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破鸳鸯梦

2020-12-05 11:06:43

古风

惊破鸳鸯梦

1

那个神色惊惶的宫人来到甘露殿时,青玉正握着一只玉管笔,对着碧纱窗上的竹影细细蓦画着。

“贵妃娘娘,含元殿出事了,陛下病重了!”

话音刚落,整个甘露殿都仿佛沉浸在了看不见的薄冰之中。

宫人眼底不由浮现一丝忧惧,贵妃虽然得宠,却没有孩子,生死荣辱都只系在天子一人身上。

一旦天子倒下,甘露殿的攒花簇锦就会如云雾一般霏然消散了。

无暇理会宫人各异的心思,青玉径直赶去了天子居处含元殿。

只是她还未踏入殿内,就听到了丽妃那哀切至极的恸哭,真真肝肠寸断,连带着一殿的宫人内侍也跟着恸哭起来。

哭声使得富丽清华的含元殿蒙上了一层晦暗的悲愁。

青玉蹙眉喝止了眼前这场乱局:“够了!陛下染病,你们不想着如何用心侍候,反倒在此啼哭作态,是何居心?”

含元殿的宫人,一见天子急病,便不由自主地害怕起来,可见了贵妃,仿佛又有了主心骨,立时停了哭声。

丽妃也被惊得收了眼底的泪光,她想贵妃虽然位分高,但出生低,又一向温和不争,应当是个容易拿捏的人。谁知贵妃竟这样有肝胆?

丽妃垂下眼睫,语声楚楚:“贵妃姐姐,陛下病重,你我都是后宫妇人,又能做什么呢?还是宣崔丞相入宫,早点商议对策吧。”

她是二皇子生母,身后更是站着世家名门崔氏一族。大皇子并不受宠,母族更是凋零,故而朝中大臣也就格外推崇起二皇子来,但是景元帝却迟迟没有表态。

如今景元帝病重,正是改天换地的大好时机。

只要她拿捏了贵妃,控制宫闱,将景元帝病重的消息传开去,再有前朝崔氏的奔走牵线,至尊之位不就唾手而得了。

青玉正坐在床侧,伸手轻轻抚了抚景元帝苍白的脸颊。闻言,她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了丽妃一眼。果然,丽妃那双娇艳的桃花眼,早已被权势欲望遮蔽了。

青玉眼里流过一抹讽刺:“丽妃,你也太心急了,陛下染病不过一天,你就迫不及待地要勾结起外臣了。怎么,你是要犯上作乱吗?”

丽妃深恨贵妃不识好歹,一口银牙几乎都要咬碎,但也不愿意在此刻与她撕破脸皮。毕竟景元帝只是昏迷,不是驾崩,她绝对不能在众目睽睽下暴露出自己的野心来。

她僵硬地勾起唇角:“臣妾只是太过担心陛下,一时失言,还望贵妃姐姐恕罪。”

青玉含笑看着她,看得她目光闪躲,才道:“妹妹这样担心陛下,真是痴心一片,令人动容啊。今日妹妹不用回去了,就待在含元殿侧殿,为陛下诵经祈福好了。”

“你要软禁我?”丽妃顿时柳眉倒竖,满面寒霜地盯着贵妃。

青玉并不害怕,目光清淡地与她对视:“祈福还是软禁,妹妹自己选吧。”

僵持片刻,最后还是丽妃败下阵来:“嫔妾谨遵姐姐教诲,一定会好好地为陛下诵经祈福。”

“只是贵妃别忘了,”丽妃眼神阴鸷,话语里充满了露骨的轻慢:“你所倚靠的不过是陛下的恩宠罢了。而今陛下就像一座冰冷的雪山,等到太阳出来,雪山融化崩塌,那时你可就没有任何倚靠了。”

2

“陛下病情究竟如何?”

须发花白的太医令迟疑了半晌,额头渗出细密的薄汗:“陛下这是思虑过重的毛病,已经到了伤心郁结的地步。臣等虽然斟酌出了药方,可大半都是虎狼之药,而且即便陛下服用,醒转的几率也不会超过五成……”

太医令拜伏在地:“臣等惶恐,还请娘娘拿个主意吧。”

青玉不觉怔住,一时深蹙的眉都平了。

伤心郁结?景元帝有什么可伤心的呢?他是天子,富有四海、巡牧万民的天子,天底下还有什么能让他伤心至此呢?

青玉静默了许久,最后还是捏紧了藏在袖中的手指:“你去备药吧,陛下心性坚韧,一定能够醒转过来的。”

太医离去之后,宫人也忙碌起来,含元殿一时间空阔了许多。

夜阑人静,青玉依旧守在景元帝身边,灯花簌簌滴落的声音拂过耳畔,如梦往事宛若蝴蝶一般停歇在了她的眼前。

那是青玉入宫的第五年。

正是上元佳节,灯彩焰火将整座宫闱照得光华灿烂。而她来不及赏灯,只追着小狸奴,稀里糊涂地来到了落梅馆。

小狸奴是几个月前溜进鸿文馆的,短短的茸毛叫雨珠打得狼藉,见了她,就娇声咪呜着,一双宝石似的眼儿也湿漉漉地恳求着。

青玉立时就心软了。

她拿出手绢,擦干小狸奴茸毛上的雨珠,不觉抿唇笑了,岁月漫长,宫闱又这样寂寥,她就和这只小狸奴做个伴好了。

……好容易在梅花树底捉住了小狸奴,青玉抱了猫,正要离开,突然听见了一声浅笑。

这一声,如惊雷劈下来。

青玉手一松,小狸奴就挣脱了她的怀抱,倏忽间就跑没了影儿。

她慌张得深深拜伏下去,只听得三两窸窣声,然后一双嵌玉青锦缎履映入了她的眼帘。

“起来吧。”

他的声音宛如玉石一般清朗:“我不吃人,你别害怕。”

青玉缓缓起身,抬头果然对上一张温和明净的脸孔,他眉眼清净,唇边噙了一抹淡笑,玉带轻裘,萧萧肃肃,真像是那风流蕴藉的画中人。

青玉一时惶乱,又低下了头。

李湛笑了,悠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青玉的眼睫颤了颤:“青玉,奴婢是鸿文阁的宫人。”

“原来,补好《萍光集》残页的宫人就是你。”

李湛一顿,眼中笑意越发浓郁:“你的字写的很好,清润舒朗,很是动人。”

青玉的脸不觉热了起来,她莫名觉得最后四个字有点奇怪,仿佛不是形容她的字的。

“忆与君别年,种桃齐蛾眉。”

李湛静静地望着她,含笑念出了她一笔一画写下的诗句,嗓音里竟有一种难言的温柔意味。

周围刹那间安静下来,青玉满耳都是自己心跳的声音。她忍不住弯了眼睛,抬头望向他,满怀羞怯与希冀。

李湛伸手摘下一朵小梅,轻轻簪在她的发间。

鬓发松挽,花枝下倾,一双水杏眼清凌凌的,一尘不染,当真动人。

李湛目光灼灼,在她的眉眼游弋。

青玉听他轻叹了一声。

“今日是与君逢……”

3

三天的时间一转眼就过去了,然而病榻上的景元帝依旧没有醒转过来。

青玉仿佛又回到了鸿文阁,数着更漏,一天熬着一天的日子。

这些日子里,她简直将自己的一颗心分作了两半,一半牵挂着景元帝,另一半则用来弹压野心日益旺盛的后宫妃嫔。

“贵妃,你可真是冥顽不灵!”

含元殿侧殿,青玉正守着景元帝的汤药,眼圈儿都熬红了,没等来侍候的宫人,却等来了丽妃。

丽妃一身大红凤凰织金云罗裙,丹唇抹朱,一双羽玉眉更是描得飞扬入鬓,立在她面前,当真气势凌人。

青玉淡淡看她一眼,又垂下眼睫去看炉上的汤药。

丽妃轻蔑地嗤笑出声:“之前贵妃道我痴心,我看最痴心的还是贵妃。这都什么时节了,你还以为陛下能够醒来吗?”

景元帝真的醒不过来了吗?

青玉闻言,心底骤然空了一块,忽忽若失。

丽妃满含快意地勾起唇角,将一幅卷轴扔在她的脚下,道:“只是可惜,贵妃这份痴心却是错付了。”

卷轴没有系紧,一落地就散开了大半,画卷上的少女重见了天光,顾盼楚楚,笑意盈盈,螺髻上斜斜插了花枝,怀里还抱了一只雪团似的白猫儿。

青玉一眼就怔住了。

丽妃更加得意了:“贵妃不知道吗?这是先太子妃戚氏,这幅画还是陛下亲手所画的呢。”

“先太子妃是先帝戚贵妃的侄女,戚贵妃宠冠后宫,却没有孩子,于是时常宣召自家侄女入宫陪伴自己。”

“听闻也是一年上元节,先太子妃追着戚贵妃的爱猫雪衣奴,一路追到了落梅馆赏梅的太子面前。淡月梅花,灵猫美人,太子殿下一见就动了念,在先帝面前跪了一夜,这才如愿娶到了心上人。”

青玉眼里一阵烫,她想起自己和景元帝相遇的那天夜里,也是一样的梅花、一样的狸奴,还有李湛为她簪在发间——一样的花枝。

“多美的故事啊,只是可怜贵妃,明明作了他人的影子,还以为自己得到了陛下的情意,多可怜哪。”

看着贵妃唇色变得雪白,仿佛伤心到了极点,丽妃却浑然不觉,笑意更加明媚,将刀子扎进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去。

青玉如万箭攒心,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下来了。她静默良久,声音喑哑得仿佛从是喉咙里挤出来的:“你想要什么?”

“虎符!”丽妃眼睛蓦地亮了,唇角克制不住欢喜地勾起:“我要陛下手中的虎符。”

她派人翻遍了景元帝的书房,可是连先太子妃的画卷都找到了,却连虎符的一点儿影子都没发现。

放眼后宫,最有可能知道虎符下落的人,除了青玉这个贵妃,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人了。

青玉轻轻笑了一下:“如果我拒绝呢?”

丽妃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紧接着又目光森冷地逼视着青玉:“贵妃,我劝你一句话,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你是个聪明人,何必作茧自缚呢?你将虎符奉上,我便记你一份从龙之功,否则,陛下的皇陵中就要缺一个殉葬的贵妃了。”

“我不是聪明人。”

丽妃闻言怒从心头起,却被她下一句话浇灭了心头的怒火。

“但我是个惜命的人。”

青玉轻轻笑起来,眼睛却格外漠然地看向窗外明丽的天光。

4

丽妃离去后,宫人朱粉端着一盏冰糖燕窝粥进到侧殿,进门就见自家娘娘神色冷淡,正用指尖拭去面颊上的一点泪痕。

朱粉以为她受了气,连忙安慰道:“娘娘不用将丽妃放在心上,她一时得意才这样张狂罢了,等大殿下回来,尘埃落定,她就张狂不起来了。”

青玉莞尔笑了:“我哪里是为了她?”

“对了,淑妃和锦昭仪那里如何了?”

朱粉神色一凛,轻声道:“我们的人都办好了。淑妃和锦昭仪早留了心,两位皇子的母族也是蠢蠢欲动,这下知晓了娘娘的态度,定要与丽妃和二皇子争个你死我活的。”

青玉似是早有预料,抿唇露出一点笑意:“谁不恋君恩,谁不爱富贵呢?”尤其是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有机会握住天子的不二权柄。

宫中风头最盛的,的确是丽妃和二皇子。可是,淑妃和锦昭仪也为陛下生育了皇子,身后的家族也是不输崔氏的世家名门,自然也是有一争高低的实力的。

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

青玉端过那盏燕窝粥,语声清淡道:“程太傅是陛下的老师,而且最是刚正严明不过的,有他坐镇朝堂,朝堂肯定乱不起来。”

“丽妃他们定是要斗个天翻地覆出来的。我手里有陛下的虎符,可以调动金羽军护卫含元殿。到时,我们就守着含元殿,安安稳稳地等着大殿下率军回京。”

朱粉笑得眉眼狡黠:“我知道,这就叫坐山观虎斗。”

“咦?”朱粉忽然注意到了桌上的画卷,凝了目光,满是好奇地打量着画卷中清眸含笑的少女:“娘娘,这画卷是丽妃带来的吗?这画中的女子是谁啊?”

言青玉蹙了眉,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叹了一口气:“一位故人。”

故人,也是旧事,更是被爱恨情仇熬成鸳鸯白骨一样的冤孽。

朱粉问道:“故人?”

“她是先太子妃戚氏,你入宫晚,自然不认得她。”

朱粉一下愣住了。

先太子妃戚氏,可是宫中的禁忌啊!

她虽不认得先太子妃,但她却是知道先太子妃的旧闻的。

那是景元帝登基后发出的第一道诏令,不是追封已故的生母为太后,不是册封明媒正娶的太子妃为皇后,而是下令诛杀威名赫赫的戚氏一族。

太子妃也是正根正苗的戚家人。

那天夜里,太子妃就自绝了,和家中亲属奴仆共三百余人一道赴了黄泉。

景元帝恨毒了戚家,自然也恨毒了这个流着戚家血液的太子妃。她死后,没有祭奠,也没有追封,甚至连一声哭音都不许传到天子的耳中。

而她所生的大皇子,也被陛下厌弃,母妃的头七未过就被送去了西北那样苦寒的地方。

后来,先太子妃戚氏就消失在了滔滔而去的流年之中。

朱粉看向言青玉,眼底有掩饰不住的惊异:“娘娘认识先太子妃吗?”

言青玉眼睫盈盈垂下,似乎想起了一些久远的事,然而太远了,微尘都变作了金粉,只是那人春莺一般的声音还历历在耳:“你的字写得这样好了,赶明儿替我多写几张花笺才好……”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言青玉不觉浅浅一笑:“陈年往事,还是不提了。”说完,动作格外轻柔地收好了那一幅画卷。

5

一时间风云变幻起来。

二皇子一马当先,笼络了大半朝臣,就亲自率了府兵清洗起其他皇子的势力来。

然而,就在二皇子志得意满之时,距离皇宫二十里外的地方却突然出现了二十万西北军。

离京多年的大皇子从西北回来了。

那是景元帝病重的第六天。

夜半时分,月笼流银,黯然宁静的城内忽然涌起一阵暴烈的喊杀声——我等奉大皇子令,诛杀反贼,谁敢在此阻拦?

顷刻之间,整个皇城都沸腾起来,夜风送凉,也送来了兵戈相交、甲盔相接的琤鸣之声,火光四起,人声鼎沸,王权和鲜血在黑暗之中默默地毁坏着一切。

而天子却被遗忘了。

……

李湛醒来的时候,只觉得一身连骨头缝儿都是僵疼的,耳边那喧嚣的声音更是扰得他头痛,忍不住发出一声嘶哑的闷哼来。

“咳……这是什么声音?”

“陛下……”

青玉怔怔地看向他的方向,发觉他是真的醒转过来,才如梦方醒地放下画卷,起身亲手给他倒一杯热气袅袅的清茶。

李湛饮尽一杯清茶,方才拧着眉又问了一遍:“外面那是什么声音?”

他脸色雪白,一贯温润的面容也变得清峻似削,实在颓病憔悴。可此刻,他敛眉冷目的模样,仍旧是个令人生畏的独断帝王。

青玉慢慢平静下来:“陛下昏迷了六天,国无主,朝无君,几位皇子就争斗起来了。”

李湛低眉幽幽地笑了一声。

他这一生,平定西北,收复百越,立法度,兴太学,即便日后史书工笔,也当得起明君二字了。可谁能想到一场急病,竟会叫自己的亲生骨血露出狰狞的獠牙来。

青玉满面淡漠,一字一句地道:“大皇子正率西北军,入城诛杀反贼来了。”

李湛一怔:“那孩子回来了……”

他沉默了片刻,忽而披衣起身,长目冷淡地注视着面前的丽人,她不施脂粉,格外素淡,然而那双清凌的眼眸却有暗暗翻涌的东西:“你是那个孩子派来的?”

景元帝毕竟当了十多年的帝王,谋虑深沉,心念微转,就明白了她的身份和她在这场皇权交替的战争中的作用。

望进他深重的眼底,青玉静静地诉说道:“在回答陛下之前,臣妾想问陛下一件旧事。”

李湛挑了挑眉。

“原来,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是在落梅馆见到了先太子妃,那情景同臣妾与你的初见一模一样呢!也是淡月梅花,也是抱着灵猫簪着花枝的美人,也是一见倾心。”

李湛清黑瞳仁里的亮光一点点黯淡了下去。

“我想问一问你,那些温柔的目光,那些缱绻的恩宠,究竟是落在我的身上?还是落在我身后那个戚双蝉的影子身上的呢?”

李湛听罢,忽地身子一弯,喉咙灼痛,一口鲜血喷涌而出。他伸出手,拂去唇边的血,手背忽然一阵滚烫,低头才发现自己竟然落了泪。

他脸上那副戴了十年之久的平静如冰的面具彻底破碎了。

青玉笑了,那笑容像哭泣一样惨淡:“明明是你下令杀了她,可是为什么还对她念念不忘呢?”

“陛下,你真是太可笑了。”

青玉眼里也盈满了泪,她本来是恨他的,可这一刻,她忽然窥见了深深扎根在他心底的名为“戚双蝉”的荆棘。

原来,李湛的心早就是千疮百孔了,多么可怜而又可笑啊。

6

戚双蝉。

李湛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久到他已经忘掉这个人了。

他以为——他忘了她。

戚双蝉,他的妻子,也是他的仇敌。

淡月梅花,一见倾心,实在是一个很美好故事的开端。

只可惜,那也是他算计得来的。

那时,他还是太子,一个被父皇厌恶的太子。他的母后,也是一个不受丈夫爱重的皇后,即便她一向温和端方、宽厚待人,一点错误都没有。

父皇宠爱的是娇艳妩媚的戚贵妃,美人含泪,正如沾露牡丹一般明艳动人,直叫手握权柄的天子捧到了心尖上,就连皇后之位也被他当作了取悦美人的礼物。

即便他这个太子跪了一夜,即便一朝的文武大臣都进了谏言,父皇也没有改变心意。

母后被废之后,心灰意冷,不过月余的时间就郁郁病逝了。

他一个人守在母后的宫殿里,碎金也似的阳光轻盈地洒落下来,他的心底却是一片白雪,凛冽刺骨。

那时,他第一次从父皇身上学到了帝王心性——杀伐决断。

后来,他在落梅馆遇见了戚双蝉。

他知道她的身份,却不知道她竟然生得那样美丽,眉目如画,清艳灵媚,是与戚贵妃完全不同的美,但却同样的动人。

他再一次跪在了父皇的面前,他很顺利地就得到了所求的东西。因为逐渐老去的父皇希望他的爱妃能有一个善终,也因为鲜花着锦的戚家盼望着再一次得到天子的欢心。

同所有人想象的那样,他们过上了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的日子。

然而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他心底萦怀着一点意难平,他始终忘不了无辜被废、郁郁而终的母后。

诛杀戚氏一族的那天,他心头有如兰花被碾碎般的痛楚,双蝉是无辜的,她为他生下的那个孩子也是无辜的,可最后他还是写下了一个笔锋凌厉的杀字。

他在含元殿枯坐了一天,终久等来了她自绝身亡的消息。

后悔吗?

后悔的。

可是即便重来一次,他依然会做出同样的决断。

李湛这样告诉自己,眼泪却克制不住地流了一脸。迟来的悔恨痛楚,累累地压在他的心头,几乎令他坠进了深渊。

“我已经许久没有听到她的名字了。”

许久之后,青玉才听见他低哑的声音响了起来,那双清亮的眼睛也变成了一汪干涸的春潭,幽暗空洞。

李湛是伤心的,也许还伤心了许多年。然而,青玉一点也不觉得快意,甚至只觉得可笑。

要论可怜,她竟说不清李湛和戚双蝉哪一个更可怜了。一个亲手杀了自己心爱的人,却又后悔了一辈子;一个被心爱的人骗了一辈子,最后又死在了心爱的人的手里。

李湛痛到极点,终于不堪忍受地倒了下去,仿佛一盏将熄未熄的灯火。

“你究竟是谁呢?”

青玉忽然笑了:“陛下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一定不记得了。在帝王面前,她只是没有名字的嫔妃,是言美人,言婕妤,言昭仪,言贵妃,始终都不是言青玉。

“我叫言青玉。”

“梧桐的别称就叫青玉,那是太子妃最喜欢的树木。”

“我素来喜欢青玉,今天偏巧又遇见了青玉,这可真是命中注定的缘分了。”

青玉笑着说道,眼底不觉含了泪。

“这是太子妃娘娘同我说的第一句话。”

7

青玉并不是自愿入宫的。

她是小官之女,阿娘早逝,阿父很快就续娶了新的妻子。继母一开始对她很好,衣食都是精心准备的。后来继母有了自己的儿女,也不再将她放在心上了。

宫中传出消息,陛下仁慈,放了一批年老的宫女出宫,便要从拣选出一批新的宫女来。

一向温柔贤淑的继母在阿父面前落了泪,放下体面殷切哀求了许久。她不愿女儿入宫,落得一家子骨肉分离,只希望儿女能够平安长大,承欢膝下。

于是,青玉入了宫,成为了李美人的宫人。

皇帝眼里只有戚贵妃这朵艳冠群芳的牡丹,其余的妃嫔只是枯萎的花儿,风一吹就落在了地上,沾了尘土。

世上有一种人,他遇到了不幸,常常就会希望别人比他更加不幸。李美人就是这样的人。

青玉时不时就会被罚,膝下垫着磁瓦子,跪在太阳底下,一跪就是几个时辰。茶水烫了,饭菜冷了,风太大了,都是李美人罚她的缘故。

她晕倒在一次责罚中,醒来却发现自己被人救出了苦海。

她跟着宫人前去谢恩,眼中就见了这样一幅画:玉人也似的戚双蝉捧了书卷坐在桐荫里,罗裙染幽碧,发髻颤明珠,人比姣花更俏。

“我素来喜欢青玉,今天偏巧又遇见了青玉,这可真是命中注定的缘分了。”

“我问过教你的姑姑,知道你性情温柔,文墨也很通,你留在李娘娘身边倒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了。”

“我细细想过了,鸿文阁的差事清闲,书卷典籍浩如烟海,很适合你这样蕙质兰心的女子。只是青玉,你愿意吗?”

望着她含笑的温柔眼眸,青玉不觉面颊飞红,半晌才回过神,重重地点头:“我愿意。”

戚双蝉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一个人。

她眼里的青玉,不是小猫小狗,而是一个真正的人。她救了她的性命,给了她容身之所,还给了她真心的爱护。

平日的衣裙,生辰的珠钗,还有闲暇时习字的字帖,大大小小没有一样不是细心妥帖的。

在青玉心里,她是阿娘,是长姐,是老师,也是朋友。

她是那么的好,说不出画不出的好,像玉人一样,可她却被心爱之人狠狠摔碎了。

青玉什么也做不了,她恨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太子妃去了,她的儿子也要被送去西北了。我花光了所有的银钱,终于来到了大皇子的面前。我划开掌心,用鲜血向他发誓——此生愿为殿下骥尾,决不相负!”

其实,那是她对一个再也见不到的人许下的誓言。

“我传递了陛下病重的消息,挑拨了三妃的内斗,拿了陛下的虎符,收买了戍卫的精兵,打开了皇宫的大门。陛下,这一切都是我做的,是我对你的复仇。”

青玉做到了这么多的事情,却一点也不觉得快意,她还是救不了她想救的人。

戚双蝉只活在她的回忆里。

而她想要报复的人——李湛,他早就被自己的悔恨凌迟了一次又一次。

这是一场迟来的、失败的复仇。

尾声

一夜过去,几缕熹微的晨光悄然洒落了下来。

含元殿的宫门打开,迎来了配着染血利剑的新的天子。

青玉深深拜伏:“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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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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