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吾放心不下,抬手轻触她的脸颊,有些冰冷,入夜了,她却大开着窗,屋内总是会凉些,楚吾指尖摩挲着她的唇,不知在想些什么。
片刻后才起身去关上窗,转身时便见楼月已惺忪醒来,眸子在夜中的底色衬托下越发澄亮。
“阿吾,你回来了。”楼月坐起,抱膝揉着眼,迷蒙道。
“姚九说,今日你独自下湖底了。”他走近,坐到床边,没看她,神色不明。
楼月往他那挪了挪,探头去看他。
“湖底有付朝旭囚禁的轩辕国人,守着一物,会是我们查清真相、找到丹宸灵识的关键,得救了她才行,可我破不了禁制。”
她断断续续说着,楚吾没了耐心,转身抬手一下子捏过她的后颈往跟前带。
“我问你这个了吗?”他那语气似是有点漫不经心。
“不然呢?”楼月小声说。
“以为自己现在还很能打呢?”他忽然用拇指指尖压着她的唇,那只捏着她后颈的手微微用力,垂眸凑近。
温热的呼吸互相交缠,楼月伸手抵住他。
“姚九在岸上守着呢。”
“轩辕国人,十个姚九都打不过。”他轻飘飘点出这武力上的云泥之别。
不过是死鸭子嘴硬,楼月自知理亏,彻底放弃。
“此事不宜耽搁太久,我想赶快了结才急了些,我也没想到湖底别有洞天。”
她细声解释,眯着眼笑了下,那压着唇角的手指却开始慢慢摩挲了起来,痒痒的,闹得心乱。
在她神识未离之前,楚吾可没这么放肆过,如今是越来越爱触碰她了,莫不是以前不敢这么做,怕自己揍他?
她由着楚吾动手动脚,脑子迷迷糊糊地胡思乱想着,楚吾似是也在思索什么,片刻后放开她,顺了顺她的发丝。
“明日我会去湖底一趟,宴席上你安分些,等我回来。”楚吾笑了笑,强调说:“你牢牢记住,你现在可是手无缚鸡之力。”
她现在是个弱者她知道,大可不必提醒那么多次……
楼月抿抿唇,捣蒜般点头。
太乖了。
楚吾咽了咽,两人离得近,夜里寂静无声,这一下显得特别清晰。
楼月抖了一下,迅速抬眸看了他一眼,屁股开始悄悄往后挪。
他指尖还捻着她的发丝,抬眼处见其只着轻薄纱衣,墨发红唇,一股子淡淡的桃花香,许是从姚九那沾染而来。
不知为何,楚吾忽地想起当初金照湖边的相遇,他将她打赢扣在怀里,低头便能见她带着嫩红的耳尖。
此刻是否也有这发烫的耳尖隐于黑发之后呢?
楚吾这样的人,想做什么一般都不会有所顾忌,他一把捞过不断往后退的人,掌心覆上腰间,微用力。
“那......那什么,我日后神识回归,可是会记得所有事情的!”楼月猝不及防,不禁喊道。
他巴不得她永远记住。
“我还怕你不认账呢。”楚吾人靠上来,垂头凑近,带着笑,搁在她腰上的手指又开始不自觉摩挲。
楼月觉得有些痒,连带着心脏都跳得剧烈,她发懵了。
楚吾低头,眼眸盯紧了她,另一只得空的手抓过她的脚踝将她整个人扯入怀里,他忍不住亲了亲她的唇角,“先前便想这么做......只是怕吓着你......”
楼月耳根发烫,抬手推他,他偏不让她动,掌下的力气更甚。
他钳制着她,问:“我来翁耳墟多久了?”
楼月挣扎不了,索性由他,没好气地开口回:“挺久的了,哪里记得。”
她可从不心细。
“什么时候知道我喜欢你的?”楚吾把玩着她的发,不紧不慢问道。
这问的也太突然了。
楚吾有些喜欢她,楼月一直以来都心知肚明,只是不挑明而已,如今倒是没想到他在这个时刻问出口。
她抬头,看了他许久,才开口:“我们从蓬莱回翁耳墟那晚,琅珰酒窖树下,你不是问倘若有人爱我吗?”
她垂眸笑笑,“阿吾,你可知那时你的眼神有多赤裸裸吗?”
洞冥草前,金灯环绕,说不动心都是骗人的。
“你不是愚笨之人,却选择了视而不见。”楚吾脖颈的线条绷紧了,有些燥意。
楼月被他按在腿上,偏生少了半分神识又极其乖巧,眨巴着眼等着他说话。
此时不趁机,更待何时。
“我既亲了你,你便与我在一起,如何?”
说出的话似商量,可语气不是。
楚吾曾觉得,感情之事并非突然,他愿意给时间自己留在楼月身边,换得看清心意,他本以为得经过一段漫长的岁月,不料,这般就忍不住想要将她归为己有。
楼月更不吭声了。
她这个态度令楚吾很是不满,也逐渐不耐,却忍下了脾气,只压低了声问:“我就这么让你不待见?”
“我现在神识不全,你问这个问题是在欺负人。”楼月眨巴眨巴眼,回答道。
她根本就是在回避。
楚吾捏着她的后颈,用了些力,见她微疼而皱眉,笑了。
“无所忌惮的楼主不过是怕有了软肋,对么?”他边笑边低头缓缓靠近,眸底夹杂了怒意,“你认为神明一旦有了感情,便不再所向披靡,对么?”
楼月脸色不变,盯着他缓缓靠近,不躲避也不出声。
冰凉的吻落在她露出的锁骨上,惹得楼月不自主地一颤,那人没再继续,瞬间放开她,猛然起身,窗外流泻进来的月光在他的黑袍金线上越发流光四溢。
楚吾闭了闭眼,“明日别轻举妄动。”
他再恼,也忍不住叮嘱。
说完直接消失在房内。
楼月抬手摸了摸被他吻过的位置,唇是冰凉的,可这一触是灼热滚烫的,他何其了解楼月,骄傲不屑如她,一生最怕不过是弱小无助,以至于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
可遇见楚吾,就已经不在她的掌控之中了。
楼月叹了口气,跌落床褥上却一夜无眠。
翌日,她顶着一双黑眼圈和姚九来到宴席上。
“楼主,你睡不好么?不至于担心到睡不着吧?”姚九心疼她,拿着帕子倒了些桃花露替她润润眼。
楼月打了个哈欠,困得眼泪都出来了,桃花露虽滋润,但解不了她的乏意。
勾月山庄的主厅被布置了一番,倒显得异常典雅精致,山珍海味、歌女舞姬应有尽有,不知名的蓝色小花放置桌前,绽开得悄无声息,那香味却沁人心脾。
倒是装扮得很像寻常宴席的模样。
楼月托腮笑笑,眼神随处乱瞟,这付朝旭戏还挺足。
片刻后,付朝旭来了,牵着飞沙缓缓走进。
楼月注意力全在飞沙身上,那日过后她似乎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浅灰的薄纱拖曳一地,被一旁退下的舞姬不当心踩到裙裾,她往前摔去,被付朝旭一把拦住了腰。
可飞沙的脸上,毫无波澜,连那紫色花钿都失去了光泽,她就单纯抬眼皮看了眼付朝旭,便低下头了。
他领着飞沙往主座上坐好,便直入正题,半点不给人喘息的机会。
“楼姑娘昨日在湖底可发现了什么宝物?”他伸手把玩飞沙的发丝,似是漫不经心。
楼月心底轻笑,付朝旭你就装吧,恐怕早就知道我看到了你湖底的轩辕国人了。
“有什么宝物殿下真不知道吗?”
“太傅大人也不知道吗?”
她懒散地盘腿坐在下头,往桌上撑着脸笑问,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
慕容景瞧见她这般小女儿家的神态,心底柔软半分,玉骨扇轻摇,“虽说是勾月山庄内的,但若姑娘拾得,约莫殿下还是乐意送给姑娘的。”
姚九对楼月怎么着也了解五六分,此话落下便见楼月撇了撇嘴,说出的话直戳人心窝。
“我就算要得起,恐怕殿下也不舍得赠予我,毕竟……”她话说一半,目光直盯着飞沙,将自己想要讲的一切都明明白白透露出来。
果不其然,付朝旭猛地站起来,脸色阴霾,目光发了狠,猩红得欲滴出血来,随着他的动作,奏乐声戛然而止,接踵而来的是戴着面具的死士。
十个黑衣死士将楼月和姚九团团围住。
慕容景显然没想到,他几步跨上前,挡在楼月跟前,转身问:“殿下,何以出动死士?”
楼月闻言抬头看他,这人竟真就什么都不知道?
她正出神,一旁的姚九脸色煞白,拉了拉楼月的袖子,颤声道:“楼主,我的术法不灵了。”
楼月扫视了一圈,这围着她们的死士表面上如同常人,实际术法精通者都能感受到其中的镇压之气,以魑魅之术,冠以初死血肉,则得傀儡巫人,以阵法结界之最,杀人不费一刀一剑。
此乃十二祖巫独传秘术,外人根本无法习得。
时隔多年,他们终究是蠢蠢欲动,要重现天日了。
姚九顾不上别的,当场要使出术法却只觉身体一股禁制,她慌得手都颤抖了,“楼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姚九乃一代妖君,比寻常小妖更为厉害些,可连她都在无声无息中被轻易压制力量。
“姚九娘,别费劲了,本王原念你对飞沙一片真心,才任你这么些年自由出入她身边,可你此番居心叵测,瞳花的香气想必你也知晓一二吧。”
付朝旭咬牙道,没有人能够将飞沙从他身边夺走,无论将付出怎样的代价。
他定要将她绑在身边,永生永世生死不离。
姚九瞬间看向桌上的蓝色小花,瞳花世间罕见,传闻其香泄法灵源,将与普通人无异,她骤然觉得血液都冰冷了。
楼月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她那在外面晃荡的半边神识怎么还不回来?
按理说天地间神明极少,均为仙者闯过化神路,受过雷刑,渡完劫难而来,既来之不易,则神识便比寻常更为强大,像楼月这般的,神识间自由感应,躯体那半有难,另一半定会归位,可如今楼月根本感受不到自己的那半边神识。
那便是只有一种情况,有东西困住了它。
这场宴席她明知有诈,本想着神识归位便无所畏惧,如今看来一切都未能如她所愿。
楼月思绪颇乱,心神不定,只听付朝旭神色冷然,眸底阴霾尽显,哑声说:“估计我问什么你们也不会告诉我的,没关系,我自有法子。”
他是权倾朝野的王,亦是手段过人的将,这世间没有他问不出来的话,要如何折磨她俩,多的是办法。
这人有多狠心慕容景清清楚楚,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成为现下的局面,他沉声道:“这只是两位女子,殿下若有怀疑也应当先拿出证据,而不该随便动用死士。”
慕容景是有些惊诧的,他本以为也不过是付朝旭如往常般疑心重,调查一番便也无事,却不料成为如今这局面,局中人人人皆心知肚明,唯有他似在局外。
“大人怎么还不来?”姚九面对着压制的阵法心头慌疼,快有些支撑不住。
楚吾此刻正在石阵上方,掌心凝着暗光,不动声色对付着石阵中的阵法,却不得破。
他收回诀,此时付朝旭正无心其他,是破阵的最佳时机,可这里有巫族气韵,破阵不易,除非……
楚吾嗤笑一声,转身消失在石阵。
湖底。
轩辕国人被囚禁在这暗黑不见天日的湖底已不知多少年,时间在这似乎静止了一般,付朝旭用尽手段将她擒获,鞭打用刑,施毒废声,最终抽其筋骨扣在这里看守一物。
她并不知是什么,只知此物乃付朝旭的命根心头宝,稍有差池对她便是又一顿折磨。
而这两日,湖底好生热闹,前脚来了个脆生生的姑娘,后脚便有一黑袍男子携光入水中。
一对上那人的眼,她便知自己不是其对手,只见那人用外袍裹住了她,掌心流转着白光,水流瞬间流转,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湖底的一切都随着这股强大的力量被击得粉碎。
那人不费吹灰之力破了禁术,将红光收入囊中,她愈挣扎,这外袍便裹得愈紧,只听那人道:“别白费力气了,我是应承来救你的。”
她还没反应过来,便觉得身子随着他的离去而逐渐远离湖底,朝着上头那悠悠的阳光而去。
她被囚多年,终是重见光日。
勾月山庄旁的悬崖之下,瀑布湍急,利草丛生,白雾迷茫了天地,是浑然天成的囚禁之地,楼月倒是没想到,这付朝旭还挺聪明,在这里建了个牢洞。
“楼主,你疼不疼啊?这人下手也太狠了!”
楼月微微喘气,一身血肉模糊,皮开肉绽,死士们听令均下了狠手,只是付朝旭要留她一命不知是为何。
她脸上有明显的鞭痕,血珠流下,滑过颈脖,融入了衣衫中,十指红肿,微微发抖,姚九再次尝试术法不灵,看着洞外看守着的死士,心疼得用手帕轻轻擦拭着楼月的脸。
“疼不疼啊?忍着点。”
姚九皱眉,气得胸脯起伏,眼眶通红欲掉泪,“楼主,咱们明明是来找丹宸灵识的,怎招惹了这么些人,落得如此下场。”
楼月坐在角落百般无奈,疼得直抽气,她如今处处受限,这十几万年来从没受过此等屈辱,若是神识归位,估计气得能把这勾月山庄给砸了。
丹宸神识与付朝旭究竟有何干系,留下来未必是一件坏事,能牵扯住楚吾和她神识的人定然非等闲之辈……
“姚九,别害怕,阿吾定会来找我们的。”楼月咬唇,轻声安慰。
有脚步声响起,看守的死士见是慕容景,并未阻拦,慕容景走近,瞧见楼月手腕戴着手铐,长长的铁链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格外刺耳的声音,还有那鲜红的血色……
她定是极疼的。
“楼姑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殿下怎会如此待你们?”他蹙眉,玉骨扇捏紧。
楼月看着他没说话,地牢靠着悬崖的洞,里头昏暗,外面的阳光堪能照射到慕容景的身上,他的眼神坦荡,如这骄阳一般。
“太傅大人当真不知?你与付朝旭难道不是一丘之貉么?”姚九气急了,冷笑道。
“我慕容景一生诚以待人,绝不说谎。”他沉声道,脸色已然有些难看。
“我相信你。”
楼月突然出声,“付朝旭对付我,是因为飞沙,因为他唯恐我知道他的秘密,我不知大人是否信我,我想说的是,飞沙变得如此是付朝旭一手造成的。”
慕容景惊诧,他贴近了牢笼,低声问:“什么意思?”
“大人与飞沙也是有玩伴情谊的,既是这样,你大可避开所有人,独自去问问她。”
“若我所说属实,我希望大人能带飞沙来见我,也算是还她自由了。”楼月柔声说着,眸子映着那人的脸,带着些许期待。
她是真的相信他的。
慕容景并非鲁莽之人,他沉默了半晌,最后离开了。
“楼主,万一赌不过怎么办?”
楼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红了眼,眸子染上泪,腹部如万虫啃咬般,疼得她蜷缩成一团。
姚九吓得魂都快没了。
楼月似是又做了一个梦,恍惚间那仗剑的戎装女子鲜衣怒马,春日灿烂,梨花满树,摇身一变挽上发髻,怒色的华服加身,洗手做羹汤,本是一片大好之象,却忽地天地骤然失色,周遭暗无天日,只有阵阵雷声轰鸣不断。
楼月惊醒,外头已是星辰满布,是飞沙,两次的梦里,戎装女子是飞沙无疑,只是那样貌不似如今。
有人闯入夜色里,缓缓走进,牢门被打开,付朝旭执剑而来。
楼月坐起身,靠着墙不说话。
“让我猜猜,庄中那一半神识是你的吧?那么,你究竟是谁呢?”
他忽地露出笑意,也没打算等楼月回答,自顾自说:“不过无论你是谁,终究是得把命给我,我要了你的命,夺了你神识,她便能回来了,多好啊。”
这个死变态。
楼月也笑了,“那你来取啊。”
姚九欲挡在楼月跟前,被她一把拽住,死死钳制于身后,姚九这才意识到,楼月再怎么变,会哭会撒娇会害怕,可血液里终究是那个不可一世的神明。
付朝旭剑出鞘,释放出压迫的剑气,而后稳稳插入地面,他捻诀而动,与剑气相融,形成一个带刺的结界,他伸手虚空一抓,楼月便不由自主飞入结界中,黑刺将她紧紧包围,陷入皮肤之中。
血一滴滴往下飞落,溅起花来。
姚九欲扑上前,被付朝旭一剑刺入胸腔之中,整个身子撞上石壁,滚落在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来,彻底无法动弹。
黑刺慢慢变尖变长,一寸寸钻入楼月的身体里,很有耐心,她已体无完肤,千疮百孔,楼月只觉疼,疼得她直掉眼泪。
“哐当”一声响,在这情形之下极其清晰,慕容景带着飞沙前来,看着眼前这一幕,玉骨扇跌落在地。
付朝旭在触及飞沙的那一刻瞬间发怒,迅速来到慕容景跟前,黑筋爆出的手捏上他的脖子,似乎不过是捏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付朝旭的眼底丝毫没有往日情谊。
“慕容景,谁让你带她来的!你要背叛我!”付朝旭粗着嗓子吼道,他最不愿让飞沙看到这一切,属于他的最血腥最肮脏的一切。
他手上用力,慕容景完全喘不过气来,双目瞪圆,布满血丝,连嘴唇都开始发紫了。
“今夜阻我者,死!”
他话音落,手臂搭上了一只嫩生生的手,付朝旭一颤,不可置信地扭头,只见飞沙还是那三魂丢了七魄的模样,却不自主毫无意识地想要阻止他。
他盯紧了她,见一切如常,手一挥,将慕容景整个人抛出地牢,死士将其围住,死死看守着。
那厢楼月再也忍不住痛吟出声,她好疼好疼,这种痛楚她已许久没经历过了,以至于似乎忘记了这种感觉,她脑海不自觉想起当年闯过的化神路。
那时场场豁出了命去战斗,每一招都下了狠手,流过很多血,受了很多伤,可心是冷的,那时的楼月孑然一身,痛时,是痛入了心底的。
现在似乎有些不同了,她知道楚吾会摆脱牵制,一定会来到她身边,这痛也便好像没那么痛了。
付朝旭捻诀,剑迅速飞起,周遭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般,他掌心动,剑便动,发出凌厉的光芒和剑鸣,飞升至楼月的头骨处,垂直着,兴奋地抖动着,仿佛只等一声令下便直取楼月性命。
付朝旭略带兴奋地舔舔唇,这一日他等了很久很久了,楼月体内只有半分神识,取神之命,夺神之识,以此安身,重塑灵魂。
他揽过飞沙,在她发顶落下重重一吻,“飞沙,我给你新找的灵魂,你定会喜欢的,不要再想着过去了,我绝对不会放你走的……”
他细声说着最缠绵的话,飞沙看他一眼,眸中并无波澜,这世上总有人自以为是,用最动人的爱干着最残忍的事。
付朝旭眼眸只盯着飞沙,缓缓抬起右手,对准了楼月,掌心凝聚着术法,剑垂直飞下,快要刺入结界之中
姚九吓坏了,眼泪“啪啪”直掉,只一味摇头,说不出话来。
千钧一发之际,鎏金划过黑夜,带着绝无仅有的气势与怒火飞驰而来,付朝旭还没来得及反应,另一股力量已然悄无声息袭击过来,他紧搂住飞沙按在怀里,发力挡住,却被击得爆发开来,生生退了好几步。
楚吾沉着脸飞身而下,翻转的黑袍在这夜里带着冰凉的风,仿佛刚才那一击并非出自他手。
鎏金的光蔑视一切,闯入地牢,突入结界,飞快融入了楼月的体内。
楚吾看着楼月的半边神识归位,悬着的心才彻底落下,付朝旭在勾月山庄设下石阵,目的就是牵制甚至可以说是夺得那突如其来的神识,他并不知是谁的,却仍然这么做了,为了飞沙,倒是用尽了所有手段。
楼月的神识感应到了石阵,却将计就计入其中,而他怕伤到神识,才周旋至今,姗姗来迟。
所幸他终是将她的神识带了回来。
楚吾解开外袍,手一扬,轩辕国人跌倒在地,付朝旭在看到的那一刻,脸色骤变。
楚吾扬眉,挑衅似的笑了笑。
本是刺入楼月脑袋的剑发出恐惧的剑鸣,响彻天地,硬生生在结界外停下,开始剧烈地抖动,“砰”地一声最终碎落一地。
结界内的人转动脖子,松了松肩膀,却被黑刺扎得疼,她嗤笑了声,那根根没入皮肤的黑刺瞬间化作灰屑,消失殆尽。
她随后看了看这结界,略带嫌弃地“啧”了声。
姚九眼睛都不眨地看着,看着楼月轻而易举破了结界,看到她不耐烦地叹了口气,看着她转身一步步走来,在自己跟前蹲下,用手背抹去自己眼角的泪。
“小桃花,我回来了。”
她不是叫她姚九……
姚九娘那一刻眼泪更是止不住,时隔多日,她终是回来了。
楼月起身,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千疮百孔,转身抱臂笑道:“付朝旭,可真遗憾,你拿不走我的命,那……我就来拿你的命了。”
她说完似乎又想到什么,看了眼飞沙,话锋一转,“不过要你的命多没意思啊,你说要是飞沙拿回她的魂魄,会发生什么呢?”
楼月化神后从未受过如此折辱,身体的狼狈让她怒极,于是她迅速找到了一种最能折磨付朝旭的法子。
以解心头之恨。
楚吾知道她在想什么,从湖底带来的红光被释放出来,刹那天地变色,乌云密布,天空中昏暗无比,轰隆隆的雷声响彻,云雷由远及近来得突然又迅猛,始料未及。
楼月眯眼,竟是雷劫,仙者飞升为神的雷劫。
红光于空中漂浮,瞬间进入了飞沙的体内,付朝旭连挡都挡不及。
楼月笑了,这事儿还挺有趣的。
……
上京城承载了许多人的回忆,梨花满簇压枝头,白雪飞絮似糖霜,那是所有人少年风发意气的时日,国师家的小女儿飞沙混迹其中,一不小心成为付朝旭心中最喜爱的那个小姑娘。
众人皆道青梅竹马修成正果,殊不知是付朝旭费尽心思只为得到他的小姑娘,他们大婚那日,整个上京城都吹着暖洋洋的风。
这一切,飞沙都佯装不知,却放在了心上,为了回报付朝旭的爱,她陪他出征塞外,嗜血沙场,刀剑握在手里,似曾相识,似乎很久前她也是一个与刀剑为伴的人。
她把心底里的异样撂下,专心当着这上京城中尊贵的三皇子妃,在他的细心呵护下无所畏惧地成长。
可是,飞沙恢复记忆的时候,碰巧是岁除之夜,天空下着绵绵的雪,付朝旭拥着她在院子里守岁,院内张灯结彩,白雪铺盖满地,上头星星点点躺着炮仗的红色碎屑,仆人们欢笑嬉闹一堂,焰火漫天,似扑闪着的大花朵。
人间暖色不过如此,她一怔,忽地落下泪来,付朝旭感受到怀里人的异样,低眸瞧见她哭了,紧张地问:“怎么了?”
飞沙伸手环抱他的脖子,埋入他的颈窝,轻声道:“没什么,有些高兴罢了,谢谢你陪我。”
付朝旭摸着她的发,低低“嗯”了一声。
又是崭新的一年,可惜飞沙自知上天给她的机会也戛然而止了。
她记起了自己是谁,也知道这段日子不过是镜花水月。
飞沙,天灵汇聚应运而生,本是无人知晓,只有一日,魔域的孟婆采摘曼珠沙华之时,在那片花海中,发现了乖巧沉睡的小娃娃,自此,她成为五方内第一个在魔域长大的仙者。
孟婆常担忧飞沙的化神,仙者必有此命数,飞升为神,历尽一劫,此劫能过,天雷至,塑神身,若败,则魂飞魄散永世不归。
这一日来得很快,快到连飞沙自己都有些失措。
人间的这一遭本应是她的劫数,可她又何其有幸,有人真心相待,飞沙一向信命,她本想着好好陪付朝旭度过剩下的时光,待天雷来,她便重回属于她的路。
可是啊,徒生变数。
她万是没想到,付朝旭竟知晓一切,夺其魂,葬湖底,他硬生生将飞沙的命扭转,只为阻止她的天劫,阻止她回归仙身,阻止天命将她从自己身边夺走,这一困便是许久。
世间情事,多少人为之痴狂,寝食难安,恨不得啖肉饮血,方得自在。
飞沙重得魂魄,仙身重塑,恢复如常。
付朝旭垂在两旁的手抖得厉害,他似恍然未觉,抬手欲触碰飞沙的脸,却被那人一下子躲开了。
他瞬间僵硬在原地,双眸红丝迸出几欲滴血。
飞沙不看他一眼,转头朝着楼月行了个礼,说道:“小仙多谢二位相救,若不是遇见神主,飞沙也不知何时能归位。”
楼月只轻微一动,身上的伤便撕扯般地疼,她气笑了,道:“不用谢我,谢他去。”她朝楚吾那边抬抬下巴,望向付朝旭的眸子里蕴满了浓重的杀气。
“神主可否手下留情?”飞沙自知付朝旭逃不过,但仍想着替他求情。
楼月笑笑,神力迸出,鎏金溢满周身。
“想得美!”
有仇不报仇,怎会是楼月?
她飞身而起,朝着付朝旭就是一掌,就算不揍得他原形毕露,也要把加在她身上的伤、丹宸的灵识一一讨回来。
付朝旭回过神来,只来得及反手接住她的神力,而后身体竟不自觉地源源不断吸收,他似乎有些难耐,步步后退,却无法停止。
“吸收我的神力,也得看你受不受得起。”
她挥袖,两手于胸前结印,付朝旭重新凝聚一把长剑,剑分数十,鸣声响动,悉数对准了楼月,雷声越近,闪电劈下,如同光束照进洞内。
楼月的结印与长剑碰撞到一起,付朝旭似是被刺激到,掌心发黑,经脉粗涨,如同藤蔓随着他的手背蜿蜒而上,黑气弥漫周身,迅速萦绕至长剑之上,数十把长剑迸发出极大的威力,分成两股飞驰整个洞口,疾速冲击楼月的结印。
结印破,洞亦崩塌,山体滑落下来,如同完成一阵萧杀,飞沙走石,马毛猬磔,半个悬崖被刚刚飞驰的长剑黑气破坏殆尽,硬生生碎成渣滓,“轰”地一声地动山摇。
浓烈的尘埃背后,楼月屈指弹走肩上的灰,抬眼时眸底冰凉一片,鎏金星点,倾泻而出,点缀着衣下血痕,漫天雷动,如同天地再生,混沌初创,她显然是没什么耐性了,脚下结印重现,手一扬,勾指召唤,尊神刀划破天际,越过层层电闪雷鸣直奔到她身边,刀光闪耀,有着嗜血的兴奋感。
她一下握住刀柄,翻转刀花,大刀的煞气融合在神力当中,只轻轻一挥,数十把黑黢黢的长剑瞬间化为乌有,神力所到之处,所向披靡。
付朝旭立刻划出结界护着飞沙,另一掌用尽全力带着劲风使出,却根本是以卵击石,他撑不住重重跪地,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楼月掐住脖子猛地钳制撞到壁石上。
她只微微用力,极其享受此刻报仇的快感。
付朝旭似乎此刻才真正清楚楼月的实力,她烈风中的黑发像那深海的触手,断人心魂,可他,不管不顾,看向了飞沙处。
他费尽心思只想护住他的爱人,长生世,梁上燕,年年岁岁长相见。
而飞沙此刻已顾不了那么多,她的雷劫到来,心神恍惚,如同被天雷摄走了意识,混混沌沌不知所措,她只觉眼前一片漆黑,雷电倾泻而下,她受着雷劫,周身却暖洋洋的,那不是她的仙力,她迷蒙中知道的。
那是付朝旭仅剩的力量,都用来护她这一劫难。
楼月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飞沙,而后竟有片刻的失神,直到有人来到身边,温热的手背碰了碰她的脸。
“别乱想,先找到丹宸的灵识。”楚吾提醒。
她移开目光,闭目感知,手上用力,鎏金便源源不断侵入付朝旭意识之中。
那意识下,掩盖着一道并不属于本体的灵识……
楼月的神识自体内而出便闯入上京找寻丹宸,一路至勾月山庄,将计就计被困入石阵当中,才能顺藤摸瓜感应到付朝旭的巫族之力,以及被隐藏得很好的丹宸灵识。
而楚吾正是知道她心中所想,才迟迟没有出手将她救出石阵。
楼月收好丹宸的灵识,顺便将付朝旭的意识探了个底朝天。
“哟,原来是巫族二公子,幸会。”
楚吾听她这么一说,略一思索便明白前后缘由。
“巫族的二公子转世为人,若是巫族担忧,因此追杀太岁丹宸,夺灵识以保他此一世恢复全部记忆和术法,劫难安稳,便说得通了。”
雷声很响,他低头凑近她耳后说着,声音低沉,热热的气息洒在她耳朵轮廓上,惹得她一阵颤栗。
就为了这一世安稳,就轻易以他人性命相换,他们巫族真当自己是五方的主宰了吗?
楼月替丹宸鸣不平,心一横,眼底染上了明晃晃的笑,只要她掐着他脖子的手一用力,管他什么巫族二公子,照样如捏死一只蝼蚁那般轻易死在她手里,这样也算给丹宸一个交代了。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牢牢握住了她细白的手腕,掌心传来令人留恋的温热,楚吾在阻止她。
“想干什么?”
“宰了他。”
楚吾被这直白的话气笑了,他揉揉她的发,指腹划过她眼角的猩红,边扬声问:“姚九,付朝旭在上京城声望如何?”
姚九娘在上京当妖君许久,一切都看在眼里,她实话实说,“他十七岁率军平外邦,二十岁赈灾水患严惩贪官污吏,从此没一个官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偷走一锭赈灾银,二十四岁带领五千骑兵突围三郡,收复东部城,天下既定。他的将军王封号并非浪得虚名,其实凡人思想很简单,谁为他们谋盛世,民安物阜,那个人便是他们心中的神。”
除了执着飞沙一事,他倒是在认认真真当他的三殿下。
“这么想来,付朝旭似乎并非大奸大恶,况且取丹宸灵识亦非其亲手所为……”姚九娘有些迟疑道,她几乎不敢抬眼看楼月。
“不过你要杀了他也可以,毕竟……”楚吾捏过她的脸,那脸颊上的血痕触目惊心,他眸底的情绪翻滚厉害,“他把你伤成这样,定是很痛。”
他指尖的温度很烫,从相触的肌肤蜿蜒至心底,他凑得很近,两人呼吸交缠,她都能闻到楚吾身上带着淡淡冷冽的清香味,似那日夜里的风和月。
有人心疼啊……
楼月想起,他曾在琅珰酒窖前懒洋洋地说世事消停便生而无趣,也曾在繁花似锦的上京城内告诉她每个人都有其天职,现下,又借姚九之口告诉她付朝旭颇受爱戴。
楚吾这个人,似乎总在任由她胡作为非的同时,告诉她还有另外一条路可以走,一言一行皆能影响她,主动权却还是放在她手上。
楼月盯着付朝旭看了片刻,不知在想什么,忽地放了手,付朝旭整个人跌落在地。
他喘着粗气,却无心其他,飞沙的雷劫快要受完了,届时,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天空渐渐明朗,云雾缭绕却不再乌云压顶,电闪雷鸣逐渐消散,飞沙的周身泛着磷光,肌肤重塑,血骨重造,犹如焕然重生,殷红的如同脉络网布全身,连原本乌黑的发丝都染上了暗色的红。
她睁开眼来,地动山摇,天地变色,连尊神刀都发出细微的呜呜声。
“天色玄意,武魂兵主,是为战也。”楼月饶有兴致地看着这绝无仅有的场景,眸底竟隐隐透着兴奋之意。
仙者飞沙,生地不详,长于魔域,人间世历劫归,受雷劫而神位至,众神器齐鸣,塑玄女身,为五方首位战神。
那殷红的脉络一点点散去,磷光消逝,飞沙于空中落下,看到眼前此景,不禁跑上前扶起付朝旭,她低声道:“多谢神主手下留情。”
楼月淡漠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飞沙……”付朝旭身受重伤,急着说话却咳得厉害,他紧紧抓着飞沙的手,眸子如退潮的岩石黑亮,沉沉盯着她,小心翼翼却带着希望,他哑着声问:“可会原谅我?”
铁血冷冽的大将军王,在飞沙面前犹如俘虏,她的一句话足以使他溃不成军。
飞沙知道的,可知道也没用了。
她笑着,轻轻抹去他唇角的血,说:“人间热烈,烟火绵长,在人间的这些年,飞沙很感激上苍让我遇到你,至此片刻难忘,刻骨铭心。”
她温柔说着,广袖被风吹起,触碰上付朝旭的手背,微痒,他欲抬手拥住她,却怎么也使不上劲,落在眼底的,是飞沙在笑,眉眼弯弯,像高挂的月牙。
付朝旭忽如其来一阵心慌,总觉得有些东西要随之而去。
“可是呀,我历劫结束了,从此为神位,这一切终究不过是黄粱一梦。”
“你说什么!”付朝旭有些咬牙切齿,双眸猩红。
有些话很残忍,爱别离本身就是一件让人无法承受的事,可是飞沙此刻在认认真真地与她爱的人,与她的丈夫,诀别。
人生在世,哪能事事如所愿。
“朝旭,我恢复记忆那晚,其实你就知晓了我的身份吧,此后,你抓轩辕国人,折磨囚禁其于湖底,将我的灵魂置内,我虽每日懵懂,但心底知道你在做什么。”
为了留下她,为了阻止她,与天地作对,这不是飞沙愿意的事。
“所以你气我,所以你要走是吗?”他低吼出声。
飞沙沉默了片刻,她说:“不,我没有资格怪你,只是,你不该逆天而为。”
不该剥夺她选择的机会,不该擅作主张决定她的未来,魔域众生皆各有奇特,但都坦坦荡荡,从不屑做苟且之事,飞沙虽脾气好,但那些一身傲骨学了个十分,炽热坦荡者,接受不了这样的安排和变故。
就像耀眼的阳,受不得一丁点的蒙蔽,否则此后日日暗淡,了无生趣。
“那是因为我爱你,我想要与你有万般可能,想要与你度过岁岁年年,万喜万般宜。”
他本是祖巫一族,凡尘俗世里遇见一个喜欢的姑娘,便想着为她倾尽所有,可他万般没想到,于此刻的飞沙而言,他的爱太沉重。
“我知道的,可人间事便该人间了。”飞沙盯着他的眼,一字一句残忍地告诉他,她是战神,爱他爱天下人,亦会遵守着命运的安排。
既已化神,便顺应天命,从此欢喜两别。
飞沙将手从他紧拽的掌心中用力抽出,用尽了生平的勇气缓缓站起,转身,高昂着头,天边的云终将散去。
她掉了眼泪,她说:“将一切都忘掉吧。”
姚九无意识地也跟着落下泪来,喃喃道:“这也太残忍了。”
楼月站在一旁,没什么情绪表露出来,只觉有一道炙热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她身上,她侧目望去,迎上楚吾的眼。
那人漆黑狭长的眼睛在夜色中似乎会发亮,正直直盯着她,见她看过来,坦坦荡荡地笑了下。
付朝旭直至飞沙离开都未曾再说过一句话,视线落在地上的灰烬,刺痛了双眼。从前他亲手为她画着花钿,那是飞沙的最爱,浅紫色,温柔又虔诚,可就在她化神那一刻起,额上的花钿瞬间消失殆尽,一去不复返。
事情已经告一段落,楼月也不打算多作停留,“姚九,这一摊子事,抓紧善后好。”
说罢她转身要走,慕容景在震惊中回神,见其路过身旁,伸手一把拉住楼月。
“楼姑娘,你……”
“多谢你相信我,把飞沙带来。”她随手捻诀,正慢慢散掉慕容景的记忆,“你是个良善之人,愿余生平安顺遂、事事如愿。”
……
他们回了姚九的桃花别院,楼月在前头走,楚吾就跟在后头,见她拖着伤一声不吭,他心底叹气,转身欲去找姚九的桃花醉。
一醉后方能休,什么伤都不会再痛。
有人拉住了他的衣袖。
楚吾回头,见楼月两指捏着他墨黑的袍,一脸认真,“我有话要跟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