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之神社(下)

2020-12-25 18:47:39

奇幻

8.黑暗的形体

那串风铃挂在窗沿外,随着晚风的节拍起歌。

夜已经很深了,夏木却没有睡意。他倚着窗边默默抽烟,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抽了多少根,烟灰缸里挤满了烟蒂,就像一座荒坟。

他回忆着当初是如何离开森之乡的,却没有丝毫头绪,他仿佛是从一片虚无中走出来,重新开始了自己的城市生活。

这么多年来,他的记忆力越来越差,经常陷入混乱,甚至出现幻觉。医生也束手无策,只能建议他吃镇定安神的药,可如今发生的一切,已经不是几枚药片可以解决的了。

吱呀......

门忽然被推开,夏木吓了一跳,一个小小的影子突然扑进怀里,紧紧抱着他。

“又来了!它又来了!”

“浅儿?是你?”夏木诧然道:“你怎么半夜跑到我这里来,做噩梦了?”

"不!不是噩梦!夏哥哥,它真的来了!"

浅儿的身体正在发抖,夏木能够感觉到,她真的吓坏了。他轻轻拍着小丫头的后背,安慰道:“别怕,有我在,没人可以欺负你!”

浅儿用力摇着脑袋,眼泪甩到了夏木的脸上,带着哭腔道:“没用的,它不是人!不是人啊!”

夏木浑身泛起了一股恶寒,同时他忽然听见,漆黑一片的窗外,似乎有什么动静。

那是指甲刮过石砖的声音,好像有一个大家伙正在外面爬墙,夏木顿时寒毛倒竖,刚想去开灯,伸出的手立即被什么东西缠住了。

手臂传来的触感令夏木魂飞胆丧,就像一条湿漉漉的小蛇,正不断缠绕收紧,似乎打算将他的手臂生生勒断。

窗外缓缓探出一个臃肿的影子,影子的边缘不断蠕动,伴随着令人窒息的腥臭,一阵尖锐的哭声钻入了夏木的耳中,耳膜传来几乎破裂的剧痛。

“啊!”

夏木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站在空荡荡的森林里,月光照耀着湿漉漉的山路,也照耀着他和另一个人的影子。

他低头一看,浅儿正紧紧拉着他的手腕,破涕为笑道:“太好了,你终于醒了,我们赶快回去吧,这里太吓人了!”

风刮得正紧,雨丝飘在风里,在脸上留下冰凉的触感,夏木打了一个激灵,喃喃道:“我这是......梦游了?”

“我看像是撞邪了!”浅儿委屈巴巴的叫道,“你一听到那个声音,就像个疯子一样往外跑,我拦不住你,就一路跟着,结果跑到了这里。”

他慢慢想起了经过,浅儿闯进房间,一幅被什么东西追赶的样子,让他去听窗外的动静,他一趴在窗边,就听见了隐藏在风里的细长哭声。那声音和往日听到的不同,几乎贴在耳边,他顿时感觉自己陷入了恍惚的梦境。

那诡异的哭声,已经不是一两次出现了,夏木沉吟道:“是风里的哭声引诱我们来这里,那到底是什么?”

“我不知道......从记事开始,那个哭声就一直纠缠我。除了姐姐,没人相信我的话,可除了安慰我,她也做不了什么。哭声每一次出现,都离我更近,慢慢、慢慢地接近!“浅儿的身体又开始颤抖,战战兢兢道,“这一次我能感觉到,它......它就要来了!”

身后忽然刮过一阵劲风,吓得俩人一阵哆嗦,他们转头一看,发现随风飘来的是满天星的小花,正发出萤火般的光芒,在林涛中荡漾。

”那是......伯父的灵吗?“夏木喃喃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是神社,正在接引他,散落的灵会随着花蕊绽放,在这片土地上。“

夏木和浅儿都愕然回头,看见了一位身穿巫女服饰的女孩,迎着凄风冷雨,从森林的阴影中慢慢出现。

”姐姐?“浅儿目瞪口呆道。

那确实是小念,然而她现在的样子,却仿佛一位从古画里走出来的巫女,月辉照耀着她苍白的脸庞,那双漆黑的眸子也在月下闪耀,倒映着两人身后一团蠕虫般的影子。

”可惜不是所有的灵,都愿意消散。“小念寒声道,”阿夏,不要回头,带着浅儿快跑!“

她的话就像一句符语,夏木毫不犹豫地遵照执行。他抱着浅儿跑出没多远,就看见森林里窜出一大群山狗,朝着自己身后的方向呲牙低吼。

夏木忍不住回头去看,只看了一眼,顿时肝胆俱裂,连忙用手捂住浅儿的眼睛,双手却颤抖不止。

公路的深处,藏着一个蠕动的影子,它的部分躯体被月光照亮,就像泡在水里发白的肥肉,却又布满了褶皱,里面钻出一条条小蛇般的手臂,每一张血淋淋的手心里,都挤出一幅小脸,带着或哭、或笑、或愤怒、或怨毒的表情。

看过那么多恐怖小说,夏木也找不出比这更恶心、更恐怖的怪物。

“嘻嘻嘻......”

它居然在笑,同时拼命蠕动着要从黑暗中挣脱,笑声中夹杂着针一般刺耳的尖叫。

老黑狗突然从狗群中飞奔出来,张开獠牙朝着黑暗中的怪物狠狠咬去。山狗们在老黑狗的鼓舞下,奋不顾身地扑了上去,怪物的细手一把抓住了几只山狗,将它们用力甩在山岩上,飞溅的血几乎落在了夏木的脸上。

那些山狗仿佛不知道疼痛为何物,抖了抖浑身的血,立即重新扑进了战局。很快,怪物的笑声变成了惨哭,它一边扯下趴在身上撕咬的山狗,一边后退,伤口里涌出了恶臭熏天的脓液,闻之令人作呕。

很快,它就带着满身伤痕退进了黑暗里,哭声愈发凄厉怨毒,在雨中徘徊不去,许久才平息下来。

当夏木回过神时,看见山狗们正趴在地上互相舔伤口,殷红的血流了满地。小念蹲在它们身边,用柏香为它们擦去粘在伤口上的脓液,她的动作很熟练,似乎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了。

老黑狗瘸着腿朝他走来,刚才的战斗伤到了它本就僵硬的老腿。它舔了舔夏木抱着浅儿的手,他忽然明白了它的意思,于是放下浅儿,让她骑在老黑狗的背上。

浅儿的眼睛不知何时再次变成了浅灰色,失去了表情和思考的能力,她趴在老黑狗的背上动也不动。老黑狗朝夏木低吼了两声,沿着月光下的山路飞奔而去,眨眼间便消失不见。

小念埋头忙碌了许久,才替山狗们处理好伤口,它们朝她呜呜叫着,蹭了蹭巫女服的裙摆,纷纷朝森林里散去。

她这才看向夏木,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笑,轻声道:“走吧,我送你回去,夜晚的森林不太安全。”

夏木的肚子里有一大堆问题,但现在却不是提问的时候。他只好点了点头,跟在小念的身边,闷声不响的走着。

小念穿着这身巫女服,就好像变了一个人,原本的她就像一片宁静的浅湖,现在的她却沉了下来,她的安静里藏着更深邃的情绪,就好像......湖底的那个女人。

“小念......”他终于忍不住道。

“嗯。”她应了一声,静静望着他道,“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想问我,但就像我在兔岩上告诉你的,许多秘密是不能说出口的,森之神......会听见的。”

夏木深吸了一口道:“好吧,我不问别的,只问一个问题,你能不能回答我?”

“你想问刚才的怪物,到底是什么东西?”

夏木用力点了点头。

小念轻叹一声,幽幽道:”森林的阴影里,总是藏着许多厄念,刚才的怪物是其中最难缠的一种,叫做白婴之喉。“

“白婴之喉?”夏木愣了愣,因为他好像不是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

“古时候的乡民们有一种陋习,当一家人生育了太多孩子,而他们又无力供养时,就会将女孩带进山里,任凭她们自生自灭。于是她们被黑暗吞噬,变成了你看到的那个怪物。”小念的语气虽然平静,却透露着一丝悲切。

夏木听得心里恶寒,原来刚才看见的怪物是......他掏出一支烟点上,深吸了一口平复情绪,又问道:“可为什么那个怪物一直追着浅儿不放呢?浅儿说,哭声一直在逼近她......”

小念缄默了片刻,望着前方出现的乡舍灯火,低声道:“恐怕,是因为怨恨吧......”

夏木不明白她的意思,她也没有解释,朝他露出一副抱歉的笑,夏木忽然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9.巫女

不知道为什么,夏木清楚地明白,这是一个梦。

有人说,梦是一种过去的启示,是藏在内心深处的记忆的呼唤。

虽然已经遗忘多年,但出现的这一刻,夏木依然明白,这并不单单是梦而已。

他站在神社的门前,怀里抱着一个女婴,他的年龄看上去比那个女婴大不了几岁。女婴望着他稚嫩的脸,还有他挂在鼻子上的清鼻涕,居然在咿呀地笑。

站在他身边的一个中年男人,在犹豫了一根烟的时间后,迈步上前去敲神社的大门。夏木认得这个男人,那是他的伯父,和遗照上的白发老头不同,眼前的伯父年轻了许多,浑身孔武有力,面对神社时却像小孩子一样畏畏缩缩。

吱呀......

没过多久,神社的大门缓缓打开了,夏末的阳光涌了进去,照亮了一个枯木般的老人,那是生活在神社内,侍奉森之神的长者。

长者的眼睛蒙着白翳,却好像并不妨碍视力,他打量着夏木怀里的女婴,缓缓开口道:“这一次怎么拖延了这么久。”

伯父连忙辩解道:“我跑遍了所有的山,昨晚才在兔岩上找到了这个女婴,也不知道是被哪家遗弃的,那些厄念已经聚集在四周了,幸好山狗们及时赶到,否则......”

“好了,别说废话,仪式已经备好,你跟我进来。”

伯父忙不迭的点头,从夏木怀里接过女婴,跟在长者身后进入神社。在他迈入大门的那一刻,怀里的女婴忽然撕心裂肺般啼哭起来。夏木看见伯父顿了顿,似乎叹了一口气,依然走了进去。

大门砰地一声关上了,将夏木一个人丢在了外面。

一条又老又丑的黑狗从山岩上跳了下来,蹲在夏木的脚边,吐出舌头看着他。

夏木看着老黑狗,脸上浮现出笑意,用稚嫩的声音说道:“大黑,昨晚幸好你们及时赶到,否则我们和新生的巫女都要被厄念吃掉了。”

老黑狗的喉结一阵颤动,居然开口吐出人言,沉声道:“对付厄念是森之神赐予山狗一族的责任,况且也是为了保护巫女......可惜昨晚死掉了很多年轻的族人......”

夏木一愣,眼眶顿时红了,低声道:“怎么会?”

老黑狗长叹一声,幽幽道:“年轻的孩子们经验不足,伤口沾染了太多厄念的血,受到了污染......它们挺不过一晚就失控了,我们只好咬死了它们......”

“难道没有巫女,就无法清除污染吗?”

“当然了,巫女是必要的,没有巫女,山狗们也会慢慢变成普通的畜生,我们需要进食净化后的灵......”

老黑狗露出一只受伤的前爪,上面沾染着一团脓液,就像蠕虫一般吸附在血肉里,慢慢地蠕动着。

夏木吞了一口唾沫,强压住涌上喉咙的恶心感,无奈道:“可惜还要等待七天......”

“是呀,慢慢等吧。”

七天之后,神社的门前已经聚满了乡民,他们苦苦等待着,脸上满是焦虑和不安。虽然在森之乡漫长的历史上,转化仪式已经进行过无数次,但每过二十三年才会诞生新的巫女。很多年轻人对此充满了好奇,围在一起猜测仪式的细节,老人们厉声呵斥,也无法堵住他们的好奇心。

山狗们趴在山岩上,显然比人类更有耐心,它们互相舔舐伤口,却始终无法清除伤口上的脓液。而且脓液的恶臭实在太难闻,乡民们用香灰撒在它们的伤口上遮掩,也只能稍微减轻臭味。

这几天里,夏木每天都从家里背来一竹筐熟米,喂给山狗们吃,可惜依然有山狗撑不住失控,被同伴们咬死。人们挖了一个土坑,将山狗的尸体扔进去烧掉,夏木就蹲在土坑边,望着里面的灰烬发呆。

“巫女是必要的。”

所有人都这样说,但恐怕只有他,真切明白这句话的分量。

门忽然打开了。

乡民们躁动起来,所有目光都投进了敞开的神社大门内,伯父首先从阴影中出现,紧接着枯木般的长者蹒跚着走出来,身后跟着一位和夏木差不多大的女孩,穿着一件小小的巫女服。

伯父扯开嗓子大叫道:“森之神已经为她赐名柳念,大家快向新生的巫女下跪!”

乡民们接二连三地跪下,一脸呆滞的夏木也被伯父摁着脑袋跪在地上。他梗着脖子去偷瞄巫女,难以相信她是七天前被自己抱在怀里的女婴。

山狗们聚拢在女孩身边,长者端来装满清水的铜盆,里面浸泡着剪成小枝的柏香,她从水里捞出柏香,替山狗们洗去伤口上的脓液。山狗们高兴地吠叫着,在女孩身边打转。

乡民们大笑道:“她果然是真正的巫女。”

夏木愣愣地望着她,心里抗拒着巫女的称呼,他知道,眼前不过是一个被人抛弃的女孩而已。

10.逃离

梦境忽然像水面般晃动起来,景物在模糊的影子中慢慢改变。

当夏木再次看清眼前时,发现自己正坐在一片草坡里,满天星的小花铺满了山谷,阳光如同温暖的汪洋,淹没着他和穿着巫女服的柳念。他们都已经长大了,脸上不再有童年的稚嫩,时光跑的悄无声息。

柳念歪着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声音轻柔道:“阿夏,你看见山下的那片隐湖了吗,我能感觉到,湖里充满了破碎的灵,它们的执念很深,甚至比黑暗里的厄念们更深,可是......却没有复仇的欲望。”

“人们常说,隐湖是灵的汇聚地,这些灵汇聚在一起,难道是因为执念吗?”夏木道。

柳念轻轻摇头,压低了声音道:“其实,它们更像是被困在了一起,而不是自发汇聚的......”

“你是说,隐湖其实是灵的牢笼?”

柳念没有回答,夏木突然冷笑一声道:“对我们来说,森之乡何尝不是一座牢笼?”

柳念有些慌张,伸手去堵夏木的嘴,急促道:“阿夏,小声点,不要乱说话,听说我们的话会被风带走,万一被长者听见......”

“有什么不能说的!”夏木紧握着她的手,越说声音越大起来:“小念,你知不知道,这座牢笼困住了你,也困住了我!”

柳念凝视着他的眼睛,沉默了许久,嗫嚅道:“你真的......想带我走?没有骗我?”

“当然!这些话堵在我的心里已经很久了!”夏木深吸了一口气,脸颊因为激动而涨红起来,“这里的人把你当成什么了?一件工具而已!当初......是我和伯父一起把你从山上捡回来的,乡民们抛弃了你,却又恬不知耻地要求你保护他们!凭什么?”

柳念愣愣地望着他,漆黑的眸子中,一道清澈的泪在阳光下滑落。

“我讨厌这个地方!讨厌这些人!讨厌他们不停叫你巫女!”夏木越来越激动,拉着柳念站起身来,颤声道,“小念,跟我一起走吧!我偷来了大哥的车钥匙,我们可以连夜逃离,我去过外面,知道怎样在外面的世界生活!”

一条黑毛大狗突然从草坡下窜上来,冲着夏木呲牙咆哮,厉声道:“臭小子,我就知道你回来没安好心!居然想拐跑巫女!”

柳念连忙护在夏木身前,叫道:“大黑,你不能咬他!”

老黑狗用恶狠狠的眼神瞪着夏木,沉声道:“臭小子,你如果再敢重复刚才的话,我就一口咬断你的腿!”

夏木从柳念身后冲出来,和老黑狗面对面对峙,愤然道:“大黑,你要是这么没良心,就咬死我好了,我要带小念走,谁也别想阻拦我!”

一人一狗互相碰撞着目光,柳念在一旁心惊胆跳,如果他们打了起来,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许久之后,老黑狗冷哼了一声,吐出舌头笑道:“臭小子,从你小时候,我就看出你是个刺头!”

夏木和柳念都同时一愣,老黑狗转过身去,看向雾气缭绕的山谷深处,缓缓道:“比起这里的人类来,山狗的良心似乎更多一些。厄念本就是人类自己弄出来的,森之神为了维持这里的平衡,把这副重担交付给了山狗一族。巫女啊,我们和你一样,都是被迫扛起了这副重担,但我们却逃不了,离开了这里,我们只会沦为野狗,早晚被人打死吃肉。”

老黑狗连头也没有回,朝着山坡下的森林跑去,声音远远传来:“我不会揭发你们,但是能不能逃出去,要看你们的运气!”

......

没有月光,也没有星火,只有划破夜空的闪电,照亮着山林间的公路。

一辆汽车在狂暴的雨中急驰,乡舍灯火已经消失在车后,森之乡正在一点点远去。

“阿夏,别开这么快,这么大的雨,会出事的!”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柳念脸色苍白,紧紧抓着扶手。

“别担心,一到那条岔路口,我就减速,我们很快就能逃离这座牢笼。”夏木的身体在发颤,心也在发颤,他终于做了多年来想做的事。

“可惜......你送给我的风铃,还放在神社里。”柳念盯着窗外的雨,眼神有些忧虑。

夏木知道她心里真正忧虑的是什么,安慰道:“过去的东西都可以放下,只要我们还在一起,不是吗?”

“是呀,我们还在一起。”柳念的眼睛倒映着闪电的光,语气坚定起来,“阿夏,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对吗?”

“永远在一起!”

轰......

可怕的声音在路旁爆发,那不是雨声,也不是雷声,而是洪水一般的声音。

“隐湖!”柳念想起了什么般,大叫了起来。

11.森之怒

梦忽然就醒了,夏木睁开眼,看见灿烂的阳光照进车窗,他正静静躺在驾驶座上。汽车停在岔路口,山坡下的林海随风涌动着波浪。

他愣了半晌,脑海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梦境还在牵动心弦。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身处何处,在梦中,还是梦外。又或者自己根本就还没有进入森之乡,之前的种种都是幻觉?

他心烦意燥地拍打着方向盘,斜眼去瞟副驾驶座,那里并没有坐着一个女孩,而是躺着一串石贝做的风铃。

那串沾着眼泪的风铃,就像一件离别的信物。

夏木突然醒悟,是小念搞的鬼,她用梦境重演了过去种种,虽然只是一部分真相,但她希望自己就此打住,离开这里,回归到如今的生活里。

只要他调转车头,踩下油门,森之乡就被他远远甩在脑后,可以永远沉寂下去。

他不干!

汽车朝着森之乡的方向冲去,已经整整九年了,他不愿再逃避下去,要么忘记所有一切,要么抱着真相去死!

狂风在车窗外嘶吼,路边的树木都躁动起来,扭动着身躯张牙舞爪,藏在树荫深处的厄念们或哭或笑,一切都变得疯狂起来。

巨蟒般粗大的藤条突然冲上公路,将车前的混凝土打得粉身碎骨,高速行驶的汽车一头陷进地缝里。藤条如巨蛇般爬上车身,眼看就要将整辆车裹成茧球。

夏木扯开安全带,用脚踹碎前车窗玻璃钻了出去,拼命跑出老远才回头,藤条群已经将汽车捏成了一个铁疙瘩,就像一大群争食的巨蟒,其中几条沿着地面朝他爬来,他吓得转身便跑。

没跑过多久,他忽然感觉头上有雨,抬头一看,却看见了难以置信的一幕。

所有的隐湖都像镜面一般翻折上天空,湖水倒悬在云端,阳光照耀之下,水中游动着萤火般的光点,那是困在湖中的灵。

山坡后面突然窜出一道黑影,挡在他的身前,是老黑狗。它的神情震怒无比,从喉咙里挤出愤怒的人语:“臭小子,你又干了什么好事?整片森林都在躁动,森之神发怒了!”

夏木大口喘着粗气,回头看了看,确认藤条没有追来,才搭话道:“哈哈,大黑,你应该已经习惯了才对,森之神害怕我呢,怕我拐走祂的巫女!”

“哦,你终于想起来了?”老黑狗有些诧异地看着夏木,呵斥道,“那你还不识相的快滚,又跑回来干什么?”

“我要知道真相!”夏木的脸因为愤怒而扭曲起来,低吼道,“告诉我,现在的小念,和曾经的柳念是不是同一个人?湖底的那具尸体到底是谁?”

老黑狗愣了愣,忽然摇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历代巫女都可以说是一个人,也可以说不是,你既然想起来了,难道不明白吗?”

“也就是说,柳念她真的......死了?”夏木错愕道,“那如今出现在我面前的是?”

“新一代的巫女。”老黑狗道,“我活了不知道多少年,每一代巫女其实都有着同一副皮囊,同一种气味,但她们却不是同一个人,你明白吗?”

“那.....浅儿又是怎么回事?”夏木惊疑道,“她也是巫女吗?居然同时存在两个巫女......”

老黑狗抖了抖浑身的毛,趴着背道:“骑上来吧,我带你去找小念,有什么问题,你去问她吧!”

“她在哪?”

“兔岩。”

“你为什么要帮我?山狗不是站在森之神......”

“山狗们侍奉着森之神,但我活得太久了,欠了太多巫女的人情,我必须要偿还......这是我自己的事,和山狗一族无关!”

老黑狗虽然看上去年迈,背着一个成年男人却丝毫不影响活动,它跑得飞快,刚翻过一座山头,树荫里的藤条更加疯狂地抽打过来,显然森之神彻底震怒了。

老黑狗飞身穿过藤条编织的捕网,躲避着密集的攻击,然而藤条越来越多,它的体力渐渐不支。当他们终于赶到兔岩所在山脚下时,力竭的老黑狗被藤条卷住了半个身子,它咬住夏木的胳膊,使出最后的力气将他甩了出去,蛇群般的藤条盘绕着收紧,一点点将它吞噬,老黑狗大喊道:“臭小子,快跑啊!这次你一定要带着巫女出......”

它的声音戛然而止,被森之神的怒火吞噬殆尽。

夏木红着眼朝山顶跑去,还没跑到山腰,就被追上的藤条缠住,他徒劳地挣扎着,不甘地看着自己被一点点拖进滕群里。

就在他绝望之际,倒悬在天际的隐湖忽然落了下来,就像一道势不可挡的洪流,一刹那间,夏木已经淹没在冰冷的水中,紧接着,他发现缠住自己的藤条居然在水里溶解了。

游曳的灵在他的身边徘徊,他凝视着湖水中迷离的光,眼前一点点朦胧起来。

......

“小念,对不起。”夏木望着车窗外漆黑的湖水,声音苦涩道,“看来逃跑计划失败了,祂不会放过我们的。”

柳念盯着湖水中徘徊的灵,幽幽道:“我不怪你,阿夏,我只是没想到,森之神最后会动用隐湖里的灵来困住我们,也许今晚之后,我们也将成为这些无路可逃的执念灵中的一员。”

“你害怕死亡吗?”

柳念用力摇了摇头,虽然脸色苍白如纸,但她的表情很平静:“阿夏,其实我有一个秘密,一直没有告诉你......”

夏木有些诧异地看着她,柳念微微一笑道:“很抱歉,到现在才对你说,其实我的生命只剩下三年时间而已......”

“你......怎么会这样?”虽然死亡近在眼前,但夏木依然震惊不已。

“你记不记得,转化仪式每隔二十三年才会举行一次,那是因为每一任巫女都只有23年的寿命。我对你隐瞒了这件事,一方面是不想你伤心,另一方面,我也很害怕,害怕你会抛弃我......”柳念一边说着,一边流出了眼泪。

夏木长叹了一声,紧紧抱住她,苦笑道:“小念,你太傻了......我绝不会抛弃你的,无论我们的未来是一生,还是一刻,只要我们一起走到尽头,对我来说,也就无怨无悔了......”

说到最后,他的眼泪也流了下来。

“谢谢你,阿夏,谢谢你......当你下定决心要带我走时,我好开心,真的非常开心......”女孩从夏木的怀中挣脱出来,她的身体正一点点发出荧光,那是灵的光芒。

“可是......真的很对不起,我不能拉着你一起去死。”

夏木望着逐渐被荧光吞没的女孩,惊叫道:“小念!你想做什么?”

“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事了......你会逃离这里的,并且忘记所有一切,包括我......”

那些荧光就像无数泡沫,一点点堆积在夏木的身边,最终形成了一个光芒璀璨的圆球,包裹着夏木将他朝水面送去。柳念的身影在慢慢离散的光芒中一点点消失,露出可怕的白骨,随着那辆死去的汽车,缓缓坠入到暗无天日的湖底。

阿夏,忘记过去,重新开始生活吧......

12.离落

光芒逝去,游曳的灵如同鱼群般四散。

一个半透明的身影在湖水中飘荡,轻轻落在夏木的眼前。

夏木已经从回忆中清醒,面对着熟悉的身影,痛苦的感觉一点点从心底复苏。

“阿夏......”

“小念......”

那张苍白而美丽的脸庞,在荧光的倒映下绽开笑容,轻柔地就像一朵纯白的花朵。

“你的记忆终于都恢复了吗?”柳念道。

夏木点了点头,苦笑道:“你抹去我的记忆,怕我重新回到这里,可惜我最后还是回来了......这算不算宿命.....”

“我们都是被命运捉弄的人,包括外面的两个女孩......”柳念轻轻叹息道。

夏木看向了湖水之外,从朦胧的倒影里,能看到站在兔岩之上,身穿巫女服的小念,她脸上的决然,就如同当年的柳念一样。

“她......到底想做什么?”

“她在反抗森之神,借助被困在隐湖里的执念灵的力量,是她唤醒了我们,唤醒了我们的复仇欲望。”柳念轻声说着,身后出现了一道道朦胧的身影,“我们不愿意消散,于是被囚禁在湖中,但也因此,我们联合的力量可以对抗祂。”

“能够战胜祂吗?”

柳念摇头苦笑道:“照目前的情况来看,恐怕是不能的,但也许能强行打开通道,送你......还有浅儿出去。”

夏木想起了自己在岔路口的决定,声音低落了下来:“她那时候就想放我走......现在的状况,是我坏了计划吗?”

“不,和你没有关系。森之神不会阻止你离开,但是要送浅儿离开,就不得不这样做了......自从我逃离失败后,森之神对巫女的防范严了很多......”

“果然......小念和浅儿都是巫女吗?居然会同时存在两个巫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你一直纠结这个问题,关于那对姐妹的真相,其实很简单。”柳念道,“当我死去后,乡民们立即开始准备新的转化仪式。他们在山林里找到了一对被人遗弃的双胞胎,这其实是森之神的意思,为了防止巫女逃跑的事情再次发生,祂决定转化两位巫女。然而因为我的执念太深了,影响了仪式,最后出现了意外......”

“意外?”

“双胞胎的意志被我的记忆污染了,森之神也发现了端倪,于是让姐姐吸收了残留在妹妹体内的记忆污染。姐姐也就是小念,而妹妹就是浅儿。随着年龄增长,小念慢慢回忆起了许多你我间的往事,这让她一度非常迷惘,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特别是你回到森之乡后......”

一直困扰夏木的谜团终于解开,但他心里依然无法释怀。他对森之神的恨意越来越深,可他只是一个凡人,什么也做不了。

“阿夏,马上我就会放你出去,有一件事情,是小念拜托我和你说的,她没有机会亲自和你说了。”

夏木错愕道:“她想说什么?”

“她说,希望你忘记之前的事情,这段时间里,她一直非常迷惘,但最终她明白了一件事,自己不过是往事残留的影子,很快就会消失无踪。她感谢你带来的那些美好的感觉,她会永远留在心里......最后,请你带着浅儿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再回来。”

随着这些梦一般的话语,柳念的身影慢慢消失了,夏木有一些恍然,不知道柳念是替小念转述,还是在说自己......

有什么必要呢?她们其实是一体的,在同样的命运上不断挣扎,想要逃离,最后却都失败了。夏木在心中暗暗发誓,自己绝不会忘记她们,忘记她们都曾经是活生生的、美丽的女孩。

湖水慢慢退去,露出了脚下湿漉漉的草坡,最后在夏木的身后停住,形成了一面镜子般的水墙。

风还在呼啸,树影还在扭动,当夏木抬起头时,撞见一片飘落的柳叶。

那是小念,她从山谷最高的地方飘飘地坠落下来,白色的身影转瞬间消失在无垠的林海中。夏木呆呆地站在满天星的花海里,波浪一道道掠过脚裸,许久之后,他终于听见了胸膛之中无比痛苦的碎裂声。

散落的灵从猖獗的林海中一点点析出,飘到了夏木的身前,汇聚成了一道明亮的门。门的后面,是看不见一点漆黑树影的城市街景。

风大了起来,吹开了齐腰深的艾草,浅儿的声音从中露了出来,她的眼瞳正一点点从浅灰色恢复成深黑,滚下豆大的泪珠,痛哭道:“不见了!姐姐不见了!她被森林吃掉了!”

夏木擦干了眼泪,深吸了一口气,迈步朝她走去。

浅儿,跟我走吧,我陪你去看外面的世界,那里到处都有好吃的,好玩的......

夏木朝她伸出手,浅儿呆呆地看着他,满天星在身后的山谷中无声地绽放,即使未曾开口,她也一定明白。

编者注:点击进入作者主页,收看作品上篇。

红糖姜茶
红糖姜茶  VIP会员 致力于历史脑洞的灵魂坑手 春秋战国系列脑洞~ 试图以另一种角度看历史 有生之年脑洞填不完。。。。 欢迎大家佛系跳坑~

森之神社(下)

恶龙的一千零一夜

我与晋侯两相对

相关阅读
子不语经纪公司:我的正太爷爷

社畜的生活这么艰难吗?不仅要遇上无良老板,还要被脑回路清奇的员工占便宜叫爷爷。 “他真的能成为公司的新晋一哥吗?看上去完全就是个高中生嘛,虽然确实长得很帅。”路璃捏着楚珺禹递上来的照片,盯着照片里那个眉目清秀的少年。 少年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皮肤白皙温润,透着些健康元气的淡粉色,他笑起来非常干净,有股介于少年和男人间特别的气质,奶里奶气的,唇边又噙着一抹说不出的傲娇,让人特别想按进怀里揉

子不语:我的正太干爷爷

社畜的生活这么艰难吗?不仅要遇上无良老板,还要被脑回路清奇的员工占便宜叫爷爷。 “他真的能成为公司的新晋一哥吗?看上去完全就是个高中生嘛,虽然确实长得很帅。”路璃捏着楚珺禹递上来的照片,盯着照片里那个眉目清秀的少年。 少年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皮肤白皙温润,透着些健康元气的淡粉色,他笑起来非常干净,有股介于少年和男人间特别的气质,奶里奶气的,唇边又噙着一抹说不出的傲娇,让人特别想按进怀里揉

非常规“蝎”逅

谢小软抬头勾起嘴角,贺谕成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此时,檐上的雪正悄然融化。非常规“蝎”逅 文/小圆月 故事简介:贺谕成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被一只蝎子精以如此不光彩的方式报复了。她偏偏又不知不觉地卷进了一起杀人谜案,确认过眼神,是他养过的笨蝎子没错了。 .初遇 十里洋场,灯红酒绿。 上海刚入冬,贺谕成端着一杯红酒立身在二楼的窗边,看着窗外飘落的初雪。 他着实想不明白,叶家的宴会为何会在这无法跻身于上

做菜选我我超甜

她的眼中涌出热泪,人却在笑:“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一辈子。”做菜选我我超甜 文/暗香盈袖 简介:好不容易从对家挖来一个金牌大厨,结果对方却忘了怎么做菜!萧笙笙绝望之余,决定给他上课,助他快速恢复记忆。可是等等,为什么这课上着上着变成了他诱惑自己重新掌勺?她可是京城的黑暗料理之母,这名头哪有这么容易去掉…… .落叶琵琶虾 看到司徒诀被一群人追得屁滚尿流的时候,萧笙笙在原地站了片刻,认真地思考了一下

我当丧尸的那些天

他压抑着奔涌的情绪,堪堪保持住城隍大人的冷静形象,对她说:“不了,你等我回来。”我当丧尸的那些天 文/竹里有鱼 【简介】陈年旧帖,惨遭挖坟,究竟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吃瓜大佬们虎视眈眈,堂堂土地神岂能沦为神界笑柄?阮晓努力努力再努力,终于发出欲死的悲鸣——我还要忍他到什么时候! .丧尸病院小护士 老板的咆哮在内部广播里炸开:“义庄探险屋,来个活人!” 入职半年,阮晓对这份工作已经很熟

黑帽子

黑帽子魔法发动的前提是:持有者只为自己的恶念买单。心底纯洁,永远不会发动。 徐凯粗暴地摁掉闹钟,换个姿势继续睡。昨天喝大了,现在宿醉未醒,头痛欲裂。脑袋一离枕头,眩晕头痛就如升级一般,加倍向他袭来。喉咙里干得冒火,他也只能忍着。不动如山的躺着睡。 今天的小区似乎格外吵,楼下打牌下棋唠嗑的大爷大妈今天的嗓门都大了不止一号;收破烂旧家电的也拿着喇叭使劲的吆喝;哪家的小孩调皮了,正被揍得哭爹喊娘,狼哭

和凌霸女灵魂互换

校园暴力的受害者和发起者灵魂互换了。 林婧低着头,瑟瑟缩缩地走在校园。 她低着头,迈着细碎的步子,紧紧地贴靠在墙根上,她以为如此便可以淡忘在别人的视线中。可她忘了,她现在可是学校中唯一一个淡紫色头发的人。 “林婧,两天没见,你变化很大嘛!” 就好像是索命的咒语一样,林婧一听到这个声音就头皮发麻,双手攥紧了书包带,转身就要逃走。 “我说过我不是林婧,你们为什么非要抓着我不放!” 林婧突然顿住了脚步

为什么我们会劫持一颗白兔奶糖

一颗白兔奶糖在现实世界的奇遇。作为一颗从工厂流水线上被生产出来的白兔奶糖,我没有任何为人称道的地方。机器们生产我,塑造我。最后,我会被印着跳跃兔子的可爱糖纸包裹起来。尽管包裹我的糖纸是这样可爱,我和另外一千零七颗白兔奶糖也没有任何不同。 如果你读过《小王子》的话,你就知道,我们简直像小王子在地球的玫瑰花园里遇到的那成千上万朵,同样美丽而又同样没有灵魂的玫瑰一样无聊。 同样的白色色调,拥有同样的复古

貔貅

我们貔貅爱吃的从来都不是金银珠宝哦~范一凡漫无目的得在街道上走着。 繁华的街道,右边的榕树与枫树已经开始慢慢叶落,眼前的光线慢慢暗了下来,范一凡转身在路口人行红灯对面停住脚步时,眼角右上方传来一束光线,侧头向地面看去,在路灯下张牙舞爪的倒映着范着深邃黑色的枝繁茂叶,尽有一丝美感…… 一瞬空识,范一凡缓缓抬头黄色,黄色!黄色? 嘴角弯起轻笑自语道:真是一片金灿呀!一阵微风拂面范一凡眉头微紧,轻踢了一

小鹦不依人

他轻声地说:“你不是说要很多很多爱吗?刚才那一下够吗?”简介:大明星君安无意中捡到了一只会说话的鹦鹉,却原来是天上的红娘小仙女,小仙女调皮又好玩,还带着让人啼笑皆非的任务…… 小鹦不依人 文/逐水流 楔子 明月跟在月老身边,没有一千年也有九百年了。照理说,她这种资历的小仙早就该升阶品,到其他更有前途的仙殿发展去了。 不过明月虽长着一张清新脱俗的脸,实则内心八卦无比。放眼整个天界,有哪处地方比月老宫

手机故事网©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