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妍篇 ———
1
我睡了书里最大的反派。
白日睁眼的时候,望着那清秀俊朗,眉目如画的睡颜,我还当是宿醉未醒,依然在梦里。
却不想他悠悠抬眼,扬起一抹没有温度的笑意,凉唇轻启,字字如冰:
“公主向来敢作敢当,拿了臣这清白之身,断不会打算就此一走了之吧。”
我猛然一抖,嗖的起身,将眼前一切看了个清楚,顿时头皮发麻,青筋直蹦。
嗨呀!喝酒误事啊!
“咳咳,宋大人,这本宫昨夜宫宴贪多了两杯,委实记不太清,要不此事……”
我话还没说完,就撇到他笑意不减,自顾自、悠悠然的从枕下摸出我藏于身旁的鎏金匕首,拔出了鞘,在眼前左右比划着。
见我许久未语,又侧过脸,“天真无辜”的询:
“此事如何?公主还没说完呢。”
我的妈呀,还能如何?!还敢如何?!
我变脸比翻书都快,立刻正色凛然,言辞凿凿:“若因此事蒙了宋大人清白,那本宫定然会负起责任,承担到底,此事宋大人放心。”
之后,看着他慢悠悠地合上了匕首,物归原位放回了我的枕下,满意的起身,露出纤长的身形与宽阔的肩,一边穿衣,一边似笑非笑的扫了我一眼:
“臣自幼身体不佳,没能如公主所愿,八块腹肌到底还是少了两块,公主可记清了,莫要再说错了。”
我白了脸,努力回忆昨日宫宴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我处心积虑十七年,一直顺风顺水躲避宋长安的计划顷刻间功亏一篑的?
但他直到离开,也仅有一抹淡笑,昨夜之事只字未提。
我是李妍,大魏的长公主,当今圣上的姐姐,带着前世三十年的人生记忆,苟且的以一个必死炮灰的角色,活在前世自己写的虐恋情深的故事里。
为了活下去,当了十七年的老阴比,没有心。
至于宋长安,便是那虐恋情深的狗血故事中,以一当十,搞垮了大魏的朝堂,收割了男女主的人头,顺便夺了天下,创造了空前盛世,留下千古美名的最大反派。
要论没有心,他是祖宗级别。
书中,长公主李妍痴迷温润如玉的宋氏嫡子,让宋长安得了机会,成为了大魏的驸马爷。踩着她一路高歌猛进,寥寥数月便掀翻了李氏王朝,之后反手送了李妍三尺白绫一杯毒酒……
嗯,为了回避这个凄惨结局,我可是十七年来丝毫不敢怠慢,神经高度紧张,练就了堪称宋长安探测器的真本事。
大老远看到他一个身形,脑袋不一定反应过来,但身体可以!当下拔腿便跑,力求精准躲避。
“哎……”一场躲不过的新年宫宴,让本就凄惨的女配前途雪上加霜,我干笑两声,把头埋进了身前的锦被里。
院里霜雪未化,腊梅正是最盛的花期,我披着一身白裘倚在亭廊红柱旁,望着眼前冰封一片的湖面,徒然的发愣。
到底还是在意的,在意昨夜宫宴上我到底干了什么精彩绝伦的大事,能搞成现在这个前途渺茫,生死未卜的模样。
我一动未动,眼角的余光撩了一把身后不远站着的宿延,淡淡开口:“宿延啊,本宫昨日,太和殿上……”
话音未落,倒是真切的看到了宿延脸上的“尴尬”二字。
这更加证明了我的判断!昨日宫宴一定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我脑袋里回顾了全部的过程,发现最后的记忆是我端坐在那里,看着那些娇媚玲珑的人儿合着音乐翩翩起舞,透过这些莺莺燕燕,正好看的到原本的男主与女主打情骂俏的容颜。我心情大悦,便将手边的一壶酒……
抬手揉了揉宿醉未醒而昏沉的脑壳,我蹙眉摇头:“本宫昨日喝多了,那一壶酒之后,便没了记忆。”
宿延是我的护卫,自小便跟在我身旁,几乎是一同长大。若不是他大我五岁已经成家,我还能委屈一把勉强做他的青梅竹马。
此刻他欲言又止,眼神飘忽,执剑的手明显有些慌张,眉头皱的比我都紧。
“啧,你若是知晓,倒是快说啊!”
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宿延垂下头,以手遮面,脸别到一旁不看我:“公主昨夜在太和殿上倒是无甚出格的举动……”
我悬着的心落了一半。
“但是宴会结束,在太和殿外赏新年烟花的时候,公主揪着宋大人不放,将宋大人拖到了偏殿……”他目光自手指间穿过,不好意思的扫了一眼,“……臣不敢僭越,等在殿外几乎一两个时辰,才见陈公公匆匆来说,说……”
“……”我白了脸。
“说公主您挂在宋大人的脖子上不肯松手,宋大人没法子了,只能先行将您扛回了公主府……”
我深吸一口气,垂死挣扎起来:“他宋长安八尺男儿,虽然生的是纤细白净高挑邪魅了些,可也不至于被我拖进去吧?”
“……”宿延点了点头,“所以微臣凑得近了些,看清了,公主您卡着宋大人的脖子,连拖带拽,差点要了宋大人的命……”
“啧。”我咂嘴,这杀千刀的,看来是躲不掉了啊!
那之后一连几日,我都挣扎在到底要不要入宫这件事上。
入宫一来是想跟我那感情极好的皇帝弟弟打个招呼,让他知道有这么个事情,千万顶住了宋家的压力,别给我指婚。
二来也是想打探一下,曹将军的孙子曹迁,具体什么时间能抵达京城。
说起来,我与曹迁的三年之约,在绵延的时间长河里,渐渐要驶到了终点。
这昨夜的事情,绝对绝对不能让曹家的人得知哪怕半点风言风语,免得我落个不怎么样的名声,耽误了我出嫁的大事情。
我对曹迁,不是爱。
是因为曹家和他们背后的羽林军,在原著里是宋长安逼宫时的帮凶,我这么安排,只是为了活命。
我,李妍,大魏长公主,老阴比,没有心!
结果我刚准备入宫,人还没上马车,就见陈公公带着圣旨,满面春风笑意盈盈的站在我公主府的门口。
“公主殿下,接旨吧?”
我整个人犹如石化,脑袋里嗡嗡的响。
我的皇帝弟弟,知道我自幼倾心曹迁,所以将这两代忠良的宋家嫡子,直接下旨赐给我做面首了?!
面首!这是个啥?这特么是个啥玩意?!
这我要是宋家,我不造反我都对不起我那已经冒了青烟,眼瞅快炸的祖坟!
“公主殿下不必多虑,陛下原想指为驸马,但宋大人不肯,执意要做面首。”
“……”
“这……公主殿下,您就算这么直勾勾的盯着杂家,杂家到底只是个小角,也不清楚宋大人这所谓何意啊……”
我艰难起身,干笑了两声。
我那不是盯着你啊陈公公,我那是估摸着我家皇陵,可能有了点冒烟的迹象,颇为忐忑。
手上的圣旨金辉灿烂,好似一块大型烫手山芋。我欲哭无泪,迎着夕阳金灿的光,站在冰雪未融的公主府门口,心头拔凉拔凉。
我,李妍,大魏的长公主,跨年夜睡了书里最大的反派,怕是要离死不远了。
2
令我始料未及的是,宋长安几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入住的公主府。
元宵刚过,圣旨刚宣,子夜初至,他一身单薄的衣衫立在我的面前,本就苍白的唇,如今浸没在透骨的冷风里更是没了半分血色。
我抬眼望过他的身后,仅有寥寥半箱,亦不知是何物的随身行囊,余光瞥见宿延的脸,竟也挂着同情的神色。
亏我拿出公主府禁卫军十八般阵仗,本打算一不做二不休,将他一通乱棍打出去。可现下宋长安一副手无缚鸡之力,清贫文弱的可怜书生模样,让我实在是下不了手。
“西厢房已经收整出来了,宋大人且暂居在此吧。”
我不忍多看,转身离开,末了,还觉得良心不安,冲跟在身后的宿延抱怨。
“这宋家也太过分了,好歹也是嫡子,天寒地冻就给人这么两身粗布麻衣,他宋氏的名节比命都重要吗?”
抬手揉了揉额角,我又吩咐:“虽然他不是什么好人,但如今境地也算是有本宫一把助力,你过会儿再给他端个热乎的炭火盆去,添两床厚实的锦被。”
这话音落了许久,四周却安静的只闻风声。我颇为差异的回过头,身后只有一白衣飘飘的男子,哪里还有宿延的影子。
走起路来连个动静都没有的宋长安,此刻勾唇浅笑,下额轻扬,双手抱胸,意味深长的看着我。
与他之间沉静了半晌,我压下满头哆嗦的头发丝,脸上镇定自若,转身继续向前,推开了屋门。
然后飞快的就要关上!
我觉得我已经动作够快,力度够大了,为何这人还能身子一卡,手掌一撑,轻松自如的站在那里,笑若寒霜。
“这……宋大人,夜深了,本宫要歇息……”
“洞房花烛夜,公主是想让我一个人过?”
他俯身前压,身后月色凛然。
我干笑两声:“今日我身子不方便……”
却见他挑眉,笑意不减,很是轻松的挤进了屋,之后重重关上了身后的门。
我的妈呀!
可预想的一切都没有出现,这个男人自我身旁径直走过,自顾自的宽衣解带,而后直直钻进被窝倒头便睡。
待我回过神来,他已睡沉,那完美的颜,一如那日清晨,清秀俊朗,眉目如画。
怎么讲,我是既高兴,又想骂人。低下头看看自己应该还算有料的身子骨,歪着嘴从另一侧抱出几床铺盖,扔在地上打起了地铺。
我没有贴身的女婢,三十年的前世记忆,让我极为不适应这种尊卑有别的体制,背地里被一些世家大户的小姐说是位高权重的贱命,我都知道,可我改不了。
至于宋长安……
一个不受宋家重视的嫡子,有一个因为他爹沾花惹草而疯了的亲娘,虽然年轻有为,但依然得不到父亲的半张好脸,兄弟之间也是将他挤兑在外,空有一腔壮志,却只能垂头哀叹。
这些事情宋家藏得很深,深到无人发觉,深到宫宴之上还是一派父慈子孝的光鲜场面。
我知道,是因为这本就是我送给他的宿命。
凝着漆黑的房梁,那一夜竟也睡的安稳踏实。
醒来的时候,宋长安早已不见,我仰面躺在床上温热的被窝里,五官几乎挤成了一个问号。
这混蛋没去住什么西厢房!
此后日日夜夜,宋长安都混在我这公主府的闺阁里,重复着他睡沉之后我打地铺,我白日睁眼又回到床上,这种莫名其妙的轮回往复。
之后不久,他甚至还抬来了一块新的匾额,将我门口挂了快十年的“惠风和畅”卸了,换上了这块行文颇为肆意豪放的双字匾。
“你就不阻止一下?”我诧异,看着不知何时换了一把新佩剑的宿延。
他沉吟了片刻,极为诚意的劝我:“说实话,公主,我觉得宋大人这‘归来’二字,写的比原先那块好看,有品位,上档次。”
有个大头鬼啊,我干笑两声,他这新配剑的来源多少有了点数。
罢了罢了,我不是那斤斤计较的人,可他换个匾就换个匾,顺手将我身边跟了十几年的宿延收买,令人不爽。
那日,初春,杨柳出嫩芽,我好酒好菜摆了一满桌,撑着头指尖一下一下敲着桌板,大有一股鸿门宴的模样。
但宋长安回来的时候已是深夜,满桌的菜肴凉了个透彻,我饿着肚子百无聊赖的趴在桌边,轻轻叹气。
这个样子,看起来就像是豪门弃妇,属实有点惨。
我不知道宋长安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的。
我长久的不见他归来,自顾自的喝着小酒,就当他人在对面,喋喋不休的念叨了许多。
我说。
“宋长安,你个混蛋,你二十的生辰还让本宫等你回来,你好大的架子啊。”
“我知道你心里憋着一口气,宋家那般刻薄待你,别人不知,我知。”
“所以你为什么要求一个面首呢?你就算要踩着我上去,驸马岂不是更为方便?你躲到我这破庙里,你到底是想干什么呢?”
“宋长安,你单薄至此,却有八块腹肌,可真不可小觑。”
那天,我最后的记忆,便是那熟悉的声音自身后而来,渐渐凑在耳旁,发出略微低沉的细腻耳语:“妍儿,你屡屡记错,又借着此事故意撩拨,你当真以为我不敢动你?”
再清醒,已是日上三竿,御赐的粮液果然不同凡响,一夜宿醉,我除了头痛欲裂,还腰酸腿软,满身疲惫。
“……”
猛然坐起,一把掀开锦被,身上果然通透无比,再加上胸前几个酱红色如指甲盖大小的血点,让我一口老血直冲上脑:
“宋长安!你个王八蛋!”
一怒之下,我自己搬到了西厢去住。
不知什么时候连衣衫和发饰都变了的宿延,原本有些邋遢的油腻形象荡然无存,正单手帮我扛着些许书册与衣衫,从归来往西厢送着。
路上还有意无意的替宋长安打抱不平:“怨不得宋大人。”
他说:“公主您昨夜委实喝多了,宋大人那般单薄的身子,公主您挂在他脖子上蹭来蹭去不肯松手,宋大人没辙,一路挂着您回去的。”
我怒目圆瞪,侧过脸看着“无辜”的宿延。
“……公主,这,昨夜一路上大家都看见了,臣连个说歪话哄哄您的必要都没有啊……”
我算是服了,一个弱不禁风的柔弱书生,是怎么让我挂在脖子上走回去的,骗鬼呢啊!
一脚踹开西厢房的门,我指挥着宿延将东西放下,而后拿出原本被我压在枕头下的鎏金匕首,拍在桌上,郑重其事的看着宿延的脸:
“教我,捅他什么地方,他不致命,我能自保?”
谁知,宿延这次倒是毫不犹豫的摆了摆手:“宋大人刚到府时臣偷袭多次摸底,均在三招之内落败,臣连碰都碰不上他,公主您就还是别想了。”
见我惊的嘴巴能塞进去个苹果,宿延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公主,我觉得,同曹迁公子比起来,宋大人属实更加优秀。”
言外之意,便是让我从了他呗?!
我一头火,当即扣了宿延半个月的俸禄。
临走之时,他蹙眉看着我,犹豫再三,还是小声说了一句:“公主,曹迁公子,明日就进京了。”
我一愣,看着他的脸。
“……可别说是臣告诉您的啊。”
说完,宿延尴尬的笑了起来。
3
这不对劲。
斜躺在西厢房的榻上,面前的书卷索然无味。
按说曹迁回京,我虽不会是第一个知晓的人,可也决然不会落到只提前了半日,还是从自家护卫嘴里听到消息的惨人。
好歹明面上我可是花了十来年,同那曹家公子情真意切的上演了一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戏份。
不踏实,还是得亲自入宫一遭。
但不知为何,平日里见到我总是喜笑颜开的皇帝弟弟,今日出乎意料的绷着一张脸。
他在坐上,明眸如水,我在坐下,屈膝行礼却听不到平身。
此情此景,我心都要提到嗓子眼儿了。
许久,他缓缓开口:“长姐,曹家若是要反,长姐护曹迁乎?”
我一滞,御书房的空气陡然间凝结成冰,每呼吸一口都觉得扎心裂肺。
“为何要护?”我微微抬头,“他曹家若反,便是与我皇弟为敌,只此便可千刀万剐。”
15岁少年的脸庞上,勾唇浅笑,却无半分笑意,是冷的,如极寒的冰。
登基三年,我那年少轻狂,笑容璀璨的弟弟,终是在尔虞我诈的权力场上,抹消了他最初的模样。
“朕觉得,宋长安更好一些。”他淡淡的说,“宋长安是朕,送给长姐最好的礼物。”
我没有多问,我已经听不出他话里是对曹家,亦或是对我的试探。
宫殿楼宇金碧辉煌,朱红的宫墙将一切隔绝其中。
也将我和我的亲弟弟,一个隔在里面,一个划在了外面。
我忽然发现,原本故事的轨道,不知何时,渐渐偏离了最初的模样。
我努力劝解自己,我,李妍,大魏的长公主,老阴比,没有心。
一反常态,宋长安今日竟回的挺早。
一袭单薄的身影立在寒风里,在府门前,亲自将我从马车上迎了下来。
我蹙眉,看着他身上雪白的对襟长衫,抬手扯了一把自己身上厚重的白裘,有些不快,猛的甩开了他伸过来搀扶我的手。
我一言不发,自顾自的往前走了几步。
可这男人脸上,那转瞬即逝的一抹失落,不知为何就蒙了我的眼。
我咬牙切齿又退了回去,看着木然立在那里,背对着我的宋长安,脱下了身上那价值连城的贡品白裘,自后往前一股脑糊在他背上。
“瘦的像个杆儿一样,大冷的天气只穿两身单衣站在这儿吹风,你是不是嫌自己命太长了呀宋长安!”
我啧啧咂舌,搓手哈两口热气,顾不上理他,扭头迅速往里走。
这个人果然心沉似海,竟然还搞这种套路!
他一定是为了展现我大魏长公主,不仁不义,企图败坏我的形象,让皇族先失了民心,他便有机可乘!
幸好我先一步发现,机智应对!不愧是我!
“宿延,让你们给宋大人做的新衣裳呢?”我头也不回,冻得牙齿打颤。
“你看看他那个样子,本来身子就纤细,从头到脚连块肥肉都没,这春初这么大的夜风,要是染了风寒可怎么办?赶紧给本宫催一催去!”
言罢,我特意强调了一遍:“本宫可绝对!绝对不是担心他!”
忽而,一把大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脑袋,像是拍小狗一般,但不知为何,是那么轻柔与温暖。
我滞在那里,心里当真是看不起这个走路没有声音,让我在同一个阴沟里翻了两回船的家伙。
那白裘披风又回到了身上,带着宋长安身上温热的气息,将我裹了起来。
我看着眉眼低垂,专心为我系着绳扣的宋长安,顿觉空气燥热的上头,使我面颊如发烧一般灼热。
“看来臣的身子骨手感着实不佳,竟然令公主失望至此,是臣的过错。”
我眉头一皱。
他说这些的时候分明是一脸的自恋,勾唇淡笑,丁点“错了”的模样都没有哇!
那双眸透着琉璃般的光,大有我为鱼肉,他为刀俎的意思。
我脑袋里警铃大作,咽了口口水,妄图岔开话题。
“近来……宿延脱岗委实有些严重啊……”
宋长安却像是看着什么不可思议的家伙,露出怪异的神色,背手而立,上前半步,俯身前倾。
他额上的碎发轻轻触及我的面颊,那睫毛纤长如幕,自我眼旁一扫而过,凉薄的唇轻触耳廓,那微微沙哑的声音,如恶魔低语,极具诱惑。
“有我陪着,妍儿便不再需要第二个人保护。”
这前所未有过的酥麻,眨眼袭了全身。
看着他波澜不惊,微笑淡然的脸,我笑得比哭都难看。
“这……定然不妥哇,本宫还有些事情要差宿延办哇……”
他微微眯眼:“不是都已经告诉妍儿,用你那鎏金匕首怕也是伤不了我分毫。”
“……”
妈的,宿延这个叛徒!
“不过我也不是没有破绽。”他抬手,忽而钳住我的下颚,“我的破绽,便是你,妍儿。”
他丝毫不加迟疑,将他那凉薄的唇印在了我的唇上。像是积攒了不知多少的洪荒之力,肆意攻城略地,极近深入与探求。
直到我一把将他推开,不可思议的看着他的眼。
他却抬手,以拇指轻轻抹了一把他的下唇,那意犹未尽的笑容,如他背后清冷的月光,笼上我的面庞。
我深深吸了好几口气,一下一下戳着他的胸口:
“宋长安!宋长安!”
可怜我手无缚鸡之力,连宿延都打不过,更别说这个家伙了!
此时他双手抱胸,欣赏着我这股抓狂模样一般,等着我的下一句话。
见他这般坦然,我心底荡起一抹狐疑。
莫非是见门口的招数不灵,就又用这种方式故意惹我生气,等我利用权势将他乱棍打出公主府,好坐实我李氏一族凉薄寡义,不负责任的罪名?
好一个宋长安,为了割裂皇族与民心,你这家伙是拼了啊!
我咬牙切齿,努力保持冷静,决不能让自己着了他的道。
右手食指狠狠点着他胸口正中,咬牙切齿:
“说多少次了!你!夜风寒凉!唇都是凉的!麻烦下次先捂热乎!你是想连带着冻死本宫么!?”
见他被我这一番不按路子出牌的话给震惊到,我顿时心情大好。
我,李妍,大魏的长公主,不愧是我!
可推开西厢房房门的时候,我傻了眼。
别说是白日里让宿延扛进来的衣裳被褥了,现在这屋里空空荡荡连个桌椅床凳的影子都没了。
我脑后直抽抽,顿觉无力,一下蹲在门口,把头埋在自己的腿上。
这公主府,还真就如我前世写的那般,渐渐被宋长安渗透到每一个角落。而最终的最终,我便会作为他没了用处的垫脚石,被他一脚踢开,就此殒命。
如今的一切,仿佛预示着我的死,也会如原本那样不可逆转,按部就班。
我就纳了闷了,寿终正寝这件事,到我头上怎么就这么难呢?!
“哎……”顿觉心累,十七年未雨绸缪布好一盘棋,被自己跨年夜上两壶酒给搅了个干净,明明只要避开宋长安就好,只要避开他,就好的啊!
怎么讲,我是真的又累,又委屈,遍体生寒,连流的眼泪都是凉的。
许久,我听到身后的一声轻叹,而我始终蹲在地上,倔强的背对着他。
“妍儿,西厢寒气重,你……”
“要你多事!”我瞬间失了控,冲他吼到,“我才是大魏的长公主!公主府的主人!还轮不到你一个面首来左右我的生活!”
夜风入骨,青竹片影,婆娑如画,身旁,是迥异而持久的寂静。
我对着一间空屋,陷入了空前的迷惘。
好不容易能活第二次,我以为我终于可以活成自己想活成的模样,可以天高海阔随心所欲,过一个充实完整的人生。
这大概就是我前世胡写八写造的孽吧!所谓因果循环,大抵就是指,自己挖的坑,哭着也得跳下去。
不知又过了多久,身后传来一声悠悠的哀叹。
“妍儿,你心里,难道只有那个曹迁,难道一丝一毫我的位置都没有么?”
“……”
“李妍!你的曹迁随军征战三年,带回来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为这样的男人而将我推开,值得么?!”
“……”
“呵!大魏的长公主,你宫宴那日夜里所说的那些,那些让我……”他微微一迟,顿了些许,“那些原来不过就是公主醉后的胡言乱语,臣却像是傻子一般当了真。”
“……”
“……微臣告退。”
我以手捂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我想,我泪眼婆娑,嚎啕大哭的样子,一定难看极了……
4
那一夜后面发生的事情,我委实是记不得了。
再睁眼已是天光大亮,公主府外是此起彼伏的欢呼声。
一如往昔,我坐在归来院温暖的被窝里。
恍然之间记起,昨夜宋长安的呢喃低语。
好像是说,曹迁带回来了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
长叹一口气,以手遮面,我干巴巴的笑了一声。
我以为青梅竹马这场戏演的天衣无缝,虽不能骗了自己,但至少能蒙住曹迁的眼。
却忘了所谓相爱不过就是眨眼之间,电光火石之刻所发生的事情。
未曾真的相爱,曹迁又如何能分辨不出爱与不爱?
我更衣,将往日华贵的饰物通通置于一侧,只取了一根朴素的木簪。
推开屋门时,站在归来庭院中赏景的宋长安,循声望来,一眼便怔在那里。
我余怒未消,低垂着眼眸不太想搭理他。
他却忽而勾唇淡笑,将不知何时拿在手上的腊梅花枝,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替换了我那根朴素的木棍。
我惊讶的望着他有些朦胧的笑脸,若不是看到那木簪在他左手上捻了几下,我还真的难以相信他竟有这个移花接木的本事。
“红梅新枝,比妍儿这筷子好看。”
说完,咔一声,那内藏尖刀的木簪,就这么在我面前,连着刀刃一起断在了宋长安的手里。
他似乎一点不觉惊讶,脸上依旧荡漾着笑意。
我头顶炸毛,背后直冒冷汗,笑的比哭都难看。
“宋……宋大人,你今日这一身黑衣,属实比往常更显,斯文儒雅。”
他抬手,轻轻撩起一缕碎发,沿着我的耳廓挂了上去,俯身前倾,轻声道:
“圣上盯妍儿很紧,妍儿的法子,行不通。”
我怔在那里。
“要救曹家,让臣去办就可以了。”他轻笑,“臣既然可以将曹家送进去,自然也能将曹家风风光光的迎出来……”
他抬手,拍了拍我的肩头。
那手掌心原本温热的触觉,此刻不知为何,颇为寒凉。
见我白了脸,他忽然伸手,强硬的揽过我的身,一把将我按在他的胸口上。
我听到他低沉的呢喃,带着些微颤抖,一下一下敲在我心上。
他说。
“李妍,我告诉你,我宋长安的人,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别想抢走。”
他说。
“李妍,这是你逼我的。”
我一个人在归来院里站了很久,公主府外,从锣鼓喧嚣的闹热中慢慢沉寂了下来。
我终还是没能踏出这归来院半步。
原本,我还想要垂死挣扎一下,想着若是以命要挟曹迁,逼他娶我,将我同曹家绑在一起,也许就能避开宋长安,也算是力挽狂澜的扳回一局。
看着无痕碧蓝的天际,我抬手揉揉自己的额头。
这临时起意,孤注一掷的计划,大抵上是被宋长安误解成了,我要入宫对我那皇帝弟弟以死相逼,救曹迁一命。
呵,我在你宋长安的眼里,竟然傻成了这个模样。
不管怎么说,我李妍,也算是半个老阴比,被你这样智商侮辱,属实咽不下这口气。
可我也就挣扎了三两个时辰,便彻底服了宋长安。
他就这么若无其事的坐在我身旁,端起茶碗轻轻吹着面上的浮沫,任由我一个人后背僵硬,冷汗直流,看着跪在面前恩爱相携的苦命鸳鸯。
曹迁的眼神凛冽,像是盯着一个刨了他祖坟的死敌一般,双臂张开,护着身后那小腹隆起的女子,咬牙切齿。
“臣,求长公主,能放过我妻儿一命。”
我:???
我什么也不知道啊!到底发生了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跑来求我又是闹得哪一出?
余光扫了一下身旁的宋长安,他满脸写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看得我眼角直跳。
“家父是越了权,强开皇仓放粮,可那是因荆州饥荒严重,百姓死的死逃的逃,再不开仓放粮,那便是人吃人的地狱啊!”
曹迁的一番话,点醒了我。
我微微垂眸,沉思了片刻: “……且回吧,容本宫想一想。”
跪在那里的曹迁,徒然的望着我的脸,渐渐失了焦:“回?回哪里?”
“曹家满门尽在天牢,我为了安顿孕妻没有先行入宫面圣,侥幸逃过,便一路直奔公主府。”他满脸愁容,干瘪瘪的笑了。
“长公主殿下!看在你我自幼一起长大的份上!求公主收留了臣的妻儿!求求您了!”
这厅堂里,是死一样的寂静。
我看着面前恐惧的望着我,被曹迁称之为妻子的人,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
“滚。”
起身,拂袖离去。
背靠着归来的院墙,我几乎是拼了命才将脑海里,曹迁最后那好似看陌生人一般的神情抹掉。
纵然只是逢场作戏,纵然只是我单方面的利用了他,但他在我心里,依然还是十多年的发小,是那个爬树爬到一半会哭鼻子的男孩。
是那个因为我打翻了供奉的果盘,挺身而出背下黑锅,被打的皮开肉绽的少年。
是那个约定好三年之后,你若未娶,我若未嫁,便十里红妆,迎我过门的男人。
我做的这些事情,希望未来有朝一日他想起我的时候,能忽然发现。
原来李妍,大魏的长公主,不管过了多久也依旧还是她,依旧是如十年前一般,是那个站在树杈上,笑的天真烂漫的女孩。
我听说曹迁离开的时候像是被抽了魂,踉踉跄跄,浑浑噩噩,当场就被等在门口的禁卫军拿了下来。
他那未过门的妻子在冲突中被人一把推倒,捂着肚子,满眼泪痕的望着曹迁被带上镣铐,按着脑袋押走。
公主府内万物回春,灌木发了新芽,桃花开得正旺。
我倚在墙上,听着院外她撕心裂肺的哭喊,咬紧了牙关,不让眼泪落下来。
再见到宋长安,已经是清明过后。
我被皇帝莫名禁足在公主府,就连清明祭奠都没能参加。
硕大的归来院,只有早晚有女婢来收整一下房间,送个饭洗个衣服,其余的时间里连个鬼影都没有。
连宿延也不在了。
宋长安来的时候,一身黑衣,一卷圣旨,放在我眼前桌上不过一尺的距离。
“曹家满门,除了他那个没过门的女人,都在上面了。”
他低头俯身,轻抚我的长发,忽而猛的将我双唇锁死。
我大惊,一把将他推开。
“宋长安,你干什么?!”
他眸光清冷,微微眯了眯眼。
之后的之后,我被他生拉硬拽扔在床上,压在身下,那一抹凉唇极尽所能的侵略了全身上下的每一个地方。
我粗重的喘息,以臂掩面,却听得他在我耳旁淡淡的说:
“李妍,求我。”
我一滞。
“求我要你,我便饶了他的命。”
我深吸一口气,抬手抓住了他的肩头。
尽管已经拼尽全力,努力的露出一个还算不错的笑容,可眼泪还是在开口的一瞬,溃不成军。
我说。
“求你了,长安……”
5
曹家得救了。
宋长安带回来的圣旨,根本就不是什么曹家满门抄斩的名单。
而是他宋长安,名正言顺的成为了大魏的驸马爷,靠着那卷圣旨,在整个公主府拥有了与我比肩的权力。
作为驸马,宋长安的每日已经不同往昔,他整个人在朝野之中极为低调,但交往甚广。我偶尔会听到院外的家臣议论,议论那些由他做出的重大决策,赞不绝口。
只是我难得在清醒之中见他一面。
总在睡梦中被他强行索取,而等我醒来,身侧已然没了人迹。
就每日每日,总是只能在深夜中,才能见到他那双清冷的眸,如刀一般注视着我,让我无处可逃。
那日,破天荒的,宋长安正午刚过便回了府,带了一身墨蓝的新衣,非要让我穿上试一试。
我本是不喜欢这种浓重的色调,可睨着他难得有些笑意的脸,还是顺了他的意。
那墨蓝的衣衫上是高飞的仙鹤,或衔着如意,或衔着花枝。
我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着实被狠狠惊艳了一把。
“喜欢么?”他靠在门边,逆光浅笑。
“喜欢,大抵是最喜欢的一件了!”
我咯咯的笑了起来,回给他一个灿烂的笑容。
却见他抬手遮了半面,垂眸轻笑:“妍儿,你生辰将至,陛下想大办特办,你如何认为。”
一息的安宁,眨眼而过。
我笑起:“就依着陛下的意思吧。”
宋长安倚在那里,面色微微苍白了些许,很久没有说话。
我见他那副模样,便又说:“其实我更想去看看,看看这天下是什么模样,但大抵上,皇帝是不会同意的吧。”
我看着他的脸。
宋长安点了下头:“不,陛下一定会同意。”
而后他说:“这衣衫很适合你,妍儿,生辰快乐。”
五月中旬,我的二十岁生辰当日,我便是穿着这一件衣衫,立于宋长安的身旁,见证了有史以来最挥金如土的一场宫宴。
宫宴之上,太和殿内,我终于又见到了我的弟弟,当今的圣上。
他忽而大喜,忽而悲哭,忽而抬手指着我,笑的前仰后合。
然而这殿内的所有人,都像是没有发现他的不同寻常一般,高呼着:“长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高呼着:“恭祝驸马与长公主恩爱恒久,百年永携。”
直到他被陈公公搀扶着离开,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在这里,就好像他一开始就没有来过。
我坐在那里,看着眼前歌舞升平的景,拿出毫无破绽的笑容,回应着每一个人套路十足的祝福。
包括曹迁。
他妻儿下葬的时候,他人还在天牢里,如今对我自然已是恨之入骨,嘴上说着最好听的祝福,眼里闪着最狠辣的杀意。
身旁的宋长安,抬手环过我的腰,那手掌精准无误的落在我藏在衣衫中的那把鎏金匕首上。
他歪着头,斜靠在我的额旁,浅笑着。
“妍儿,你哪也别想跑。”
隔着衣衫,他的手掌在腰间那把匕首上来回抚摸,我头皮紧绷,一动也不敢动。
烟花盛放在墨染的夜空中,我抬头看着那绚烂的花火,宋长安歪着头倚在我身上,于五彩斑斓的映衬下,露出无比落寞的神情。
“上次,我烟花还没看入眼,便被妍儿你拖进了一旁的偏殿里。”他抬手遮了一下嘴,轻笑起来,“你紧锁着我的脖子,嘴里一直在说,宋长安,大魏需要你,我需要你。”
我一怔。
“你说宋长安,你辛苦了,这么多年韬光养晦,就为了活下来。”
“你说宋长安,你其实可以不用这么辛苦,你长的这么好看,为什么不倚靠着我,我可是大魏的长公主。”
“你说宋长安,我可以做你一生的救赎。”
他笑着,温暖一如那日初醒,抬手,在烟花盛放的光辉时刻,将我的头按进了他温暖的胸怀。
他呢喃,指尖轻触在我的脖子上。
“妍儿,我不会伤你,也不会允许其他人伤你分毫。”
这几乎将国库挥霍殆尽的一场奢华生辰,伴着他沉沉耳语,伴着烟花绚烂,伴着长夜寂寥,在结束的那一刻,精准的将我推到了摇摇欲坠的风口浪尖。
我知道,宋长安的人生,终究还是按照原有的故事,向着颠覆李氏王朝的方向,一路高歌猛进。
这一场打着皇帝旗号的生辰宴,不过是为了加速李氏覆灭,我所能帮他做的最后一个决定。
之后半月,我与宋长安度过了难能可贵的悠闲假期。
他竟然真的允诺我出京游玩,马车的轮轴压过了好几座从未到达的城市。
这当中,我没有一刻离开的他身旁。
所有的信件,公务,每日都有暗卫送来,那些人我看不到他们在哪里,但我知道他们无处不在。
这一路,我看到了山花烂漫,碧水青山的美景,结识了满腹诗书,胸怀大志的少年学子。
听到了江山子民们骂着李氏暴政,不顾天下死活,在大灾的年景里,为个公主生辰将国库挥霍一空的愤怒。
听到了长公主李妍,因为嫉妒而杀红了眼,不惜将护国将军身怀六甲的妻儿亲手杀死的故事。
我见到了官府被愤怒的民众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高呼着“李氏亡,天下兴”的场面。
我见证了食不果腹,满城饥民,树木无皮,以土充饥的人间地狱。
宋长安站在身后,将头埋在我的肩头,抬手挡住我的双眼。
他说。
“别看,妍儿你别看了,我们回家吧,回家吧。”
我坐在山间溪旁,看着水中游曳自如的鱼儿,笑着回过头。
“长安,我求你件事。”
他波澜不惊,慢慢坐到我的身旁,将我搂进他的怀里,轻轻吻了下我的额头。
“别怕,我会护着你,永远都会护着你。”
他大概以为我是想要向他求一个庇护吧。
我笑了。
宋长安,我为你布了一盘名为天下的棋。
而这一次,终于有这么一次,你始终未曾察觉,彻头彻尾的,输在了我的手里。
6
我知道他始终没能迈出那揭竿而起的最后一步。
宋家见他在朝野中日渐掌权,于暗中谋划许久,本该在七夕当日将宋长安一举拿下,而后率领自己的秘密部队,直接向着少年皇帝逼宫。
可眼瞅就在七月初六的下午,宋长安突然联合曹家,先一步把宋家给端了。
当那些侵吞国库,贩卖人口,目无法纪,买官卖官的事情晒在太阳底下的时候,富可敌国的宋家,一夕之间全盘皆灭。
原本的那些隶属宋家的秘密部队,为求自保,立马倒戈到了宋长安的手里。
他成为了大义灭亲的朝堂典范。
也成为了拦在我和皇帝身前,唯一的一张盾牌。
我知道,他顶住所有的压力,心甘情愿的做着卑微的驸马爷,只是因为若他掀翻了李氏王朝,我便会被万民问罪。
纵然是他,也难保我能有个周全的结局。
时间一点一滴往前,就像是我每日背着他偷偷吃一点曼陀罗花一样,渐行渐远,无法回头。
终究,在还有十多天便是中秋的时候,我因着毒入肺腑,一口老血喷了出来。
趁我自己头脑还清醒,宿延在最隐秘的那扇门外,依着原有的计划,搀扶着我上了马车。
我看着车外繁华的京城,熙熙攘攘的人群,摇摇晃晃入了皇城的大门。
临行之际,宿延跪在我身后。
“公主啊!”
我有些踉跄,但没有回头。
他头叩在地上,一直在喊,一直在喊。
喊到最后,是痛哭流涕的呼嚎,呼嚎着“天下人都会记得您!”,呼嚎着“名垂青史的长公主”……
之后,他被一众宫人生生抬出了太和殿广场的大门。
我轻笑,迈着沉重的步子,缓缓往大殿上走。
那已经疯疯癫癫的皇帝,就那样坐在皇座上,等着我的到来。
“你来了,那就别走了。”他一边哭,一边笑,指着我,大手一挥,“来人,将大魏的罪人,哈哈哈哈!大魏的长公主,挥霍无度的李妍,哈哈哈哈!斩立决!斩!斩!”
我转身离开大殿的时候,身后依然是他痴狂的笑声与话语。
“平民愤啊!平民愤!朕可是皇帝!皇帝!是朕啊!呜呜呜……”
曹迁就站在殿外的龙尾道下,目光复杂的看着我。
擦肩而过的一瞬,他眉头紧皱:“你为何……”
我扬起嘴角,没有回答他。
最终也还是没能当即就杀了我,也是,皇帝已然没有了任何实权,他所有的话,都没有人听。
我就这样靠着自己的脚,慢慢往刑部的大牢里走,身后跟着一言不发的曹迁,他带着十来个羽林军,不近不远,就那么跟着我。
路上,我支撑不住,一口血吐得染红了胸前大片的衣襟。
曹迁顿觉事情不对,唤了我一声:“公主!?”
我抬手,拦住了他上前的脚步。
“好不容易才支开了宋长安,这里人多眼杂,你不能上前,免得我功亏一篑。”
“可你!这!?这血是怎么回事?!”
其实曹迁也挺无辜,我只是让宿延给了他一封信,告诉他他的妻儿没有死,孩子顺利满了月,是个健康的男孩。
而作为告知他妻儿现在何处的条件,我要求他帮我一个忙。
帮我不管以什么名义,把宋长安留在他府上三个时辰。
曹迁守约,做到了。
我也守约,给了他妻儿的下落。
我背对着他,踉跄着,边走边摇了摇头:“曹迁,咱们俩自幼一起长大,你肯定知道,我这个人脸皮薄。”
“若是让我被绑在木头桩子上,被万民唾骂,我定然是拉不下这张脸哇。”
“……宋长安不会让这种事情……”
“但比起被绑在那里,受万人唾骂,我更不愿意成为他宋长安的绊脚石啊!”
我咳咳两声,努力顺了顺气息。
“你记着,今日,我是被皇帝以平民愤为由,打入天牢,侯斩。”
而后,我擦了擦嘴边的血渍,转过头对着已经惊诧到白了脸的曹迁,微微一笑。
“你不用担心,老毛病了……我们家长安,往后,就拜托你了。”
“你要去哪?”
“这病不好医治,你们夺天下,势必会有一段时间的动荡难安,我跟着是个累赘。我已经联系好了知名的郎中,待宋长安做到了他答应我的那件事之后,我自会回来寻他。”
我想,我此刻的笑容,应该还算是有些好看吧。
之后,我一个人坐在阴暗潮湿的天牢里,听着外面从安静到嘈杂,听着整个京城逐渐陷落到滔天的纷乱里。
我知道,宋长安身前,终于不再有任何的阻碍了。
在意识变得渐渐模糊的时候,一如安排好的那样,宿延适时的出现在我眼前。
他将我背在肩头,一路狂奔。
我看着浩浩荡荡的曹家军与宋家军,看着他们异体同心,为了推翻这个腐朽的王朝而将整个皇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我伏在宿延的背后,沿着密道一路畅通无阻的出了京城,看着身后的烽烟四起,笑着说他们傻。
到底,宋长安还是栽在我手上了。
眼皮越来越沉,我想起宿延说的那句话。
他说天下的人都会记得我……
天下人当然会记得我,我会是史书里挥金如土,嚣张纨绔,操弄臣子的大恶人,兴许还会遗臭万年。
嘛,若是能换来一个太平盛世,一个国泰安宁,一个不再有人饿死,一个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的强盛的时代。
遗臭万年我也心甘情愿。
宋长安啊,你可是我前世钦点的,那个开创了空前盛世的千古一帝啊!
你可千万千万不要忘记我们的约定啊!
你可千万千万,不要浪费了我为你做的一切啊!
对不起啊,我很爱你,爱你到不愿意成为你的禁锢,爱你到不愿意做你的枷锁。
我愿为你,将万古的骂名背在身上,我愿为天下,逼你走向那至高无上的王座。
而你,就只需要实现了我那样一个小小的愿望,小小的愿望,就好。
如此就好, 我心满意足。
7
那日,返京的途中,青山绿水,蜿蜒的溪旁。
我将一直带在身上的鎏金匕首完整的取了下来,当着他的面,将它投进了绵延的溪水中。
宋长安有些诧异,双手环胸。
我转过头,笑着看着他:“这把匕首,原先是用来自保的,后来就老想用它架在自己的脖子上,想着若是以命逼你,会不会能死的不那么难看。”
我自顾自咯咯的笑起来。
“现在,倒是觉得天下没有比你身旁更安全的地方了。”
坐在石头上,我看着水中游曳自如的鱼儿。
“妍儿,即便我知道你对我只是一时兴起,可我却无法停下来,我对你的爱,委实失了控。”他轻笑,“妍儿,你爱我么?”
我没有回答他,却依然笑着。
“长安,我求你件事。”
他波澜不惊,慢慢坐到我的身旁,将我搂进他的怀里,轻轻吻了下我的额头。
“你别怕,我会护着你,永远都会护着你。”
他大概以为我是想要向他求一个庇护吧。
我鼓足勇气,伸出手,揽着他的脖子,将自己的唇凑在他的耳旁。
我说。
“你能不能为了我,创一个太平盛世,造一个万年安康,人人有衣穿,人人有饭吃的未来?”
我明显的感到他浑身一震。
看着眼前如画的美景,我轻叹了一口气。
“我还想着,你若是答应我,我就回答你的问题呢,看来是没机会了。”
他忽而两手将我佣紧,好似使出了全身的力道,想要将我按进他的身体里一般。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我的妍儿。”
我终是如释重负,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宋长安,我爱你啊!我真的真的,最爱你了。”
编者注:欢迎收看《天下长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