜀国皇子,我本着先前同他一处的礼数朝他拱拱手。虽败国之余孽,凡事仍不可做得太绝。

“沈将军在贺连一战中获得先锋之捷,大败我赤焰军,不日即将升迁,身份何等尊贵。我乃败阵俘虏,自知受不住将军这一拜,还是请将军先行离开罢。”

邵齐眼神疏离,语气是我从未感受过的陌生。我极力抬眸瞧他,却一直寻到他的淡淡一瞥。

四周很安静,只剩空气里我三人微弱的呼吸声,似是穿透时光千年,从朦胧的雾色中走来,仿佛一切都被凝固了。我叹了口气,指尖触着铁质牢笼深深地望着他,冰冷的寒意顿时渗入心底,震得我心尖一颤。

他许是仍旧怨着我,为了五年前那桩事。

百里同我说过他的受刑书就快下来了。楚王嗜血成性野心勃勃,此次没在战场上直接做掉邵齐,必是想以他为筹码向蜀国讨要十二座边界城池。其中,就有南明城。

楚王怀的算盘打得着实不错,挟皇子以换他国国土。可这九州大地哪有这么容易的事,蜀王子孙众多,邵齐自幼被送到楚国为质,在感情上自然生分了不少,且又是一个手无重权吃了败仗的领帅更是无颜回国面君,故而箭书未传到蜀国王宫就被截下来了。棋子而已,用之则善,弃如敝舆。

楚王怀暴跳如雷,我忽地想起这桩子事,绞着衣角的手指不禁发白了些。我有点担心他,这是真的。

我不安的情绪被他尽收眼底。地牢里通气的风窗筑得很高,我尽力吞咽了口水才敢抬起头来。他如寒冰般镌刻的五官在地牢昏黑的光线下越发显得冰意入骨,我甚至觉得,那眼里沉沉浮浮的光亮似是参杂了某些不甘与讽刺,让我越感如芒在背。

说到底,苏染那件事是我对不住他。

我咬着下唇再向他作了一揖,犹豫了半晌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只吐出几个字来:“三日后,我再来看你。”

【死前九日】

回到营帐后,我自个儿脱去护甲长靴便躺在榻上沉沉入了梦境。

梦里是韶光正好,言笑晏晏,十几年前悠闲日子的如数重演;梦外是金戈铁马,遍地秋意,弟兄反目,只余深深凄寒与无能为力。

安武七十年,吴楚蜀国在八荒呈割据局面,三国平分天下,各地势力雄霸一方。

安武七十四年,楚王殷病逝,太子怀承袭王位,当即操兵练马,与臣密谋灭吴蜀之事,就此拉开他一统天下野心的幕布。

吴国方圆百里黑土,水川丰美乃膏梁之地,而楚国地势险要,国土贫瘠,荒地众多。沈墨初为将军因追随楚王怀,故封得从二品官阶。楚国十年大旱,沈墨自是明晓自家王上的心思,特在南明城外献上计谋。自此,吴国灭,沈墨升迁为一品主帅。

经南明一战,吴国元气大伤。安武七十六年,吴国为楚国吞并,划淮水为国界,改崇景为纪年。

乱世之中,唯有雄才伟略者才可夺天下。楚国势力不复当初,楚军大有跨过淮水直逼蜀都的架势。蜀国君主思忖半晌,为了保全国之根基与万千子民,与楚王怀签下休战合约,割让七座边界城池,并将皇子邵齐送往楚国为质。我便是在那个时候遇见他的,那一年,我八岁。

我是沈府正房所出嫡系子孙,自幼因比其他女子骨骼略大,便被当做男子养大,得了砚这一个字。父亲带兵领邵齐入太学堂的时候,我正撕着《论语》并为一拳揍扁了先生的举措而沾沾自喜,全然没看见自家父亲已经撇着胡子朝我干瞪眼。

父亲上前抢过我手中已残缺不全的论语,并把跌坐在地古褐苍苍的先生扶起来,低声朝我一喝:“胡闹!”

父亲是极爱面子的,此时我打伤先生捅出这个娄子,若是搁在平时早就被丢到后山与狼群生搏了。他待我是心狠的,就如两年前在与吴国一战中连眼睛也不眨便将我推上战场时一样。

我自幼便怕极了他,手上一抖,当即要跪下来认错,手腕却被一只温热而有力的手紧紧握住。

我吃了一惊当即抬起眸来,眼前的公子身着月牙色长袍,束着白衣带,面容清冷素净看样子约莫比我大四五岁。他迎着光长身玉立的站着,屋外光线透过他乌黑浓密的发丝间渗下来落成星星点点的光影,似梦中魇,又似故人归。

我不知他的身份,以为他只是普通的太学生。我心中一紧怕他因替我解围而惹恼了父亲,当即皱眉对他使眼色,挣扎着想将手从他掌心中抽出来。

这人看着身形单薄,奈何手劲儿大的厉害,他死死按住我,浑身散发的气息温润而又强势。很久之后我才明白,那是真正的君王之息,不是什么书卷气。

“沈主帅未免较真了些,顽童罢了,不还得靠夫子教学吗?”

他声线清澈干净,似三月晴雪洗过人心头,言语间带着不符合他这个年纪的老成与世俗。我微微一怔,旋即看见父亲深深看了我一眼,便垂下头朝他拱手作揖。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瞧见父亲吃瘪。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蜀国送来的那个皇质子,邵齐。虽说是质子,但依照先前蜀王划来的七座城池,这君臣间的礼数也决不可乱,所以,他才敢在满堂权臣子孙面前给我父亲难堪,不计后果与一切护住我。

那时孩童心智,我只是觉得他好看得紧且又能护我周全,便逢三隔五地带着糕点往质子府上跑。说到底,我还是贪心,那些不属于我的东西以及同他一处时那点点滴滴如水般清澈的时光。

他很厉害,什么都会。除却在太学堂念四书的时辰,余下的他会教我习字、骑马、舞剑、弄花、茗茶。春雪秋来,冬霜夏花。他就像楚国历来的其他质子一样在府中除除花草,温习兵书,随着日子的推移,他眉目也越发狭长而深邃起来。

边境柔然来犯,我跟父亲从战场上回来浑身布满乌紫痕迹,犹如在血泊中淌过一般,血珠子顺着额间的伤口大滴滚落下来直接糊了我的眼。那天具体怎样,我记不清了,意识模糊间只觉眼前有白影晃过,随即是氤氲升腾的药香。再醒来,却是身在锦绣华帐间,额上多了条伤疤,我抬手一触,疼得我呲牙咧嘴几乎落泪。

邵齐坐在床榻边自我后背轻轻靠住我,我甚至都能感受到他温热的身躯和颤抖的心跳,有节奏而有张力的,令我心脏猛地一缩。他告诉我:“沈弟,你要记得,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够欺侮你,包括你自己。”

他说的很认真,一字一句的,全是我们这些年累加起来的情分,而这一切,都只是因为我是他的沈弟。这么算下来,我和他倒也相识九年了,纵然他知晓我是女儿身,可念了几年的称呼也没改过来,我觉着特别,心下反倒还高兴。

试问天底下哪有女子同男子称兄道弟的范例?

只是我忘了,他唤我沈弟,是因为他是我的邵齐哥哥,而我,永远都会是跟在他身后的孩童。也对,不是一向都如此吗?我心口忽感一阵窒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他的感情就微妙地变了,是在他一次次从父亲手中救下我,还是无论酷暑寒冬教我习武的那丝丝心动?

我心中有他,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我曾以为就这样小心翼翼地处下去,天荒地老也满足了。可是他从来就没给过我机会,因为我本来就没什么机会,这在苏染出现后很快被证实。

我攥紧棉被的被角泪眼朦胧地起身,昏暗的烛灯下,枕上那一片湿漉像极了泛了光的毛茸茸的珠地。我心下一阵轻笑,记不得这是第几次做这种梦了,可每一次都令我肝肠寸断彻夜难眠。

我从屏风后取下外袍披在身上,挑开营帐的珠帘,散了头发蒙着夜晚的湿气出帐。帐外繁星如苏,远处隐有星星点点的灯火相缀,倒也是寂寥得紧,陡然间竟遥遥传来琴音。

琴音清澈悠扬,如潺潺流水,百河汇纳,行至高潮却有地崩山摧之势,竟莫名熟悉得紧。我怔了半晌,方才觉琴声似流苏缓缓泻下。

“可是扰到将军了?”身旁不知何时站了一个身着白袍的年轻男子,我堪堪回首,惊吓之中陡然撞进他深邃黝黑的眼仁中。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他浩瀚的瞳孔里有光亮突现。

夜风很大,掠起我半缕黑发。我吃寒,兀自拢了衣襟,才淡淡回他:“无妨。”

身侧的公子长身玉立,没了白日的战甲装束,一身便衣看着倒是俊秀温润。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他手边的一架古琴,忽然想起了什么,便笑着问他:“你也会抚琴?”

百里笑笑:“皮毛罢了,倒比不得将军精通。”

我听闻他这句话,神色有片刻凝滞,随后双拳紧攥指关节快速发白。我自嘲地笑笑,楚国方圆十里多少慕名之士,谁不知道我沈砚抚得一手好琴?

可又有多少人知道,我所会的一切都是邵齐所教。那个皇质子,如今正躺在楚国不见天日的地牢里,救他出来自然也不是没有办法。

可我终是哑然了半晌,是执念也好,是欲恋也罢。

他不爱我,我又何必为他劳心?

【死前七日】

洛河大捷,楚王在大殿上依功行赏。因着父亲的缘由,特地提到了贺连城之战,对着我着实褒奖了一番,都是些诸如年少非凡、大有作为一类的话。我面上笑容虚浮,在众臣对我一跨两级阶品的祝贺声中,应承地拱手回礼。

如此,便是三日。

掐着去看望邵齐的点,我手忙脚乱地熬了一锅米粥分了食盒装好。我因职即将升迁回都,想来日后见他也方便。

这么想着,战场上那些血海尸山我跨的也值了。

出示腰牌后,狱卒便开门放行。还是如以前一样,我将食盒一一打开,指着里面五花八门的糕点和热菜,笑着对身旁神色冰冷的邵齐说:“这些东西我弄了有些时辰,全是你喜欢的,你试试看还合不合你口味?”

他眼中冰冷,只淡淡客套一句:“将军有心了,狱中饭菜尚还合邵某口味,这些东西只怕是消受不起。”

我拿着筷子为他布菜的手一顿。楚国地牢的菜在他五年前出事的时候我又不是没尝过,他胃口那么刁怎么可能受得住。

他话中驱客的意味,是个傻子都听得明白。

可我就愿意做个傻子,只要能待在这里。五年前我已经失去他了,而现在不论如何,我拼了这条命都得待在他身边。

我依旧笑嘻嘻地将粥碗举到他面前,为了不让他感觉口中无味,我还特地叫百里放了几颗蜜饯进去。但当他真正挥手将粥碗摔碎在地时,眉眼中的怒气却叫我看得明明白白。

“沈砚,你够了。”

我什么也没说,弯腰下去拾起白瓷碎片,放进食盒里,然后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粥是当年苏染教我熬的,她知晓邵齐的口味,清楚他嗜甜,所以做菜熬粥总爱放几颗蜜饯。

刚才那粥里浮起的蜜饯味,许是叫他想到了苏染,因而才怒气上涌。我就喜欢看他不痛快的样子,只有这个时候,他对我才会有多点不一样的情绪。

苏染是边城郡主,十六岁回的都城。她父亲在楚王怀的统一大业中战死沙场,为了抚慰其家属,王后特地命人将她接到自己身边好生照料。

于是,在一个清风霁月般的日子里,两个年纪相仿的年轻人遇见了。我不知道我在当时充当了什么角色,但是如今想来,恨不得一巴掌拍死自己。

皇质子是没有资格进入王宫参加宴礼,我嘴皮子都磨烂了,他才勉强同意陪我翻墙入宫去看看。

想我一个本可以光明正大进宫的重臣之女,为了他能干出些翻墙爬树的事情,却为什么没能在两人情丝蒂固之余拉邵齐回正途。

罢了,都是过往了。

苏染人生得漂亮,又是头一次进宫,王后为了让她在外藩宴礼上尽可能地多得到王公贵族的认可,便将宴舞的重责交给了她。

那天晚上,她美得不食人间烟火,一双水眸盈盈作亮,拔得头筹已是意料之中。

而我呢,活得像个乡野匹夫,我去跳舞这种话说出去都会让人笑掉大牙。不像苏染,活得如此精致美好,竟堪堪令邵齐看上了眼。

两人眉来眼去,在一起似乎是水到渠成的事。当然这种事情也只能我知、苏染知,邵齐知。

他是质子,无论何时都会有生命危险,更没有资格谈婚论嫁,而且对象还是正得王后欢心的苏染郡主。

他曾问过她:“若有一日事情败露,我人头即将搬家,你可还愿跟着我?”

苏染依在他怀里:“君不离,我不弃。”

我习文向来不认真,这些话我自然是听不懂,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邵齐越发搂苏染得紧,自个儿站在那里干着急。

我也曾把自己幻想成戏折子里那些阴险狡诈的恶毒女子一类,想要拆散这对深情鸳鸯,然后霸占邵齐,让他一辈子做我的人。或者一刀子下去,扎得苏染直接断了命,这样邵齐也成功地变成了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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