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顾南周望着路边的杏花树,听着雨滴敲打路面的声音,竟自言自语起来:“‘清明时节雨纷纷’,杜牧说的果然没错,这儿真是一到清明节就下雨。”听得他这么一说,顾兰何也往窗外望了望,却被顾南周调侃道:“姐,你也在看杏花吗?这么出神?”顾兰何没理他,只瞪了他一眼。
车在一栋老房子前停了下来。
清明节,顾兰何与顾南周被爸妈带着来乡下祭祖,祭奠他们的曾外祖母。这是他们第一次来,也是最后一次来这儿了,过段时间这栋老房子就会拆迁。
祭奠地点就在老房子内的祠堂里。祠堂里摆着灵位,存放着曾外祖母的骨灰。
顾南周不禁好奇地问:“妈妈,曾外祖母为什么没有下葬?只把骨灰放在这里?”妈妈并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说:“兰何,南周,你们过来,先给你们的曾外祖母磕个头,上个香,我再告诉你们为什么。”
说罢,顾兰何拉着顾南周走到灵位前,接过爸爸给的香,递给顾南周三支,拜了拜灵位,插上香,又磕了三个头,方才起身。
妈妈先给他们俩拍了拍身上的灰,才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外婆她啊,是在等一个人,等着和他一起入土。”说着,妈妈就哽咽了起来。
“妈妈,她在等谁?”顾兰何问道。
“她啊,在等一个叫何望乡的人,也就是你们的曾外祖父。”
紧接着,妈妈又说:“好了,时候不早了,快点收拾吧,我们得赶在天黑前回去,还得给你们外婆做饭呢。”
回到家后,顾南周实在对曾外祖母的故事好奇得很,便忍不住拉着顾兰何去问外婆。
外婆看着窗外,不禁感叹道:“这上海呀,始终是个‘不夜城’。”还给了他们一本日记,日记的主人叫何望乡。
日记很旧,有被水打湿的痕迹,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的好奇心。
1
1915年,十四岁的周见月因家道中落,父母双亡,不得不去投奔广州的舅舅。阳春三月,她便孤身一人,从四川老家启程去广州。
刚离家没多远,她就遇见了一个穿着破烂,脸也脏兮兮的男生。他站在教室外,趴在窗户边听里面的老师讲课,那种渴求知识的眼神周见月这辈子也忘不了。见他可怜,周见月便决定带他一起去广州舅舅家。她买了两张火车票,带着这男生上了火车。
男生眉目清秀,身姿挺拔,在人群中格外扎眼。他打量着四周,像是在寻找什么,又像是在躲避什么。
周见月觉得无聊,便和这男生唠起嗑来:“你叫什么名字?”周见月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这男生打量四周的目光才又落到眼前人身上,回答道:“我叫何望乡,湖北人,家里穷,父母死得早,来四川投奔亲戚,没曾想,他们搬家了,我也找不到,就沦落至此了。多谢小姐的帮助,等我找到我二叔后一定会报答您的。”
周见月没想到他会把自己的身世说出来,只笑道:“我像是查户口的吗?你干脆把你祖宗十八代全说出来得了。对了,你刚说你叫何望乡是吗?那咱俩可真有缘。你好,我叫周见月,‘西北望乡何处是,东南见月几回圆’的见月。”
周见月伸出的手在桌上停留了半晌,何望乡犹豫过后,只礼貌地握了握,目光却又开始飘向四周。
到了广州,周见月带着何望乡见了舅舅。她说何望乡的父母和自己父母是世交,但不幸早亡,这些年一直住在自己家,父母临终前嘱咐她带着何望乡一起来广州。
何望乡被周见月拉出了舅舅房间,他甩开她的手,生气地问道:“你为什么骗你舅舅?”
周见月却是有点惊异:“我不骗他那你怎么办?”
何望乡看着周见月的诧异,不以为意,只说到:“小姐,我很感激你对我的帮助,但靠撒谎得来的帮助我不需要。”
说完,他便走向了舅舅的房间。周见月自他身后拉住他的胳膊,眼睛盯着他,说:“我是在帮你,你别给脸不要脸!”但何望乡并没有转身,也没搭理她,只是向舅舅的房间走去。
过了一会儿,何望乡就出来了。他看见等在门口的周见月,并没有说什么,只看了看她,点头微笑。
周见月走上前去拉着他的胳膊急切地问:“我舅舅说什么了?”何望乡侧过头笑着说:“舅舅没说什么,只叫我好好念书,让我们明天一同去上学。”
翌日清晨,周见月一开门就看见了门口的何望乡。“哎哟,你可吓死我了,你在这儿做什么?”周见月拍了拍胸口,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何望乡见她这害怕的样,笑了笑道:“我跟舅舅说,我家以前是开武馆的,我也会点功夫,他就让我以后跟着你,保护你。”
周见月假装理了理衣襟,顺了顺头发,故作镇定地说:“这样啊,那你以后别吓我了,走吧。”
2
周见月在广州的日子过得很好,甚至比她父母在的时候还要好。她似乎就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外面这样乱,她都能自得其乐。
很快,周见月就中学毕业了。
“怎么可能呢?你怎么会没考上?难不成我要一个人去上海?”这会儿,周见月正在质问何望乡。
“我是没考上,但我会陪你一起去上海,会一直保护你。”何望乡看着周见月那审犯人的样子,语气格外温和。
“你说的,别骗我。”
“我何时骗过你?”
1918年,何望乡与周见月一同去了上海求学。周见月住进了学校宿舍,而何望乡则在外面找了份工作,自己租了间房。
1919年,北京爆发了五四运动。随后,上海的学生、工人也跟着响应起来。
这天街上在游行,周见月刚踏出校门,就看见了何望乡。他见周见月那一脸惊异的样,便打趣地说道:“就知道你这心性坐不住,还好我在这儿守着。我前几日看见街上那些游行的学生,有许多都被抓了去。就你这小身板,我估计你也跑不掉,你还是别去了。”
“我只是想……”
何望乡敲了敲她的脑袋,嗔怒地开口:“你想什么你想?去送死吗?听我的,别去。”
思虑过后,周见月说:“既然这样,那,我还是回去看书吧。”说完,正欲转身,却又忽地转过头来对何望乡说:“我一个人在宿舍待着,也挺无聊的,要不然我去你那儿吧。等这事过去了,我再回宿舍。”
何望乡不禁嘲笑她:“去我那?我怕你受不了。”
“有你我怕什么呀?”
听得这话,何望乡收了笑,就站在那儿定定地看着她。周见月被他看得怕了,一溜烟的功夫就跑了。
当天下午,周见月就带着书和行李去到了何望乡的住处。确实,这里很简陋,只有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衣柜和一个简易厨房。
周见月似笑非笑地说着这地方真不错,但还是被何望乡看穿了:“大小姐,就说你适应不了吧。”
“没有,我,只是饿了。你赶紧去做饭,快!”
“哦,是这样吗?”何望乡一脸欠揍的样子,气得周见月直瞪他。
3
何望乡的住处虽然简陋,但有很多书,除了周见月给他的,就是他自己攒钱买的。
周见月拿起一本书,问道:“你平时喜欢看书吗?我看这儿摆了好多书。”
何望乡看了一眼她手里拿的书——《新青年》,说道:“是啊,虽然我没机会上大学,但多看点书总没坏处。”
来到这儿以后,周见月总是睡不着。上海的夏夜难免燥热,何望乡看出来她不习惯这儿的环境,就会同她聊一晚上的天。
可周见月还是觉得不解闷儿,便拉着何望乡去外面吹风。他们坐在门前的长凳上,披着外套,四周无人,只听得见蝉鸣与蛙噪。
何望乡指着天上的月亮,问道:“你看那是什么?”
“月亮呗。”
何望乡看看天上的月亮,又侧过头看看周见月,说:“可我见到了不是月亮,胜似月亮之人。”
她也不是个傻姑娘,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到底明白了。她红了脸,怕掩饰不住,便转身进了屋。何望乡见她进去,也收了凳,站在门口,望着天上的月亮,久久不入睡。
1921年夏天,舅舅觉得国内不太平,想送周见月去美国留学。她本想带何望乡一起去,但舅舅说去美国得花很多钱,他没义务替何望乡出这个钱。
她告诉何望乡出国这事儿的时候,他正在书桌前看书。
“去美国挺好,你去呗,我这英文都说不利索的人去那儿干嘛?”
周见月在他床边坐下,问道:“你不想跟我一起去吗?”
何望乡转身看着她,眼中尽是温柔,说道:“想啊,但这不是去不了吗?放心,我会在上海等你回来的。”
“你说的,别骗我。”
“我何时骗过你?”
4
半年后,周见月就去了美国。
周见月时常会与何望乡通信。她说美国的东西吃不惯,何望乡就说她嘴挑,却每年生日都会给她寄去四川腊肉和香肠。
或许是因为有着一颗思乡的胃,催促着人归乡,周见月在1924年九月回了国。
她没告诉何望乡她回来的事,回上海后才发现何望乡已经搬走了。
周见月想着他可能是回了广州,便也回去了。舅舅见到她也很是惊讶:“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不是说明年才毕业吗?”
“舅舅,原谅我事先没有告诉您,可我着实不习惯美国的生活,这就提前回来了。不过您放心,学业我已经修满了,不然我哪敢回来啊?”
舅舅也没再说什么。
她见舅舅没有责怪,便走到舅舅身后,替他捏起肩膀来,见舅舅笑了,假装随口问道:“舅舅,你知道何望乡去哪了吗?”
他一听到这个名字,身子不由一僵,脸上也止了笑:“你说他啊,前段时间来过一次,穿着军装,说是要去黄埔。”
“黄埔……”周见月嘴里一直念叨着,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却被舅舅催促道:“你想什么呢?快点按,我这几天啊,脖子酸得很。”
周见月进了广州的一家医院工作,也四处托人打听何望乡的消息。
这天,医院来了两个穿军装的人,其中一个受了伤。周见月一眼便认出了那受伤的人,于是拿过护士手中的消毒工具,亲自给那人上药。
5
“哎哟,医生你轻点,干嘛呢?弄坏了我这腿,你可赔不起啊。”这会儿,何望乡正一脸委屈地哭诉着。
周见月扯下了口罩,看着何望乡那求饶的样,只不屑地开口:“你的命都是我救的,区区一条腿算得了什么?”
何望乡止住了哭,却是又惊又喜,随即支走旁边的人。看见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正欲开口,却听见周见月先哭了起来,他急忙安慰:“你哭什么呀?别让人以为我欺负你了。”
“你就是欺负我了,你个骗子,说好不骗我的。我到上海才发现你不见了,你回广州怎么也不告诉我呀?”
“我给你写了信的,但你提前回来也没跟我说,所以可能没收到。”
“是吗?那,我问你,你回广州来干嘛?”
何望乡摊了摊手,瞟了一眼自己身上穿的军装,说道:“这还不明显吗?你赶紧先看看我的腿,疼死我了。”
周见月收了泪,又重新戴上口罩,问道:“你这伤怎么受的?”
“训练时从楼上摔了下来。你说我这腿还能走路吗?”
“没事,你这就是骨折外加一点皮肉伤,我先帮你接上,修养一段时间就好了。”说完,她把袖子往上折了折,不怀好意地笑了笑。紧接着病房里传出一阵惨叫声。
傍晚,何望乡拖着一条病腿来找周见月。她还没下班,正在办公室里看资料。周见月没抬头瞧他,只说:“有事的话等我下班再聊。”
“那你什么时候下班?”
“现在就可以。”
她带何望乡回了她新租的房子。
何望乡扫了扫四周,毫不客气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周见月给他倒了杯水,坐在他面前,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何望乡笑了笑,说道:“对,你没猜错,我确实瞒了你一些事。我父母其实是同盟会的会员,在辛亥革命中牺牲了。他们在死前给了我一个地址,叫我去四川投奔亲戚。但我身上没多少钱,买了火车票就不剩什么了。到四川以后,我确实没找到他们,还让一群乞丐小孩给打了劫,拿了我的衣服。正愁没路去呢,就碰见了你。”
“你不是会功夫吗?怎么还会被人打劫?”
“我看那群小孩也可怜得很,就当做善事了。”
周见月眼中浮现一丝不屑,继续问:“那,你为什么骗我?”
“我不是有意骗你,只是不想牵连到你。我父母死前交代过不要对别人说我的身份。”
“那你今日怎么愿意说实话了?”
“前几年刚到上海那会儿,我就碰见了父母当年要我投奔的二叔。他以前也是同盟会的,后来入了国民党。我知道父母一生都在为救国而奔走,所以我就跟着他加入了国民党。你出国之后,我就回了广州。但由于工作关系,我没法告诉你。”
何望乡见她眉头紧锁,打趣道:“所以啊,你不知道,我每个月都得跑去上海收你的信,花了可多钱呢。”
但周见月却并没有展露笑颜,依旧眉头紧锁。
6
何望乡揉了揉她的脑袋,收起了往日的不安分,手指摩挲着茶杯,说道:“我来找你,其实是想邀请你和我并肩作战。”
“你的意思是想让我加入国民党?”
“没错,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回去就跟教官说。”
听得这话,周见月迟疑了,低头不语。
“怎么了?你是害怕吗?有我在,你怕什么?我会保护你的。”
周见月依旧没有抬头,只盯着地上。许久,才抬头看向何望乡,说:“我不是害怕。”
“那你是?”
周见月不知如何回答,就支支吾吾地开口说道:“我不愿意。不是我不想同你并肩作战,而是我只想‘独善其身’。”
何望乡急了,几欲站起身却又不得不坐下,质问道:“你不想,那你干嘛当医生?”
“当医生只是我父母的遗愿。”
“可就算如此,你难道忘了吗?张载曾说的一句话:‘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不应该是我们中国读书人的毕生追求吗?”
周见月从没见过何望乡如此生气,也不敢看他,只拿着茶杯给他倒茶。他看着那倒茶的手不停地颤抖也说不出话来。或许是她抖得太厉害,茶撒了出来,烫红了手。何望乡见状,也顾不得腿上的伤,拉着她就往厕所去,连忙给她用水冲洗。见她一脸不知所措的模样,何望乡不禁笑了笑:“到底是小姑娘啊,这就吓着了。唉,罢了罢了,今日就这样吧,你好好考虑考虑。”
说完,何望乡就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了,只剩下周见月在水槽前发呆。
7
除夕那天,何望乡与周见月应邀回舅舅家吃年夜饭。吃过晚饭后,舅舅想留他们过夜,他本想答应,却被周见月抢了先开口道:“舅舅,军校有规定,不能夜不归宿。我等会儿也有个手术,就不留了。”
何望乡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说,也没阻止她。舅舅也没说什么,只让他送周见月回医院。
他只送周见月到门口,刚转身要走,周见月就说:“你先别走,我想和你谈谈。进来吧。”
何望乡看了看四周,今夜万家灯火通明,好不热闹,只低头笑了笑,便进了屋。
周见月给他倒好茶后,坐了下来,同他说:“今晚你能别走吗?就像小时候那样,我们一起守岁。”
何望乡抿了一口茶,只说了一个“好”字。
他们相对而坐,沉默不语,似乎对上次的事情心有余悸。还是何望乡先开的口:“上次同你说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周见月依旧不敢抬头看他,依旧是那几个字:“我不愿意。”
“既然不愿意,那你跟我说说当年上海学生罢课游行,我在校门口见着你,算怎么回事?你当时不挺有激情的吗?”
“我,我当时只是去买书,谁知一出校门就碰见你了。我本想解释,可,你也没给我机会呀。”
何望乡自嘲地笑了笑,说道:“原来都是我自作多情了。”
又是一阵沉默过后,周见月抬头看了看窗外,瞄了一眼何望乡,才说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但眼下咱们还有许多话可以说,许多事可以做。”说完,她便拉着何望乡出了屋,坐在屋檐下的长凳上。
“望乡,你觉得是上海的冬天好还是广州的冬天好?”
“我觉得都好。”
“可我觉得还是上海的冬天好,广州的冬天都不下雪呢。”
“但是有你啊,不下雪也没关系。”
两人相视一笑,远处十二点的钟声响起,烟火灿烂,映照在他们脸上。
“见月,你多大了?”
“今年二十四。”
“我今年二十五,比你大一岁,来,叫声哥哥听。”
周见月却没有生气,也没有责怪,只叫了一声“望乡哥哥”。
他注视了周见月好久,说:“见月,我喜欢你。”
“巧了,我也是。”
后来,他们没再谈过那个敏感的话题,只是风花雪月。
何望乡身在学校,不方便出来,就总是故意受伤,跑到医院去见周见月。逢年过节,也会和周见月回舅舅家吃饭。
春日,听雨,看花。夏夜,听蝉鸣,蛙噪。秋季,看银杏黄,稻子收。冬天,怀念上海的雪。
如果不是生逢乱世,他们或许会一直这样过下去。
8
1926年六月,何望乡去接周见月下班时,对她说:“我们准备北上去征讨那些军阀,你愿意同我一起吗?”
又是这个问题,本来笑意盈盈的周见月面露难色,迟疑了半天,才开口说道:“望乡,我早就同你说过了,我不愿意。”
何望乡又急了:“为什么?你是害怕吗?有我在你怕什么?”
周见月没再说话。何望乡见她沉默,也就走了。周见月看着何望乡远去的背影,只说了句:“望乡,对不起。”
1926年7月,北伐军开始北上。
这天,周见月有个重大的手术。一做完手术,她连手术服都没脱就飞奔到医院门口。但天黑了,北伐军已经走了。她有点站不稳,扶住了门,终是力气不够,瘫坐在地,晕了过去。
她醒来的时候躺在病床上,舅舅坐在床边,慈祥地看着她。舅舅告诉她:“你怀孕了。是何望乡的吧?”
周见月怔住了,望着天花板。眼眶也湿了,泪水不停地打转,还是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
翌日,舅舅便把周见月给接回家去修养了。回到家后,周见月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见。直到何望乡的二叔来找她,才终于开了门。二叔给了她一封信,再没说什么。
她急忙打开信看,那是何望乡的字迹:
见月:
此去艰险,若能平安归来,必定三书六礼,明媒正娶,与卿谷则异室,死则同穴。
何望乡
民国十五年七月三日字
周见月看完,泪流满面,再一次瘫坐了下来。
后来,她辞去了医院的工作,安心在家养胎。舅舅年纪也大了,她就陪着舅舅在院里晒太阳,陪舅舅去听说书,去戏楼看戏。
那天阳光明媚,她陪舅舅在院里晒太阳,舅舅和她说起好多以前的事。说着说着,不禁潸然泪下,道:“月儿,我和你妈是亲兄妹,娘死的早,我们就相依为命。后来我离家来到广州打拼,你妈就被爹作为家族联姻许配给了你爸。后来周家家道中落,娘家又回不去,她竟就投湖自尽了,只留下你这么个女儿。造孽呀,我这妹妹,真是命苦。”
周见月抚了抚他的背,语气竟意外的平静:“舅舅,我知道我爸和我妈是家族联姻,他们之间没有感情。后来家道中落,‘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他们习惯了锦衣玉食,自然受不了粗茶淡饭的生活。他们倒是解脱了,给我留下一笔积蓄和一张字条,让我来广州找您。”
舅舅却不再说话,抬头望向天空,眼角流出一行泪来。
9
在北伐刚开始的时候,周见月收到过何望乡寄的信,信上说“一切都好,勿念,珍重。”她也给他回过信,信中提到他们有了孩子,但她再没收到过回信。
1927年三月,他们的孩子出生了,周见月给她取名为“何年昔”。四月,南京国民政府成立了。1928年年底,北伐战争也结束了。
周见月托人在黄埔军校打听过,但没人知道何望乡的消息。1929年初春三月,周见月去了南京找他。
到南京以后,她依旧没有任何关于何望乡的消息。大概一个月之后,她才在政府门口见着了何望乡的二叔。这二叔她只见过一面,还是二叔把她给认出来的。
她抓着二叔的手臂,问道:“明叔,你知道望乡在哪吗?”
二叔看着她,语重心长地说:“见月,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她急切地追问:“怎么了?明叔,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其实在前年,他在执行任务时就失踪了。我们派人寻过,但什么都没找到。有人怀疑他牺牲了。不过我一直在找。可我怕你担心,就没有告诉你。”二叔还说他家里有些何望乡留下的东西,让周见月去拿。
除了些日常生活用品外,还有一本日记和一封信。那是他未能寄出的信:
见月:
收到你的来信了,很高兴我们有了孩子。
你说,如果现在天下安定,我们会不会‘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但生逢乱世,国仇家恨面前,我又怎能退缩?我知道你不愿意参与进来,但你要知道,如今这个局面,作为中国人,我们都不能独善其身。这次北伐,如果胜利归来,我必定会履行我的承诺——三书六礼,明媒正娶。
勿念,珍重!
何望乡
民国十五年八月二十九日字
她其实早就预料到了结果,做好了准备,但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至于那本日记,她也没了打开的勇气。
10
1930年,周见月辞别舅舅,带着何年昔来到上海,买下了当年何望乡住过的那所房子。
上海的老房子容易漏水,那本日记也被打湿了。周见月就拿到阳台上去晒,一页一页地翻开,一页一页地晒,她也一页一页地看。日记的时间跨度很长,从1915年到1926年。
当年,周见月带着何望乡去见舅舅,他不愿周见月对舅舅说谎,但由于身份特殊,他也只对舅舅说了他对周见月说的那番话。舅舅也并没有让他和周见月一起去上学,只让他接送周见月,白天就到店里帮忙,包吃包住。他为了不让周见月起疑,还花钱去买了课本、校服。
在周见月出国后,何望乡就回到广州,找过舅舅,说出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舅舅是商人,听说何望乡的二叔在政府供职,必然是想寻求靠山的,所以他也一改对何望乡的态度,还让何望乡引荐他给二叔认识。
除此之外,何望乡也会在日记里倾诉他的烦恼,那些他对周见月不能诉诸于口的烦恼。
何望乡始终认为他们只是志向不同,这成为不了他们的之间的阻碍。但生逢乱世,国难当头,谁都躲不过。战争带给人类的伤害,从来都不只是人口的减少。
周见月合上日记,倚在阳台边上,望着那比天高的太阳,碎碎叨叨着一句话:“望乡哥哥,你终究还是骗了我。”
后来,她住的那所房子由于城市建设给拆了,于是她就拿着舅舅给她的钱在乡下购置了房产。
建国以后,她去了新疆、西藏支教,还作为援非医生去了非洲。她做了何望乡在太平盛世里想做却又做不了的事情,也带着他的愿望去了许多他们曾经想去的地方。
上了年纪以后,她老是一个人坐在书桌前给何望乡写信,却一封都没有寄,或许她也接受了何望乡已经不在的事实。
2001年的除夕夜,她坐在院里看烟花,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望乡哥哥”。然后她缓缓闭上了眼,再没有醒来。
她或许是预料到了自己的死亡,就提前写好了遗书。除了这栋房子,她把所有的财产给了何年昔。她还说死后要把自己的骨灰放在老房子里,她要等何望乡回家。
尾声
顾南周与顾兰何听完外婆的讲述,已是深夜,但他们还有许多疑问,可妈妈说太晚了,不要打扰外婆休息,叫他们明早再来。
第二天清晨,顾南周就迫不及待地拉上姐姐去找外婆。外婆年纪大了,觉少,醒得也早。顾南周去的时候她正坐在床边望着窗外,似乎是专门在等他们。
顾南周先发问:“外婆,那曾外祖母等了这么久,难道要一直等下去吗?”
外婆摸了摸他的脑袋,面容慈祥,说:“当然不会了。我妈在遗书上说等一百年,也就是2026年,到那时还等不到的话,就不等了,就让后人把她的骨灰撒进长江里。”
紧接着,顾兰何又问:“那我们的名字是不是与他们有关?”
外婆依旧面容慈祥,眼泪却在眼眶打转,说道:“你和南周的名字,其实就是你们的曾外祖母取的。她直到你四岁时才去世,也就是2001年,刚好是期颐,走得也很安详。但那会儿你们太小了,肯定不记得。”
何年昔在上海住了一辈子,也替周见月等了一辈子。她望着窗外,真真是“路上行人欲断魂”。
现在是清明节,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路面上有许多被雨滴打掉的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