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别后,亿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这是江以煜走后的第二个年头。
皇城岁月暮,大雪满京城。戍边战事吃紧,听说常有将士冻死在外,京郊外灾民叫苦连天,王孙贵族在繁华的京城内依旧纸醉金迷。
一年前他穿上战袍,临走之际对我念出高适的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将士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舒儿,我是大梁的将军,君主不才,但我不能弃天下百姓于不顾。”
“舒儿,你等我回来,回来我就娶你。”
他已经走了一年了,整整一年了。这一年来,我掰着手指数着日子,时刻打听着戍边的消息,盼望着他能回来,他答应过我,要为我赎身,要娶我为将军夫人。
我是云舒,笙轩阁的头牌。
朝局动荡,君主听信谗言,几度排挤为大梁忠心耿耿、立下汗马功劳的大将军江以煜,江以煜本就清高孤傲,自然不愿与小人同处朝堂之上,他自表解职,愿以庶民身份度过余生。
可将军终究是将军,身在府中,心仍系天下百姓。君主昏庸,沉溺美色,不理朝政,小人当政,百姓水深火热,他愤懑抑郁却又无可奈何,每日萎靡不振,昏昏沉沉,甚至来这京城第一楼的笙轩阁夜夜买醉。
直到遇见了我。
我站在雕花镂空的窗边,看向屋外的扬扬的大雪,叹了口气,与江以煜相遇那夜,雪也是这般大。
“云舒姑娘。”周妈妈进来唤我,见我伫立窗边久久不动,拍了拍我的肩膀“楼下有客人想要见你。”
要见我?
自从我与将军私定终身之后,偌大的笙轩阁,便再也无人来找我弹琴听曲,因为谁都知道,我是将军放在心尖上的人。
将军虽闲赋在家,可终是上过战场,为君王守过天下的人,偶尔有跋扈的富家登徒子指明要我唱曲,被将军丢了出去,在雪里冻到了半夜,将军才肯放他。
将军本想为我赎身,可时局动荡,他终有一天要重披盔甲上战场的,这笙轩阁看似烟花之地,可比起外面的混乱,笙轩阁可好得太多了,有周妈妈的照拂,诸位姐妹相互扶持,更有江以煜留下近侍暗中保护。
“谁要见我?”我刚把心里的疑惑说出口,对上周妈妈掩笑的眼神,我的心扑通扑通的跳着。
是江以煜回来了!
他回来了!
2
我着一袭素白衣,因这段日子牵挂他,茶饭不多食,本就清瘦的身躯穿上这衣服,像似大病初愈后的模样,也没涂脂抹粉,甚是憔悴。
一楼雅阁内,他背对着我,冰蓝丝绸的料子衬出了高挑秀雅的身材,乌黑的头发与头上的羊脂玉簪交辉相映。
他听到有人进来,缓缓回头,那张熟悉的脸颊出现在我的视线中,他微笑的望着我,轻轻唤道:“舒儿。”
那是我日思夜想的声音,是每每午夜轮回出现在我梦境中的人,在梦境中他也是这般温柔唤我“舒儿”。
自他走后,两年来,我为他牵肠挂肚,寝食难安,打探着边境的消息,生怕他出现一丁点儿意外。我呆呆的望着他,木头一般地站在那里不动,两只眼睛含着泪发痴的看着他。
“舒儿,我回来了。”他上前将我拥入怀中,温暖的身躯,熟悉的气息,我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我的将军真的回来了!
“将军,边境如何了?”
我还是将心中的疑惑问出口,我的将军向来忧虑天下事胜过自己。
他听到这话眉头紧锁,咬紧双唇,像是在忍耐着什么,随即却又叹了一口气:“十万军兵齐卸甲,更无一个是男儿。这样的朝廷,不拥护也罢。”
数十万将士在边境为了大梁百姓拼死抗争,为皇帝效忠,保国家太平,皇帝却轻易拿出十五座城池作为交换,换大梁国一时苟且。不战自败,寒心的不只是将军,还有数十万将士的心。
他说完像是怕我多虑,轻抚着我的发丝,语气温柔:“舒儿,我为你赎身,我们一同离开这京都之地,去南枢国。”
“我只愿与你做一对快活夫妻。”
在国家与我之间,他终究选择了我,真心也好,无奈也罢,我的将军还是选择了我。
“将军,你可想好,你当真要带我走?”我怕他只是一时冲动,他当真能舍下那十万将士?舍下这冻寒受饿的黎民百姓?
他眼若寒星,直挺的鼻梁唇色绯然,侧脸的轮廓如刀削一般棱角分明却又不失柔:“我带你走,去过你想要的生活。”
南枢国风调雨顺,民风俭朴,国土虽小,但君主以仁治理天下,重贤臣、减负税、收开支,殚精竭虑,为民造福,兢兢业业,维持着百姓和谐安宁的生活,实在是个宜居的好地方。
我最大的心愿,便是同江以煜一起去南枢国过男耕女织的自在生活,没有战乱,没有灾民,心爱的人在身旁,闲暇时看他舞剑、抱着琵琶为他弹唱。
3
我走时,周妈妈思绪凌乱的结成一张网,越网越紧,一阵隐隐作痛之后,方才罢休。她早就清楚,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当今这乱世实不太平,但笙轩阁却是达官贵人常出入的场所,我的琵琶实在一绝,相貌又生的好看,不少达官贵人愿掷千金博我一笑。
除了利益之外,她也不舍得我,这么多年了,在这纵欲横流的笙轩阁我们相互慰藉,这份情终究是难忘的。
周妈妈万般不舍的将手上的卖身契递给江以煜,江以煜笑道:“妈妈大可不必如此,我与舒儿将要离京,除了赎金之外,将军府所有在京产业归笙轩阁所有,若能弥补妈妈损失,自是最好不过。”
我知道,将军这是下定决心离开这京都是非之地了。
周妈妈百般玲珑,自是笑着答应,调侃他道:“将军可要好好对云舒,既走了,就不要再回来了。”就算皇帝宣召,也不要再回来了。
像我们这种青楼女子,为了爱情是很少有好结局的。比如前些年不顾一切要跟落魄书生走的熙姐姐,被书生背叛毒打后吊死在书生家后院中。
比如为了给新心上人凑贡考费用的玉妹妹,委身嫁给了年近六十的土财主家做妾,心上人上榜后立马娶了尚书家女儿。
再比如立下海誓山盟要给兰姐姐赎身带回家的小侯爷,腻了之后便再也不踏进笙轩阁的门,去了对面的春风楼,惹得周妈妈好一顿骂,害得兰姐姐整日以泪洗面......
不过我相信,我的将军是不会这么对我的,他如此倾尽心力为我,他和别人不一样。
江以煜带我走时,周妈妈语重心长的交代了几句。“云舒无父无母,我也算她半个娘家人,今日你带云舒走,往后她便只有你一人,你万不能负她。”
“将军一走,便就舍弃了京城万般,高官厚禄也好,镇北将军也好,将军可都要放下了,往后你也只有云舒姑娘一人。”
“将军,前路未可知,你们可要保重。”
我万万没有想到,江以煜会向周妈妈行了一礼,镇北将军,上礼君王,下礼臣父。一个是皇帝亲封的镇北将军,一个是花街柳巷的老鸨,周妈妈也没有想到,惊恐的向后退了退:“将军万万不可。”
“您照顾云舒多年,承得起这一礼。”他缓缓起身,紧握着我的手。我知道,我没有爱错人,江以煜不会让我失望。
周妈妈的表情五味杂陈,富有深意的看了我一眼,我无言。
4
朝堂上,言官声嘶力竭:“皇上心存仁厚,以十五座城池换边境百姓安定,那镇北将军执意带兵破坏大梁与西周国交好,被皇上急命召回。
本就心怀不满,如今又受妖女蛊惑,妄想背国离京,臣奏请皇上将这叛国害民之人缉拿归案,再处置这叛国害民之人。”
皇帝上朝本就无精打采,此言官前几天进贡了几个南枢女子,歌喉、嗓音更是一绝,昨夜他宠幸了两个,欢好至鸡鸣便匆匆赶来上朝,当皇帝真是麻烦,每日还要上朝,他等着下朝后去补觉,他打了声几声哈欠,揉了揉眼睛道:“全凭卿做主。”
此时的我和江以煜刚离京,全然不知朝堂上发生了何事。
鹅毛般雪花簌簌地不断往下落,如同柳絮一般,银一样白,玉一样润,一朵朵、一簇簇,纷纷扬扬、冉冉飘落,所到之处,雪原静若处子,雪峰冷峻而挺拔,玉树琼花怒放,而空气却显得特别温柔。
江以煜将我肩头的雪弹掉,轻笑道:“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落于舒儿香肩,似是仙子美艳。”
我听完脸瞬间红润,像是能掐出一滴水来:“将军莫耍贫嘴。”一向正经的江以煜只有在我这里才能说出这么羞的话来。
“南枢国路途遥远,这一路上,连累舒儿跟着我受苦了。”
“讲什么连不连累,将军如此倾心为我,肯带我走,已是我最大的荣幸。”能与他多待一刻钟,对我来说都是安心的,好想就这样一直陪着他。
“舒儿放心,到达南枢之后,我定会给你一个家,许你一生平安顺遂。”他讲这句话的时候,目光坚定,眼神中怀着期待。
我睫毛微颤,一头扎进了他的怀抱中,他的怀中很暖,我的心却有些疼。
夜深人静之时,洁白的信鸽飞过房檐,在空中划出一道水平线,信纸上明明白白的写到:“京郊十里鸿运客栈。”
这个客栈是我和江以煜如今的落脚地。
信鸽向着京城方向飞去,我呆呆的望着,直至信鸽飞远。
我是云舒,西周公主。
5
春山暖日和风,西周城内,绚烂的阳光普洒在这遍眼都是的绿瓦红墙之间,街道两旁商铺林立,薄暮的夕阳余晖淡淡地普洒在红砖绿瓦或者那眼色鲜艳的楼阁飞檐之上,百姓其乐融融。
云舒眼望着体味着这西周城的繁华喧嚣,心头没来由地一悲,又是一叹:“这西周的和平盛世,究竟是谁换来的?”
一着西周红褐色官服的男人跟在云舒身后毕恭毕敬的回答道:“这西周的和平盛世离不开陛下的治国有道,更离不开公主您在大梁这些年的卧薪尝胆。”
他讪笑着,眉眼与大梁那位言官的五官重合在一起,在这里他有另外一个身份,西周正二品镇抚司指挥使。
“公主,天色不早了,我们该回宫了。”笙轩阁的周妈妈着一身女官装扮跟在云舒后面,毕恭毕敬的提醒道。
“你最后一次见他是在什么时候?”
冰冷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周妈妈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继而说到。
“是...他被砍头的前一日,那时他衣不蔽体的从大内监牢逃出来到笙轩阁,浑身是伤,跪地求着我,要我去京郊十里的鸿运客栈的地窖中接您,要我保您平安……”
平安二字刚落,她看到云舒眼角分明有两行泪划过。
她连忙补充:“这不怪您,您给了他机会逃走。”大内监牢戒备森严,被打的浑身是伤的江以煜怎么能突破重重包围逃跑呢?
可他逃走还是为了云舒!怕云舒落入大梁皇帝的手中。
当云舒的信鸽送到,第二日便有众多大内高手前来带走将军,他自知寡不敌众,将云舒藏在客栈的地窖中,独自抵挡众多高手,但终被带走。关在密不滴水的大内监牢内,他生怕云舒再出事情,就连他唯一逃走的机会,他也用来求助周妈妈,要周妈妈护着云舒,白白浪费了逃出京城的时机,最终还是被大内高手抓到。
后记
自云舒回西周后,神情便有些恍惚,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公主榻上睡过去的,偶尔清醒几分,嘴里便常默念那句诗:“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
曾经一领锦袍赴大梁,卧薪尝胆数六年的巾帼英雄卧病在床,实在令西周百姓所叹息,几乎每日上朝,便有官员上奏询问公主近况。
可这公主除了身边的周妈妈外无人能见她,就连西周皇帝,听她睡了,也不愿进来打扰。
云舒公主日复一日,嘴里依旧叨叨着这几句诗,这云舒公主莫不是痴呆了不成?
西周皇帝请了无数太医给她医治,太医们都束手无策,公主这得的是心病。
太医们叹言:“这云舒公主在大梁数年,潜伏于镇北将军身边,镇北将军死,大梁灭,公主也......”
“假戏真做,假戏真做呀......”
云舒公主死于镇北将军离世后的第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