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恋故事的男主角不该拥有姓名，因为无法大声讲出来……”
夕阳偏斜的傍晚，堆满杂物的小阁楼里，程穗在一本早已泛黄的杂志里翻到这句话。
橘黄色的阳光照亮空中漂浮的细微尘埃，像是也照亮了她那三年籍籍无名却又刻骨铭心的青春。
——
“男主角的名字叫许子成，或许在他眼里，我才是那个没有姓名的路人甲……”
鼠标光标停住，程穗披着薄被坐在二十度的空调房里打下这段话。
“哎呦，要死啊你。”卧室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开，屋里多了一个不速之客。
安女士端着一杯热腾腾的姜茶进来，边关空调边吵:“都感冒了还开这么低的温度，活该你。”
程穗吸吸仍旧发堵的鼻子，弱声抵抗:“可今天好热嘛。”
“热你也给我忍着。”安母把姜茶放到桌上，动作或多或少带了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程穗打了个寒颤，朝瞪着一双眼的安女士呲牙一笑，捏着鼻子灌下了那杯热姜茶。
或许是生姜辛辣，又或许是感冒烧得人迷糊，程穗陷在柔软的床垫里，脑子又晕晕乎乎地想到了许子成。
认识他那年，她高一，暑假刚查出两百多度的近视，被母亲架着配了一副笨重的黑框眼镜，之前矫正牙齿的钢套也没来得及摘。
而少年许子成，因为优异到人神共愤的入学考成绩以及那张永远清隽染笑的脸，稳坐高一段学神和段草两把交椅。
那年的弘城一中还没有所谓的“因材施教”和分层走班。
程穗像踩了狗屎运一样和这位同学口中的传说，老师眼里的红人成了同桌。
原本按程穗的身高，是远远没办法和许子成同坐后排的，奈何许子成的同桌近视又没配眼镜，私下悄悄问程穗可不可以跟他换位置。
那时的程穗想破脑袋也没想懂，为什么会是她？班里那么多位置，而且……他们两个根本不熟好不好？
也正因为这点不熟，成了程穗没办法拒绝的理由。
因着初中某些不算愉快的经历，程穗并不喜欢和学习太好的人坐同桌，总觉得他们一身的龟毛病。
所以一开始，程穗看许子成是带有色眼镜的。
秉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做人原则，程穗悄悄在心里和许子成划了泾渭分明的三八线。
于是日子就这么一天接着一天地安然度过。
两人关系有所破冰是在一次很偶然的事故后。
这天午休结束，各科课代表催交作业，教室里乱糟糟的，程穗还迷迷糊糊沉迷于和周公的会面中，突然课桌一震，书本哗啦掉落的同时，程穗的瞌睡虫也荡然无存。
两个男生打闹，不小心撞到了他的课桌角。
程穗有点儿无奈，弯腰捡书，余光却捕捉到一只白到发亮的运动鞋，接着那人缓缓抬起脚。
一刹那，程穗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猛然抬头，清凌凌的眸子里染了愠怒。
少年握着空水杯，颇感歉疚地挠挠后脑，小心翼翼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程穗很想朝他大声吼一句:“对不起有用的话，还要警察干什么？！”
可怯懦如程穗，抿了抿唇，捡起地上被踩坏的眼镜，什么也没说。
下午第一节是历史课，历史老师很喜欢板书，这可苦了程穗，看不清黑板，睁眼瞎一样也听不懂老师在讲什么。
在程穗第三次划掉课本上记错的笔记后，手里的书突然被人抽走。
程穗抬头，许子成突然凑近，近到她能闻到他衣服上似有若无的青柠香。
“你只管听，我帮你记笔记。”
许子成从来不听政史地一类的文科科目，他喜欢在这种课上写数学题。
今天他的桌上一如既往摊了一张竞赛卷，只是现在卷子被压在了她的历史书下。
他写字很好看，应当是小时候刻意练过书法。
这天下午，许子成包揽了她所有课的笔记任务。
最后一节下课铃落下，物理老师把用了半截的粉笔丢到粉笔盒里，边拍手上的白色粉末边说:“今天的作业就是上课前发的那张卷子，明天中午课代表记得收一下。”
“好。”
同学们稀稀拉拉应着，动作不停地收拾东西。
拉上书包拉链，程穗正要起身离开，手腕被人不轻不重攥住。
盛夏的傍晚，橘黄色的夕阳光铺满整个天空，少年掌心的温度就这么直直传入皮肤。
程穗还没来得及疑惑，许子成已经起身，双肩包被他松垮搭在肩上。
“我陪你去配眼镜。”
程穗想拒绝，可许子成拉着她径直出了教室。
眼镜店里，测完视力的程穗在柜台前选镜框，她挑了一副和之前一模一样的黑色镜框。
材质是PC塑料的，用她妈的话来说就是便宜。
“我觉得，这个更适合你。”
鼻梁微微一重，程穗顺势抬眼，许子成低着头，唇畔三分柔和的笑，骨节分明的手捏着镜腿。
他身上有清冽的青柠香，经阳光炙烤而愈加浓烈，像掺了薄荷的龙舌兰。
这一刻，程穗清楚地感知到心跳频率加快，耳垂发烫。
镜框最终还是敲定了许子成选的那款金边细框钛合金材质的，付完款，程穗突然意识到一件很严重的事情——手里的眼镜比之前那副贵了三百不止！
她拉住许子成，窘迫得面颊泛红，“多出来的钱算我问你借的，我、我会还的。”
“好哇。”许子成欣然应允，“那以后就麻烦你多带一份早餐了，阿姨做的三明治看着就好吃。”
程穗动了动唇，纠结片刻咽下嘴边的话，没告诉他三明治其实是她自己做的。
自那以后，他们的关系越来越融洽。
程穗会帮他在政史地课上打掩护，许子成也会在打水的时候顺带稍上她的杯子。
时间一天天过去，不知不觉入了冬。
程穗这几天感冒，鼻子堵得厉害，脑袋也犯晕，额头兀地贴上一个温热物什，她猛然睁开眼。
“感冒还没好？”许子成放下温牛奶，又从包里翻出一份热腾腾的三明治。
不同于商店货架上批量售卖的三明治，程穗手里的卖相算不上好，加料倒很足，冒着热气，把她的馋虫都给勾出来了。
“这……你自己做的？”
许子成正拎着书包从程穗的椅背后挤进自己的位置，闻言含糊嗯了一声。
早读时间，教室里充斥着朗朗的背书声，程穗趴在桌上，面前立着一本语文课本，偷偷小口吃三明治。
书页缝隙之外，许子成在补眠，面前同样掩护般立着一本语文书。
少年因为准备寒假的数学竞赛集训而连续熬了好几天的大夜，眼下些许乌青，细碎的额发轻搭眉骨，整个人显得温驯又可爱。
指腹小幅度摩擦着课桌桌面，程穗有些遗憾地想，要是她会画画就好了，这样就可以把他这幅温润无害的样子摹下来。
“似乎无疾而终生来就是暗恋的代名词，这一场悄无声息的喜欢仅止步于文理分科。”
——
“穗穗，感冒好了？”
早八点半整，程穗刚生死时速打完卡坐到工位上，对面的女同事便悄悄斜过脑袋跟她八卦，“你上周请假没来不知道，主编又发脾气了。”
程穗咽了下干涩的喉咙，嗓音略哑问:“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杂志销量不理想。”
这几个字，同事几乎是用气音说的。
一整天，办公室的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
临近下班，就在程穗要松下一颗心的时候，突然听到主编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开会！”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长叹一口气。
会议的主要内容是讨论杂志下一刊的主题。
“大家各抒己见，都说说自己的想法。”主编双手撑桌，一副21世纪干练女精英模样，“就从程穗开始吧。”
突然被cue到的程穗:“……”
她挠挠头，朝旁边同事抛了个求助的眼神。
谁知女同事转过头，一副“我看不见”的样子。
“程穗？”
程穗无奈，端起一张无可挑剔的笑脸，“要不……以暗恋为主题？”
“你是嫌咱们杂志社落败不够快是吗？”主编凌厉的目光直勾勾瞪着程穗，“21世纪了，还搞疼痛青春文学那套！”
程穗很想反吵一句:“大姐，明明是你让我说的，而且我一个美工，哪里懂什么杂志主题啊？！”
可怯懦如程穗，只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听主编训。
“主编。”斜对面的一个女同事突然出声打断，“我觉得程穗这个提议挺好的。”
女同事拿出手机向大家展示，“这是我刚刚在网上上刷到的，一个讨论度极高的话题。”
程穗点进去，是熟悉的#你的暗恋结束了吗？#
“大家看热度最高的那条回复。”
程穗开始脚趾抓地，公开处刑的滋味真不好受。
经过好一番讨论，主编最后决定用暗恋作为下一刊的主题。
就在程穗以为这件事终于能过去的时候，一场七夕档暗恋电影的热播彻底打破了她原本平静的生活。
#你的暗恋结束了吗？#的带星词条冲上热搜，与此同时爆火的还有她那条热门回复。
越来越多的网友在她那条回复下留下评论，程穗浏览着那些女孩子的自述，仿佛看到了少女时代的自己。
一众评论里，一位匿名网友的回复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微博博主岁岁平安也发过类似的故事/笑哭】
此话一出，顿时有好事者挑衅:【说不定博主就是个写手，过来引流的，还盗用了别人的故事】
下面有几条附和的评论。
仅仅个位数的恶意揣测声很快淹没在一众评论里，可程穗却上了心，虽然许子成这个名字是假的，可故事却是她亲身经历。
她去微博搜了岁岁平安这个博主。
认证是一位男生，最近一条动态停留在一年前的冬天，文字是简单的LosAngeles，配图是一张银装素裹的公园。
程穗顺着时间线一点点翻下去——
201x年8月15日
生日快乐，以及……再见
配图是一块蛋糕，入镜的还有一张机票。
……
201x年6月8日
看到了她从考场里出来
配图是一张印有志愿服务的红袖章。
……
201x年2月14日
听说今晚有超级月亮，回教室绕了远路，果不其然在走廊上看到了她
配图是一张红色的圆月。
……
201x年12月25日
下雪啦
配图是雪地里一大一小的两只脚印。
……
201x年8月1日
真碍眼
……
201x年6月27日
和她一起上台领奖
配图是一张奖状。
……
201x年6月30日
春、夏、秋、冬
配图是两张紧挨在一起的课桌。
……
201x年1月19日
原来她有喜欢的人了
配图是一张新春烟火
……
201x年9月1日
穗穗平安，岁岁平安
你好，我是许晟
配图是一张小男孩和小女孩在幼儿园门前拍的毕业照。
凌晨四点的城市，万籁俱寂。
安母哈欠连连地起床上厕所，隐约听到隔壁有乒乒乓乓的动静，趿拉着拖鞋查看情况，开门却见程穗在收拾行李。
“大清早的，你这是干嘛呢？”
程穗抬起哭得红肿的眼睛，哽着嗓音说:“妈，我要去一趟洛杉矶，你把护照给我。”
“洛杉矶？”安母吃惊，“没事儿去洛杉矶干什么？”
“我有事。”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程穗垂下头，目光正落在手里紧握的相册集上，“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去一趟洛杉矶。”
“可、可妈答应了你赵阿姨说今天带你去见他表侄子的。”
“妈？！”程穗不可置信，声音都拔高了两度，“你怎么都没经过我同意就擅自帮我约相亲啊！”
“穗穗。”安母拉住女儿的手，语重心长道:“他那个表侄子妈妈看过照片，长得一表人才，国外名校毕业，真的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优质青年，你听妈的话，就见见，你去什么洛杉矶也不着急这一天。”
“不行！”当了二十多年乖乖女的程穗抽回手，斩钉拒绝道:“我不会去相亲的，你把护照给我，我要去洛杉矶。”
安母坐到一旁的床上，没再多说什么。
房间静得只有程穗收拾东西的窸窣声。
天边泛起鱼肚白，程穗收拾好行李，抬头却对上母亲忧虑的眼神。
程穗从小到大一直生活在这座城市，偶尔的几次出省旅游也都有安母或者朋友陪着，一个人飞洛杉矶，这还是第一次。
察觉到她的视线，安母错开眼，“我去给你拿护照。”
程穗趁着这个空档看机票，最近一班飞洛杉矶的机票也要今天下午一点。
“穗穗，护照。”
程穗从安母手里接过东西，又检查了一遍证件。
安母看着女儿，第一次有一种孩子长大，要离开她的心酸。
程穗注意到母亲的反常，见她欲言又止，忍不住问:“妈，你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安母拿出一本存折，“妈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想去那么远的地方，但一个人在外，没有钱寸步难行，这你拿着，多兑点美元带身上。”
“妈。”程穗低头瞧着那本红折子，刚止住的眼泪再次外涌。
许是今晚发生的一切都远超出了程穗的承受范围，抱住母亲的这一刻，她突然有了倾吐的欲望。
安静的清晨，窗外不时传来几声虫鸟的啾啼。
安母默默听完程穗讲的话，心疼地摸摸她的头，“穗穗，你有没有想过，万一那个许晟成家了怎么办？即便他没有成家，洛杉矶那么大，找一个人的难度无异于大海捞针。”
程穗无声垂下眼。
是啊，母亲说的，又何尝不是现实。
安母拍拍女儿的手，起身出了房间。
她言尽于此，很多事情还要程穗自己想通。
当然，如果她最后还是决定去洛杉矶找人，安母一样会支持。
程穗几乎用了所有自己能想到的办法，微博网络也好，三次元的同学老师也罢，许晟这个人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她找不到任何有关他的蛛丝马迹。
程穗把自己关在房间，昏昏沉沉哭了一场，又睡了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晨。
安母刚做完饭，正纠结要不要叫她的时候，程穗自己打开房门走了出来。
“妈，我决定了，去见赵姨的表侄子。”
从这一刻起，程穗决定放下。
现实不是童话，没那么多破镜重圆的故事，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可以让一切变得物是人非的时间和距离。
到此为止，她还能拥有一段可以回忆的美好往事，倘若有一天，连记忆的滤镜都被现实打碎，那才真的可悲到一无所有了。
奇妙咖啡馆，程穗到的时候靠窗第二个位置已经坐了一位男士。
他背对着她，程穗看不到男人的脸，从背影猜测应当是位年轻有为的社会精英。
“不好意思，我……”
男人起身转头的一刹那，程穗的后半句话噎在喉间。
他一身熨帖得体的西服，短发被打理得一丝不苟，记忆里青涩稚嫩的少年长成了如今成熟稳健的模样，可笑起来的眉眼又那么让人熟悉。
许晟朝她伸出手，恍惚间，程穗仿佛又回到了高一那个烈日炎炎午后，他侧倚着墙，眉上三分笑，用如出一辙的口吻同她说:“你好，我是许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