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救赎
“娘娘，这膳房也太势利了，送来的饭菜一日不如一日…”
月华殿里，小宫女打着扇子，伺候冷月凝用膳。
饭菜都是极普通的。宫里人惯会看眼色，都知道月华殿住着个不受宠的，谁还肯花心思讨好呢？
冷家想往上爬，巴巴地把女儿送进宫里，晋封为贵人。可那又如何？冷月凝姿容一般，年龄又小，不懂得笼络圣心，很快便淹没在百花丛里了。
又是一个漫长无聊的夜。冷月凝随意扒拉了两口，受不住夏天的热气，命人备水沐浴。
温泉水滑洗凝脂，小姑娘皮肤白，在月光下泛着淡淡冷意。
左右宫里常年冷清，她浴后只穿一件紫烟罗纱裙，坐在院里乘凉数星星。
一颗、两颗、三颗…
冷月凝数到第五十一颗的时候，细柳般的眉毛微不可见地蹙起，叹了一口气。
“娘娘？”这时，殿中伺候的小太监澜清过来了，手中抱着一个食盒。
“你终于来啦！”冷月凝闻声笑了起来，“今天怎么这么慢，我都等你很久啦！”
说罢，她伸手接过食盒，里面是两枚玉兔形状的包子，一口咬下去，浓浓的奶黄流出来…
“嗯…”冷月凝幸福地眯起眼睛，笑着说道，“太好吃了。”
“娘娘喜欢就好。”澜清立在冷月凝身侧，看小姑娘吃的津津有味，心里也跟着轻松起来。
她的头发还没全干，有一缕贴在酥脯上，水渍晕染开来，散发出少女的芬芳。
这样一个没有城府的女孩子，稚气未脱，在这吃人的牢笼里，怎么能过得好呢。
从某种程度上，澜清认为，她与他是一样的。他们虽为主仆，却同样身不由己，命如草芥。
说起来，澜清被调来月华殿，其中还另有一段渊源。
澜清今年十七岁，入宫已有十年了。他长得俊俏，像女子一样唇红齿白，很是惹人注意。
宫里有资历的老公公，私下里都有些见不得光的癖好，比如喜欢收干儿子，喜欢变着法子折腾女人，甚至…他们也把玩男人。
澜清幼时不懂这些龌龊，受了不少罪。
但凡事有失必有得。凭借着床上积攒的关系，澜清很快便脱离了底层，可以伺候宫里的贵人们。
犹记得那天，师父在紫宸殿外拦住他，对他说，“澜清啊，薛贵妃那儿，你考虑得如何了？”
“哦…”澜清知道，薛贵妃位至四妃之首，轻易不能得罪。
可是…澜清暗暗咬牙，莫非从今以后，他都要沦为主子的玩物了吗？
那种最下等的，靠着皮囊取宠的玩物。
就是那天，圣上御赐冷月凝为贵人，入住月华殿。
十六岁的女子，眼神清澈透明，还带着一丝傻气。她从长阶走下来，看见了澜清。
“我能要他吗？”小姑娘脆生生地开口，询问身边跟随而来的太监总管，“陛下说，我可以自己选择要谁来伺候。”她指着澜清，“我想好了，我要他。”
2.心悦
“嗝…”冷月凝一口气吃了两个奶黄包，撑得打起了嗝。
“娘娘，”澜清赶忙递上一杯温水，温柔地替她抚着后背，“又没人抢，娘娘不必吃的这么着急。”
冷月凝咽下一口水，转过身拉住澜清的手，“现在也只有你对我好了…”
“娘娘何出此言呢？”澜清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您是主子，大家都爱戴您…”
“你别哄我了！”冷月凝单手支起消瘦的下巴，感叹道，“陛下不喜欢我，贵妃娘娘也不喜欢我。现在呀，就连御膳房的厨子也不喜欢我了。你看看，”她站起来转了一个圈儿，在腰间比划着，“我都饿瘦了…”
“噗嗤…”澜清被小姑娘夸张的动作逗笑了，走近一步仔细打量她。
冷月凝的确较之从前瘦了一些，却愈发好看了。她身量高了些，婴儿肥褪下去，一双眼睛格外大，扑闪扑闪的，皎若天上月。
澜清由衷地夸赞道，“娘娘，您很美。”
他只道冷月凝因无宠而苦恼，遂体贴地安慰道，“娘娘还小，不必心急。您这么可爱，陛下终会看到的。”
“是吗？”冷月凝兴奋地跳起来，像奔月而来的玉兔，一跃而至澜清身前，“澜清，那你呢？你也喜欢我吗？”
“这…”澜清哑然。
他当然喜欢她。非但如此，他简直视她若神明。
只有澜清知道，那日女孩素手一指，从此改变了他的命运。
而冷月凝却不知，因为这件事，她无意间得罪了薛贵妃。贵妃娘娘从中作梗，将她的绿头牌丢到一边，从此打入冷宫。
“娘娘…”澜清踌躇再三，还是没能说出心中的想法。
他不敢啊。
残缺之人，谈何喜欢？
他只能屈膝行礼，恭敬地对冷月凝说道，“娘娘是奴才的恩人。奴才…永远敬重娘娘。”
3.寻欢
“嗯…啊…”
西宫的太监房里，澜清被压在腥臭的床榻上，被动承受着总管大人的恩泽。
“我的乖乖，你可真是个尤物啊！”那总管常年跟随在皇帝身边，心思也更加阴暗，有虐人的怪癖。
他掐着澜清白净的身体，留下一个个青紫的痕迹。
“大人…”澜清身体受痛，脑中却十分清明，抓住这个绝佳的机会提出请求，“月贵人那边…”
“行了！”太监总管不耐地打断他，“咱家知道你忠心，否则，怎么会主动上了我的榻呢？”
他笑得阴恻恻地，覆上澜清的耳朵，“你好好伺候，咱家高兴了，一切都好说…哈哈哈…”
那一夜，澜清险些忍不住晕了过去。
迷蒙间，冷月凝向他伸出手来——
“澜清，澜清？快醒醒啊…”
“啊！”澜清自梦中惊醒，猛地坐起身子，汗水打湿了脊背。
有人递上水杯，澜清低头喝了一口，鼻尖传来好闻的茉莉花香。
那人怜爱的抚摸他的后背，帮他顺气，“澜清别怕，我在这儿呢。”
“娘娘？”听到女子柔美的声音，澜清瞬间清醒，下一秒已经跪在地上。
“娘娘恕罪！”
“唉…”冷月凝放下水杯，俯身扶起他，不满地撅着嘴巴，“你我之间，一定要这样吗？”
将澜清按回床上，冷月凝顺势坐在他身边，目光炯炯地看着他，“澜清，你也是喜欢我的，对吗？”
女孩说完便捂着嘴偷笑起来，“我都听见了，你在梦里喊我的名字。”
“娘娘！”澜清像个受了惊的疯兔子，伸直双腿就要跳下地，嘴里捏喏道，“奴才，奴才…”
“好啦…”冷月凝见他这番模样，以为是害羞了，便不欲再为难。
她起身，笑吟吟地说道，“我今天想吃酥茶点心，拜托你了哦。”
直到女子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澜清依然能闻到那股沁人心脾的香味。
他闭上眼，脸上浮出淡淡的笑意，细看之下，又有几分挣扎和痛苦。他目不聚光，自言自语道：“好。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
晚饭之后差不多的时辰，澜清如约带回一盒酥茶糕。
冷月凝一边小口品尝着，一边问澜清，“澜清，你怎么这么厉害，什么都能拿到啊！”
“哦…”澜清作揖，“奴才曾在膳房当过差，认识几个朋友。”
“原来是这样…”冷月凝点头，甜滋滋地笑到，“有你在真好。”
她今日穿一身月白长裙，长发尽数披散下来，飘渺如月下仙。
澜清看得入迷，直至女孩吃不下了，抬手唤他，“快帮我擦擦手。”
“是。”澜清熟练地为她净手，又以清茶漱了口，这才从袖中掏出一枚精致的香囊，上前递给冷月凝。
“娘娘，”澜清抬眸看她，眼中有星河万里，“这香囊…”
“这是送给我的礼物吗？”不及他说完，冷月凝已然接了过去，灵巧地系在腰间。
月光下暗香浮动，馥郁的芬芳中夹杂着几许深沉的男香，别有一番滋味。
冷月凝顾着窃喜，没有注意到身后人悄然握紧的拳头。
这香名为寻欢，是西域的调香师所制，专为催情所用。
与一般合欢香不同的是，此香于身体无害，且有美容养颜的功效。
将其缝在香囊之中，佩戴七七四十九天，女子将养得身娇体软，吐气如兰，让人一再渴望能近其身。
这是澜清从总管大人那里求来的，朝中仅此一个。
4.惊艳
酷暑褪去，秋蝉声起，转眼已至中秋。
澜清从前总听人说，女孩子是个神奇的物种，她们每一天都不尽相同，始终处在变化之中。
如今的冷月凝，在香囊熏陶之下，药性作用于肌理，犹如脱胎换骨、焕然重生。
女子的皮肤原本就较常人更为白皙，现下更是镀了一层粉嫩的柔光，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乌黑的大眼睛波光粼粼，只静静看着，便让人禁不住脸红心跳，为之心动不已。
澜清一直格外照顾她的饮食，将冷月凝养得丰腴了些许，身段玲珑有致，竟有些妩媚多情的意思。
不知是那药香作祟，抑或是澜清陷得更深了，每当冷月凝靠近，澜清都情不自禁想去触碰她。
他流连她衣带上靡靡的香风，发丝上莹亮的光泽，皮肤柔软又细腻的触感…
每每这时，冷月凝都会异常乖顺。她靠近他，甚至主动牵着他的手，引他去探寻更隐秘的风光…
澜清知道，时机已然到了。
中秋前夕，冷月凝在殿内沐浴，澜清守在门外，看明月将圆。
他忍不住轻唤她，“娘娘，您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呵…”殿内人好笑地呼出一口热气，想也不想就答道，“和你在一起，只我们两个人就好。”
“娘娘说笑了…”澜清果然不信，转而替她谋划道，“明日宫宴，娘娘不妨使使力，让陛下临幸月华殿…”他顿了顿，咽下心中涩意，“娘娘如今天姿国色，陛下定会喜欢的。”
“澜清，”房门自内打开，扑面而来湿热的浓香，冷月凝只穿一间亵衣，大半的肩膀露在外面，凝视着他道，“这是你所愿吗？”
“嗯。”澜清点了点头，身体轻颤，敛眉不敢去看她。
“好啊，”女子媚笑道，“如你所愿。”
中秋家宴，冷月凝自请献舞，跳了一曲眉间雪。
美丽的女子若动了情，举手投足间都是风花雪月。
她根本都无需再多做什么，只消撩起轻纱笑一笑，便足以俘获帝王之心。
冷落了许久的娇花，终于迎来第一场甘霖。
彼时，澜清正躺在老阉人的怀抱里，内心寂静，生出淡淡的欢喜。
“你放心，咱家跟随圣上多年，这月贵人啊，福气到喽！”
“谢谢公公，”澜清难得露出笑脸，竟觉得自己突然也没那么恨了。
年少失亲，一朝入宫做了太监，多少委屈和耻辱，都在这一刻有了回响。
他内心激动，眼中蓄满泪意，只能抓紧搭在身上的手臂，深深地用力…
“嗯…”老太监得了意趣，疼爱地替他拭泪，承诺道，“咱家保证看护好月贵人，从此以后，谁也不能阻拦她。”
5.如愿
说起后宫之事，今日哪个受了恩，哪个又领了罚，中间的弯弯绕绕，普通人压根看不分明。
要论各中行家，除了踏着鲜血一路直上的得胜者，就属这做太监的了。
他们凭借特殊的身份，游走在形形色色的主子身边，窥见最深处的秘事。
是以，在总管大人有意偏袒下，冷月凝扶摇直上，短短一个月便跻身四妃，荣宠更甚于薛贵妃。
她搬进了翊坤殿，身边伺候的人多了起来，可澜清依然是第一位的。
幽香的内寝中，冷月凝缠绵在榻上，任由澜清在帐外呼唤。
“娘娘，该起来了。”他音调平缓，好像并没有多余的情绪，只是提醒她，“陛下召见，您该起来梳妆了。”
“好啊…”女子懒懒地出声，伸出一条细嫩的玉臂，“澜清，你来扶我。”
帘外的人静默了好一会儿，才堪堪探进半个身子。他脸色苍白，正对上红润的佳人，一时间无语凝噎。
冷月凝抬手将他拉近，在他耳边低语道，“澜清，你好好看看我…”女子笑得诡异，更像是在报复，“你看呀，陛下多疼爱我。昨夜才临幸过，现下又迫不及待了…”
她深深看进他的眼睛里，“澜清，如你所愿了。”
“嗬…”女子独有的冷香侵入身体里，澜清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他跌坐在地上，双唇紧抿，卑微地祈求她，“娘娘…”
“好…”她与他相知日久，一个眼神就能了解彼此的心意。
冷月凝岂唇，终于肯放了他，“我去求陛下，将你调离翊坤殿。”
“澜清…”临别之时，冷月凝幽幽地锁着他瘦长的身影，对他说，“你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可是，我永远不会感激你。”
6.沉井
又一个夏天来临的时候，皇帝驾崩了。
他正值壮年，又素来体魄强健，任谁也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那时，冷月凝虽然只有十七岁，却已然贵为皇后。
幼帝继位后，理应尊她为皇太后。
一切都按部就班，册封的前一天，薛贵妃突然从半路杀出来，指认冷月凝为了博取帝心，动用了西域的邪术。
她牵连甚广，将皇帝猝死归因于此，信誓旦旦地说，“若不是冷月凝动手脚，陛下本不应遭此大难啊！”
这可不是一般的指控。
弑君之罪，按律当诛九族的。
冷月凝当下便被看管起来，禁足在殿内。
听到消息，澜清托了重重关系，想找到当年涉事的大总管，却被人告知，总管自愿为先帝守灵，自尽身亡。
起先澜清还纳闷儿，大总管小人之心，怎么看都不像个忠君的，为何突然变得如此高尚？
可很快他就想通了，点头笑了起来。
是了，一定是冷月凝的主意。只要没了他们，薛贵妃的控诉就死无对证，她定然可保无虞。
澜清这一生，在遇见冷月凝之前都是灰暗的。遇见她之后，波澜起伏，喜怒自当，他甘之如饴。
澜清寻了一口井，在无人可见的深夜将自己沉了下去。
7.鸳鸯
“喂，”静安殿里，小太监拦下打水的宫人，警告他，“太后娘娘正在午憩，若是吵醒了，你担待的起吗？”
“是，是…”新来的宫人连忙收起木桶，井中恢复了平静，一丝波澜也无。
殿内，年轻的冷太后依偎在一人怀中，从睡梦中悠悠转醒。
梦境太过真实，她一时恍惚，气不打一处来，随手掐了一把那人胸前的嫩肉，嘴里抱怨道，“澜清，你真是个没良心的！”
“哦…！”澜清吃痛闷哼了一声，继而温柔地为女子整理着散乱的鬓发，“娘娘英明，澜清逃不出您的手掌心。”
“哼，”冷月凝清醒过来，一把拍掉他的手，转过身背对，一言不发。
“娘娘？”澜清摸不着头脑，握上女子的肩膀，感觉到轻微的颤动。
她又想起那日惊险的一幕：暗卫将澜清从井中打捞出来，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皮肤泡的发白…
“澜清…”冷月凝喊他的名字，止不住地落下眼泪，“差一点，我就要失去你了…”
其实，冷月凝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
她出身没落的世家，父亲很早就叮咛，将家族兴衰寄尽数托在她的身上。
冷月凝表面柔弱，实则步步为营，一切尽在掌握。
唯一的变数，就是她爱上了澜清。
她没有想到，一次无意识地搭救，到头来却让自己陷了进去。
大概是，澜清身上永远保留着那份温暖，即便身体残缺、千疮百孔，在见到她的时候，依然是温柔的谦谦君子。
他竭尽所能地帮助她，不惜付出生命。
心中钝钝地疼，冷月凝转身投入澜清的怀抱。
女子的呜咽娇弱却持久，直至被单都湿透了，她才渐渐停下来。
“娘娘，”澜清始终揽着她，炙热的体温贴上女子纤弱的身体，内心百感交集，“奴才自以为是，给娘娘添乱了。”
回想那日，他抱着必死的决心投入深井之中，寒气深入骨髓，真的差一点就死了。
因他这没来由的一跳，冷月凝乱了阵脚，不得不提前收网，将薛贵妃等人一网打尽。
澜清是在半个月后醒来的。
那时，冷月凝已经顺利坐上太后之位，一人之下，霸气威严。
只有在独处时，她会变作纯情无辜的少女，与澜清诉说着绵绵情意。
女子红唇微凉，却甜如蜜糖，直教澜清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说，“澜清甚好。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还要奢求什么呢？
澜清这一生，到此也就圆满了。
他亲吻她，从眉眼一路而下，落在柔软的唇瓣上。
他敬她，爱她，却从没想过真的能得到她。
这一刻，澜清胸中激荡，下颌处被女子的发丝撩拨地发痒。他低头对上那双黑亮的瞳眸，向她表白道，“愿为裙下臣。”
8.此情
有一种爱情，初尝时是苦涩的，可只要你多点耐心，一层一层地剥开来，露出内里深藏的本心——
你终归会品尝到，天上人间，最甜美的滋味。
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