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赋予断井颓垣……”老人往摇椅里缩了缩,又轻拢了拢水袖,才抬头看了眼灰蒙蒙的天。“下雪啦……咳,咳咳……”
1、
他记得自己最爱唱戏,从小便是如此。每逢家里唱堂会,私塾旷课的准有他,他会溜到后台去,找小演员一起玩。台上演着,他们在台下唱,从太阳升起直唱到月亮落山。
有次他爹请的最当红的角儿上台,角儿路过这群孩子时,他正男扮女装唱着《春秋亭》。那角儿驻足良久,忽然叹道:“这嗓音身段……他可是个好苗子啊!”
那次他又旷课溜去戏班子,后台换上戏服唱失街亭,一句词还倒没完,人已经被随后赶来的父亲扒了行头捉回书房。
“我想学戏!”他被按跪在青砖地上,倔强地喊。
“我家清流门第,你竟做如此下九流之事,辱没祖宗的东西!”父亲铁青着脸,手中戒尺重重落在他身上,噼啪作响。
“不思进取,男扮女装,阴阳混淆!”
“你是大家子弟,得给我去习武明经,忠君爱国!”
从那日起,他再没碰过戏,只是偶尔听见京胡声,就跟着打打拍子,父亲一阵眼风扫过,便又收了手,拿起书,继续读他的明明德。
2、
十年寒窗,一朝进士,踏马看尽长安花。
渔阳鼙鼓,夜雨霖铃,疮痍烽火满山河。
边关告急,叛军势如破竹,圣上求良将,朝堂上无一人敢战,竟都言迁都偏安。
他暗啐一口无用书生,出列躬身请战。
是啊,忠君报国,山河破碎风飘絮,不忠君报国哪里还有别的选择?
他恨这一身官服,但是他不恨他的国家。
他御下极严,军中只尊军令,令行禁止。
他熟悉兵法,武艺高强,用大小七十二处金伤将叛军打回山海关。
剩勇必要追穷寇!
功高盖世?功高震主!
朝中权臣怕他分宠,参他谋反,圣上记挂着兵权,命他归田。
他长啸,放虎归山遗患无穷,他哭求让他率兵最后一战剿灭残敌。
奏折一封,换来黄金万两,御笔钦封“靖难王”,衣锦还乡。
那天残阳如血,暮霭映关河冷落,一颀长身影迎长河卸甲,一阵大笑声伴着甲胄顺河水漂流,再无踪迹。
3、
罢罢罢,他痛饮三日,归去秦淮老潇湘。
画舫上,众歌女殷勤劝酒,只一清秀男子远远坐弹琵琶,不与人同。
他烂醉如泥,竟脱口一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金石之声。
众歌女大惊,不知王爷这是耍的什么酒疯,竟突然间跟换了人似的。
那抱着琵琶的“清秀男子”突然接口:“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鬼泣森森,幽怨不已,四目相对,无声亦有声。
水面上清光皎洁,一轮缺月倚在画舫边,伸手却又捞不得,碰不见。
他酒醒后经了一番周折寻得那弦师,交谈后知她亦是书香门第官宦小姐,是家中蒙冤,全族流放,几经磨难流落至此,扮男装弹琵琶糊口。
一时恍惚,他想起了醉酒时她接上的一句“断井颓垣”。不知不觉的,就倒出了自己被迫入仕后,为国效力却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之悲。
他笑了笑:“伴君如伴虎,江山不及王权呐”
“倒还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她抿了抿唇,目如古井,语气淡然。
他看着她逃避般瞥向一边的眼睛,忽然无言。不知是谁先起了头,二人唱了一夜的戏,唱到秦淮河上只有泊船,再无游人,烟波浩渺,何似人间。
4、
他在昆曲发源地的会馆再见到那弦师时,她已上好了妆,活脱脱的素珍在世。
鬼使神差,他命人勒了头,上了青蛇的妆。
他眉峰英气硬朗,如何才能不伤眉形而化作女子?一众化妆师吵吵嚷嚷,却没挤出一个法子。
他闭目压下心中的烦躁,忽然觉得异样,抬眼便见她俯身为他描眉。她的神色淡然,一笔化就。
端详半晌,她才似满意般翘了翘唇角。周围不知何时静了下来,他轻轻抚了抚眉,突然笑出了声。
那出青白是他第一次登台,满堂彩。
似打开了什么禁制一般,他忽然想起来,这才是他爱做的事情。
二人自此诗酒茶花,鲜衣怒马,同台而唱。她不想嫁给他,他也不想娶她,情爱仿佛是一种亵渎,他们之间干净而纯粹,只需相视一笑就足够。
5、
一隅偏安岂得长久?叛军攻入长安,当天,闯入的乱军嬉笑着砸烂了会馆,临走时又留了一把火。
王爷匆匆赶到,只见了一片断壁残垣。
“她呢?她在哪儿……就是那个弹琵琶的人,她会唱戏!她唱戏唱得很好!”
“您说的是弦师吧?他,呃,他呀……”
有人说那乱军进门一顿乱砍早把她砍得血肉模糊,又有人说那乱军见她清秀便掳了她去营里,还有人说她早在乱军闯进来之前就拔剑了结了自己……血溅幕帘,如落梅斑斓。
他最后在烧垮的戏台子中央翻出了一具焦尸。那没了壳儿的剑孤零零的躺在边上。
他忽然想起那夜畅谈,问及她如何书香世家出身也精通了戏时,她笑了。
她说,经历得多了,不就通了戏么。说罢自顾自的笑了好一会,才自知失态的抿了抿唇,又恢复了古井无波。
他抱着那句焦尸,想起初见时那段牡丹亭,忽然也笑起来。
人生若只如初见,可不是如初见么,只一片断井颓垣罢了。
6、
王爷从此也不在是王爷了。
他闭门三日,忽然宣布下海唱戏,名号岑往如。
岑老板有一个怪癖,从不许人为他描眉,但凡上台,必是自己扮好才出门,美与丑都不得旁人再沾染。
十年后,无人记得前朝王爷,而岑老板名满天下。
再几十年后,那岑老板垂垂老矣,卧病在床。
那个雪日黄昏,他费力的扮上全套的杜丽娘,在自家荒草萋萋的王府庭院里开了口:“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赋予断井颓垣……”唱罢就收声,他回身摇椅里缩了缩,又轻拢了拢水袖,才抬头看了眼灰蒙蒙的天。
“下雪啦……咳,咳咳……”
歇了歇便又起了身,接上了下一段——
“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正唱着,他便颤着身缓缓卧鱼合眼宿在了雪里。
几个时辰后,破旧院儿里一片白茫茫,无比干净。
他孑然一身无妻无子,待人发现时,也不过茂盛荒草里睡着的一堆枯骨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