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河(上)

2022-08-11 00:01:11

悬疑

马氏三兄弟上船了。他们手里各提着一件长东西,用蛇皮袋包着,上窄下宽,摆渡的哑巴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刀。他站在船艄,操弄着桨,用余光看见他们在船舷两侧坐下了。老大马军坐在左边,老二马东和老三马杰坐在右边。

小船吃水很深,向右歪斜着。哑巴想打手势让他们挪挪位置,但是忍住了。他听见兄弟三个在小声说话。

“待会儿我去前门要人,你们去后门堵着,别让他跑了。”

“他能交出人来吗?”

“交不出有他好看的。”

“喂,”马杰嚷了起来,“你这是往哪儿划?我们要去对岸。”

哑巴“啊啊”地应着,打着桨把船头摆正。

兄弟三个不说话了。他们转过头,透过河面上的薄雾,朝对岸的村子望去。那村子原来叫汪家坳,坐落在山谷里,五年前因为修建水坝,把村子淹了,这才搬到山上,起屋造田,改名叫汪家岭。

岭上有几十户人家,都是砖砌的房子,掩映在一片竹林中。眼下正是清早时分,村子里飘出了炊烟和鸡鸣,一派祥和景象。

哑巴趁三兄弟眺望对岸的当儿,对着他们打量起来。老大马军穿着胶皮雨衣和长筒靴,头发凌乱,下巴一圈铁青的胡茬,看样子有几天没睡好觉了。老二马东戴着雷锋帽,把脸遮了大半,一身棉军服,解放鞋上沾满了泥浆。

老三马杰穿了件防风夹克,牛仔裤从膝盖以下都湿透了,咬着腮帮子,两颊红扑扑的。兄弟三个都是精壮汉子,挤坐在船舱里,一动不动,攥着蛇皮袋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怎么不走了?”马杰又嚷了起来。

哑巴连忙打了两下桨,船又摇摇晃晃地前进了。这条不到一百米宽的河,哑巴用了近十分钟才渡过去。船还没靠岸,马氏兄弟就站起来,一个个往岸上跳了,落地声惊起了竹林里的麻雀。最后上岸的马军想起来给哑巴钱,哑巴摆手不要,马军还是把钱放在船板上了。

上岸之后,要沿岸往东走一段路,绕过竹林,才能上山。哑巴站在船艄,看着三兄弟高大魁梧的身影消失在竹林尽头,又竖起耳朵听了一阵,直到脚步声也听不见了,才撒开手里的桨,跑到船头,跳上岸,把缆绳往木桩上一绕,便钻进竹林,抄近道上山了。

听到敲门声时,汪大富还在睡梦中。他翻了个身,面朝墙壁,用被子捂住头,可那声音还是一个劲儿地往耳朵里钻。

“谁啊?”他喊道。

没人回答,门敲得砰砰直响。

汪大富下了床,把外套往肩膀上一搭,蹬上裤子,走到堂屋里,打开通往院子的门。一阵冷风吹来,混合着竹香和河水气息。汪大富觉得脑子清醒一些了。他对着震天价响的院门瞅了瞅,然后返身回到卧室,跪在地上,从一团漆黑的床底下捞出一把镰刀。

刀身锈迹斑斑,蒙了一层灰。他把它夹在腋下,用外套遮住,轻手轻脚地出了门。穿过院子时,他听见受惊的母鸡在笼子里使劲扑腾。他走近院门,把一只眼睛贴在门缝上。

“是你啊,”他拔掉门闩,打开院门,“有琴的消息了?”

哑巴手忙脚乱地比划着,嘴里“啊啊”个不停。汪大富发现哑巴脸上有一块淤青,棉袄上也是花花绿绿的,像个小丑。只见他一会儿指东指西,一会儿跳个蹦子,一会儿伸展双臂,忙得不亦乐乎。

“你是说来了三个人,都带着家伙?”

哑巴点点头,又比划起来,意思是让他躲一躲。

“让他们来吧。”

哑巴摇摇头。

“让他们来吧,没什么。”

哑巴“啊啊”叫着,把头直摇。

“你该走了,这事你还是别掺和的好。”

汪大富做了个赶小鸡的动作,把院门关上了。

他扔掉镰刀,把胳膊伸进袖子里,穿好外套,一边快步向柴房走去,一边回想这几天来发生的事,觉得荒唐透了。

“怪就怪她太多管闲事,”他嘀咕着,“要是她好好待在家里,能有什么事呢?可她偏要来管我的闲事。”推开柴房门时,他看见自己的手在抖。柴房里光线很暗,堆满了稻草和农具。

他知道那把斧子在哪儿。那是一把好斧子,背厚刃薄,能一下劈开碗口粗的木头。可这会儿他不需要它,而是搬起了那一捆捆的稻草。“她干吗不好好待在家里呢?”他几乎喊了出来。

事情发生在八天前的晚上,他在汪保全家玩炸金花。这样的赌局每晚都有,有时在这家,有时在那家,有时还会过河去别的村,总之十里八乡,总能凑出这么一桌人,而汪大富就是其中的常客。

自从大水淹了汪家坳,他就靠这个维生,运气好的时候能赢点钱,可输起来也够瞧的,有几次还光了屁股。不过,他总能想法子弄到本钱,再去赌场上赢回来。

那晚他的手气很臭,拿到的多是单张,点也不大,好不容易拿到金花,又被别人的豹子吃了。根据经验,这种事只要碰上一回,整晚都没戏了,只会越输越多。可中途退场的事他是从来不干的。于是,他就采取保守策略,拿了牌就扔,没有十足的把握绝不跟注。

这么玩了十几圈后,转机出现了。其中有个人要出去撒尿,其他人等着也是等着,就一块出去了。在赌场上,屁股离开椅子是最危险的。他们回来后,果然没按原先的位置坐了。这样一来,局势就出现了变化。汪大富顿时如有神助,想什么来什么,即使拿到的是单张,也能压别人一头。

就在他开始翻本的时候,有人敲门了。声音很轻,却很执拗。

“谁啊?”

主人汪保全去开门。桌上的人抬头看时,门外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

“大富,”汪保全说,“嫂子来了。”

“让她进来。”

“嫂子,你进来吧。”

“你让他出来。”

“大富,嫂子让你出去。”

汪大富在椅子里坐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捏着牌出去了。他跨出门槛时,顺手带上了门。

“你跑这儿来干什么?”

“跟我回去。”

“要回你自己回。”

随后是一阵拉拉扯扯的声音。屋里的人都笑了。

“看来嫂子是想大富了。”

“可不是嘛,大晚上来捉人,想得厉害呢。”

“咱们继续吧。”

汪保全回到桌上,把大家的牌收起来,刚要换出一副新牌,就听见外面传来一声尖叫,接着汪大富推门进来了。

“怎么收牌了?”他说,“我这把可不小。”

他把牌往桌上一亮,是个K金。

“我们以为你跟嫂子回家了。”汪保全说。

“胡说,我汪大富什么时候提前回家过?快快发牌,我还等着翻本呢。刚才这一盘没有比我大的吧?”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摇摇头。

“算啦,快发牌吧。”

他们玩到凌晨两点散场。汪大富不仅翻了本,还赢了一大笔钱,把衣兜塞得鼓鼓的。回到家,他连灯都没开,就倒在床上睡着了。这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醒来一摸衣兜,鼓鼓的还在,奇怪的是没有人叫醒他。

昨晚她搅了他的局,他本来应该收拾她的,可是因为赢了钱,又饱饱睡了一觉,他现在感觉好极了。他穿上拖鞋,来到堂屋里,没有看见桌上摆好的饭菜,又去了厨房,也没人影,灶膛里都是冷灰,锅碗瓢盆还是昨天的样子。

他在院子里转了一圈,食槽里空空如也,压水井是干的,牛眼巴巴地望着他,猪饿得直哼哼,鸡还在笼子里没放出来呢。他喊了一声:

“马琴。”

那个叫马琴的女人没有像地鼠一样从某个角落钻出来。

汪大富打开笼子,去厨房抓了把秕谷喂鸡,又舀了几瓢糠拌猪食,然后去柴房扯了些稻草给牛。做完这些,他就走出院门,去了隔壁汪大贵家。汪大贵一家三口正在堂屋里吃午饭。

“大贵,看见琴了吗?”

“没有,怎么了?”

汪大富朝卧室里瞥了一眼。

“我以为她在你们这儿呢。”

“没有,”汪大贵的老婆周红说,“她没来这儿。”

汪大富看了看这个圆脸儿、短下巴的弟媳,觉得她这次没有撒谎。以前马琴躲在这儿,她都会给马琴打掩护,那样子一看就知道有鬼。可是今天不一样。今天她是盯着他说话的。

“那我到别处去看看。”

问了附近几家,都没有消息。汪大富饿得不行了,只好回去生火做饭。他那双摸惯了扑克牌和钞票的手,下起厨来不大利索。忙了一通,吃了几口夹生饭,他就把碗筷一撂,出门去了。阳光很暖和,一丝风儿也没有。走在路上,有人撞了他一下。

“大富,晚上来吗?”

汪大富一看,是酒鬼汪利华,这老兄昨晚就坐在自己的下首,输得最多,到现在脸上还有点不高兴。

“行啊。”

他们玩了通宵。汪大富把昨晚赢的钱全输光了。回家路上,他想,这下她该回来了吧。他果然望见家门口站着一个女人。走近一看,却是周红。

“找到嫂子了吗?”

“没有。”

“她是不是回马寨了?”

“管她呢。”汪大富进了院子,径直向屋里走去。

“你还是去看看吧,她轻易是不回马寨的。”

汪大富关了门,走进卧室,脸朝下扑倒在床上。枕头里都是马琴的气味。他在黑暗中想,要不了两天,那个臭娘们就会回来的。

吃了三天夹生饭后,汪大富过河去马寨了。那是往南五六里地的一个小村落,清一色的土坯房,散落在松林后面。进得寨来,他先向两个人打听了一番,都说没有见过马琴。到了马琴家,也只看见马琴的爸妈和她的大哥大嫂,哪里有马琴的影子?

年关将近,他们在院子里准备年货,腌酸菜、灌腊肠、杀鸡宰鱼,忙得热火朝天。汪大富一出现在门口,他们就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儿,抬眼看他。

“你来干什么?”马军在皮围裙上揩了揩沾血的手指。

“马琴在不在?”

“不在。”

汪大富转身要走。

“她不在岭上吗?”马琴的妈妈问。

汪大富头也不回。

“等会儿,”马军喊道,“话还没说完呢,我妹妹人在哪儿?”

“我会找到她的。”

“她是什么时候不见的?”马琴的妈妈问。

“我会找到她的。”

“你会找到她的?”马军说。

“手拿开。”

“姓汪的,你给我听着,”马军抓着汪大富的肩膀不放,“你平时对我妹妹动手动脚,那是你们两口子的事,我管不着,可你要是干过火了,让她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马琴失踪的消息在十里八乡传开了。汪大富不想这样,可也知道这避免不了,乡里有的是嚼舌根的人。他和弟弟、弟媳分头找了两天,毫无头绪,倒是带回了一堆流言,什么马琴跟人跑了啊,马琴被汪大富打死了啊,还有说马琴被野人掳走了的。

“这样找下去不是办法啊。”汪大贵直摇头。

“那你说怎么办?”汪大富说。

“我不知道,可这样找下去真不是办法。”

“我有个办法,你们看行不行,”周红说,“我娘家那边有个神婆,找动物很灵,谁家丢了牛羊,都是请她找的,一找一个准儿,就是不知道找人怎么样。”

“能找牛羊就能找人,”汪大贵说,“人的两条腿还能跑过牛羊的四条腿?”

神婆到来的那天傍晚,汪大富看见乌泱泱的村民,竞相跟在这个挽着发髻、胭脂敷面、穿得花团锦簇的老妇人身后,潮水一样涌到他的院子里。他们挤在厨房门口,脑袋叠着脑袋,拼命往里瞅。

神婆在灶台上摆了半碗水,碗下压了一道符,碗中立一根筷子。起初那筷子还要用手扶着,待她叽里咕噜念了几句咒语之后,一撒手,筷子便直立不倒了。她从厨房里退了出来。

“明早验视,便知分晓。”

第二天,汪大富还没起床,村民们就叽叽喳喳地赶来看结果了。汪大富在他们的簇拥下,开门一看,筷子倒向南方。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有说县城就在南方,马琴会不会去县城了;有说南方范围大得很,从汪家岭到南极都属于南方;还有说汪大富家的灶台不平,北高南低,筷子只能往南倒。后来,这些说法都被推翻了,因为内中有个细声细气的女人说:

“汪家岭南边就是河呀,马琴会不会跌到河里了?”

大家鸦雀无声。有好心人在门板上敲了三下。

“不会的,嫂子不会跌到河里的。”周红说。

“就是,”酒鬼汪利华说,“她要是跌到河里,尸体早浮上来了,可现在什么也没看到。大富,你说是不是?”

汪大富一直坐在灶门口,手捧着头不说话,这会儿他却开口了,但头还是低着。

“唉,都走开吧,伙计们,都走开一会儿吧。”

他盯着两腿之间的地面,听到最后一个人走远了,才舒了一口气。刚才的讨论吵得他头都要炸了,现在他终于可以安静下来,把整件事好好想一想了。他背靠柴堆,点了一支烟,目光落在那根筷子上。他们说得没错,马琴很可能跌到河里了,之所以没看到尸体,是因为他们没有沿着河到下游去找。

这条河深得很,每年都有跌进去淹死的,他早该想到是这个结果了。马琴是半夜失踪的,而哑巴只有在白天才摆渡,她压根儿就没机会坐船到对岸去,更别提什么回娘家了,那只是他找的一个借口罢了。他想不通马琴为什么要去河边,是因为那一脚吗?

不,那只是平平无奇的一脚,甚至都算不上一脚。他根本就没使劲嘛。当时马琴拽着他的胳膊,硬要拉他回家,他挣不脱,就只好给她一脚了。然后她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好像伤得不轻似的。

可他心里清楚,那一脚没什么。女的不都爱来这一套吗?你轻轻碰她一下,她就倒在地上不起来。问题是她干吗要想不开呢?

有人走进来了。

“滚开。”

“大富,是我。”

“什么事?”

“你看看这个,”汪大贵递过来一卷东西,用油布裹着,“刚才在河边捡到的。”

汪大富接了过去。

“你认认看,是不是嫂子的。”

油布里是一只鞋。

“是她的。”

“看清楚了吗?”

“是她的。你在哪儿捡到的?”

“古道口那边。”

“应该是顺水漂过去的,”汪大富说,“就一只吗?”

“就一只,我捡到它就急忙赶回来了。周红还在找另一只。”

汪大富又把鞋看了看:枣红色的鞋面,淡粉色的绒里子,鞋尖用针线加固过,鞋底沾了些淤泥。这是马琴的鞋,没错。

“我们再去找找看。”

“大富,嫂子不会真的跌到河里了吧?”

“去找找看吧。”

他们驾了条船,往下游划了十几里地,一路用竹篙这里戳戳,那里探探,向沿途的渔民打听,可还是一无所获,不仅没有见到马琴的尸体,另一只鞋也不知去向。

“这兴许是件好事。”汪大贵说。

“太晚了,”汪大富说,“这河里的鱼儿也该把她吃光了。”

“小蕊怎么办?”周红捂着脸说,“她还是个孩子啊。”

“这事先别告诉她。”汪大贵说。

“可又瞒得了多久呢,学校快放寒假了,她一回来就什么都知道了。”周红说。

“还有十几天呢,”汪大贵说,“嫂子福大命大,说不定早从河里逃出来了。我们再去远一点的村庄找,去县城找,总能找到的。”

他们还没找到马琴,马琴的兄弟就找上门来了。三兄弟走到汪大富的家门口。马军打了个手势,马东和马杰绕到屋后去了。马军等他们埋伏好以后,才敲响院门。敲得不轻也不重,不紧也不慢,就像普通的一次拜访一样。他蛮有把握可以把姓汪的来个瓮中捉鳖。

敲了一会儿,没有动静。他想,别是缩在屋里不敢出来了吧。他又敲了几下,便决定硬闯了。这时,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他退后一步,握紧刀柄。开门的却是马东。他一边开门一边摇头。

“他跑了。”马东说。

柴房里尘埃弥漫,那些稻草捆儿横七竖八地摆放着,可以看出它们先前是码在后门那儿的,被匆匆挪开了。后门敞开着,一条由掉落的草屑画出的逃跑路线,在前面不到五米的地方消失了。

“刚跑不久,被窝里还是热的。”马杰走进来说。

“好个姓汪的。”马军说。

“我们要不要追?”马东问。

“追是追不上了,”马军说,“肯定有人报信,他才跑掉的,现在指不定躲在什么地方呢。好个狡猾的赌鬼。”

“是谁给他报的信?”

“麻烦就麻烦在这儿,姓汪的都是穿一条裤子的,从你出门到这儿,路上碰到的每个人都可能是报信的。”

“那也不能叫他这么溜了呀。”马杰说,他一激动就满脸通红。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们就在这儿等他。”

“他会不会躲到他弟弟家了?他弟弟就住在隔壁。”马东说。

“有可能,”马军说,“不过就让他先躲着吧,我们大老远赶来,又冷又饿的,也该好好歇一下了。”

他们在台阶上刮去鞋底的泥,找了些木炭,在堂屋里生了火。三兄弟围着火塘一坐,六只大手把火一罩,不一会儿身上就冒起了热气。马军掏出一盒烟,给每人发了一支。他们把烟按在透明的红炭上点燃,各自吸了起来。

堂屋正中挂着油画。供桌上摆着汪老爹的遗像和香炉、烛台、果盘等物。左边墙上贴了几张明星海报。右边墙上是汪蕊的奖状,红彤彤一片。奖状下面是一张油渍斑斑的餐桌。桌上有一瓶启封过的枝江大曲和一个空酒盅。

“要来点吗?”马军说。

“来点吧。”马东说。

“我去拿杯子。”

马杰去了好一会儿才回来。马军给每人倒了半杯。他们握着杯子,小口抿着酒,看着脚下轻微爆炸的炭火,谁也没说话。

“你们饿不饿?”马军问。

“不饿,”马东问马杰,“你饿吗?”

“我也不饿。”

“那就喝酒吧,”马军说,“这酒还是不错的,呃?”

他们碰了一下杯。马杰把头低下了。

“想不到一个赌鬼也能喝上这么好的酒。你们猜猜看,他现在躲在哪儿?”

没人搭腔。马军接着说:

“反正不管躲在哪儿,一时半会他是不会出来了。”

“他要是一直不出来呢?”马东说。

马杰低着头,望着被火光映红的杯子。

“那倒不会,”马军喝了一口酒,“就算他想一直躲着,也得看人家乐不乐意啊,每天给他白吃白喝,还跟着他提心吊胆。而且你别忘了,他是个赌鬼,一天不赌就要发疯。他憋不了多久的。”

“我看我们是不用为他担心了,”他继续往下说,“这屋里有酒有肉,有床有被,还有过冬的柴禾,够我们住上几个月了。我们就当是来做客的。这么多年难得来一回,要吃好喝好才行啊。”

他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又给自己倒了半杯。

“待会儿我就去看看有什么可吃的,”他向后一靠,把湿乎乎的靴子伸进热灰里,搅得火星四溅,“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做什么口味就做什么口味,全由我们说了算,这就是没有主人的好处啊。要不是那个赌鬼跑了,我们哪有这么自在?”

“我倒希望他没跑。”马东说。

“我也希望他没跑,谁知道他不光是个赌鬼,还是个胆小鬼。”

“他是赌鬼也好,是胆小鬼也好,我就希望他没跑。”

“可他跑得比兔子还快。”

“他要是没跑,就说明姐还有希望。”

只听啪嗒一声,是眼泪落在杯子里的声音。马杰在哭呢。

“他跑了也不能说明什么,除了说明他是个胆小鬼。”马军又喝了一口酒,可这口酒是什么滋味他一点也没尝出来。

“从他去马寨那天起,我们就在找姐,没日没夜地找,找到现在也没找到。他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可现在他跑了。”马东说。

“我可从没指望过一个赌鬼。”马军说。

“刚才我去厨房拿杯子,看见了姐的鞋,那是她穿了好多年的鞋啊。”马杰擦着眼泪说,“我们报警吧。”

“不,”马军说,“警察不会定他的罪,只会扯些什么家庭矛盾、人口失踪之类的玩意儿。报仇这种事,还得靠我们自己来。”

“就算报了仇,姐还是找不到啊。警察起码能帮忙找找人。”马东说。

“你觉得镇上的警察比我们更熟悉这块地方?”

马东不作声了。

“赌鬼的话是不能信的,你姐要是自己走丢的,他早就报警了。他一直不报警,八成是干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这种人只有给他点厉害瞧瞧,他才肯说实话。”

“我现在就去找他。”马杰站了起来。

“你去哪儿找他?这里是汪家岭,不是马寨,你这样冲出去,等于是在敲锣打鼓告诉他:赌鬼,我来找你了,你可要藏紧了。”

“汪家岭就这么大,他能藏到哪儿去?”

“他藏不到哪儿去,可你这么一闹,保不准就把警察招来了。警察一来,我们就只能洗洗睡了。”

马军从火塘里缩回脚,在地上跺了跺,靴子已经烤得硬邦邦的了。他看见马杰茫然地站在那儿,心里有些不忍,就对他说:

“坐下吧,老弟,坐下来歇歇。”

“有人来了。”马杰说。

院门口站着一个人,个头不高,肩膀却很宽,马军以为是赌鬼回来了,仔细一看是赌鬼的弟弟。这哥儿俩体型酷似,相貌也差不多,只是赌鬼颧骨更高,两只眼睛眍得更深,嘴唇也抿得更紧一些。

“你找谁?”马军问。

“大富不在吗?”

“我们也正找他呢。”

“哦。”

汪大贵像走错了门一样,四处瞧瞧,走了。

“看来他不在他弟弟家。”马东说。

“就让他弟弟去找他吧,我们等消息好了。”马军说,“待会儿吃点什么?”

“随便吧。”

马军去了厨房,回来说:“都是些萝卜白菜,没意思,宰只鸡怎么样?”

马东和马杰互相看看。马军已经打开笼子,从活蹦乱跳的鸡群里抓出来一只。那鸡挠着空气,咯咯叫个没完。马军由着它叫。

“这只不错吧?”

“真要宰了它?”马东说。

“宰一只吃吃嘛,有那么多只呢。”马军说,“老弟,现在好点了吗?给我拿把刀来。”

马杰给了他一把菜刀。他没有立即动手,由着鸡去叫。马东和马杰被这叫声弄得有点心烦了。过了好半天,马军才用大拇指卡住鸡脖子,在上面抹了一刀。鸡蹬着腿,像要飞起来一样。直到血流干了,那两条腿还在蹬呢。真是只不错的鸡。

马军给鸡洗了个热水澡,煺了毛,开了膛,掏出热乎乎的内脏,找出可以吃的肫肝之类,在桶里洗洗干净,把不能吃的下脚扔在院门口。很快那些玩意儿就被循味而来的狗叼走了。有几个笼着手的过路人朝院子里瞅一眼,像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似的,扭头走了。

“要把门关上吗?”吃鸡肉火锅的时候,马东问。

“不,让它开着。”马军说。

炭炉里一片通红,锅内咕噜咕噜地响,一块块鸡肉在翻滚的热汤里沉浮,煮得又烂又鲜美,香味飘出很远。

“怎么样?”

“还好。”马东说。

“再好的你就没处找了。”马军说。

他给马东和马杰各舀了一碗,自己却不动筷,看着他们吃。他们吃了几口就把筷子放下了。

“不吃了吗?”马军问。

没人拿起筷子。三兄弟看着一大锅鸡汤渐渐熬干,只剩一堆肉在里面,冒出焦糊的青烟。到后来炭也烧完了。

“看来火锅不太合大家的口味啊,”马军站起来收拾桌子,“下次我们就换换吃法。”

他们继续坐在堂屋里向火。直到天黑,汪大贵没有再露面。马军走到院子里望了几次,隔壁黑灯瞎火的,听不到一丝声息,烟囱也没冒烟。他回到屋里,铲了些炭灰把火塘盖了。

“去睡觉吧。”

“不等了吗?”马东说。

“不等了。这有两间卧室,你们睡哪间?”

谁也不愿到马琴的卧室去,看到她的东西会叫他们睡不着。

“我睡小蕊那间。”马杰说。

“我在堂屋里打地铺好了。”马东说。

马军抱了条毛毯往外走。

“你睡哪儿?”马东问。

“柴房。后门得有人守着,万一赌鬼半夜溜回来了呢。”

马军关死了院门,让后门虚掩着。他掇了一捆稻草靠在门后,自己就靠在稻草上,这样一来,门的任何动静他都能感觉到了。他把毛毯盖在身上。毛毯下面,那只蛇皮袋紧紧夹在他的臂弯里。他当然知道赌鬼不会在半夜回来,只是这样能让他睡得安稳一些。

天还没亮,他就起来宰鸡了。一连宰了两只。照例是先让它们叫个够,然后才下刀的。这次他把鸡收拾干净,往破开的肚子里塞了些八角、丁香、干辣椒之类,用黄酒腌了一个钟头,然后用竹叶包好,涂上一层泥,埋在火塘下面。

等到日上三竿的时候,他把两团东西刨出来,敲开外面的泥壳,便露出了油润光亮、热气腾腾的整只熟鸡。

“来尝尝看。”

“难道我们要一直这样干等下去?”马杰说。

“耐心点嘛,老弟,你总不能比赌鬼还沉不住气吧?”

马杰看了看鸡。

“你们吃吧。”

“你不饿吗?”

“我烤块糍粑吃。”

“这鸡哪里不好了?”

“没什么不好。”

“那为什么不吃?”

马杰看了看鸡。

“我看见它就想吐。”

“马东,咱俩来吃。”

“我也吃点糍粑就行了。”马东说。

马军拿眼瞧着他们两个。

“我明白了,你们压根儿就是不想吃鸡,不管做成什么味儿也不想吃。那好吧,下次我们就不做鸡了,做点别的。”

他拎着两只熟鸡出去了,走到猪圈门口,招呼那只猪。

“猪老兄,我的两个弟弟都不爱吃鸡,这鸡就送给你吧。”

那猪羞答答地走过来了。在它吃鸡的当儿,马军一直看它:白花花的身子,下巴堆满了肉褶,四条腿又短又细,肚皮圆滚滚的,快要贴到地面了,尾巴像兰花指一样向上翘着。真是只好猪。

他看着它把鸡吃完,才在砖墙上抹了抹手上的油,走回堂屋。马东和马杰并没有烤糍粑。

“要我来烤吗?”

马杰坐着没动。马东探身从餐桌底下的水桶里捞出三块盘子大小的糍粑,架在火塘上烤。过了一会儿,糍粑像发面一样鼓了起来。

“吃吧。”

他们拿起来吃了。

“这就对了,吃饱了才有劲儿干活啊。”

“干什么活?”马东问。

“到时你们就知道了。”

当天夜里,马东和马杰听见院子里有沙沙的声响,开门出去,一片火光,马军早已架好了大锅,蹲在一边磨起刀来。

“这是干什么?”马东问。

“把你们吵醒了,”马军把刀凑到火光前,用大拇指刮了刮刀刃,“时间还早,你们再回去睡会儿。”

马东和马杰没有回去。他们站在台阶上看马军磨刀。村子里又黑又静,只有这片火光和沙沙的磨刀声。

“过来吧。”马军把磨好的刀丢进桶里。

马东和马杰看见马军站起身,朝猪圈走去,于是也跟了过去。

一打开圈门,那猪就哼哼唧唧,往角落里躲了。马军拿着一根铁钩走进去,对着它的嘴一钩,那猪抻着脖子叫起来,全身都绷紧了。

“来搭把手。”

马东和马杰拿不定主意。

“来啊。”

“没意思。”马杰说。

“你说什么?”马军问。猪叫得他听不清。

“我说这么干没意思。”马杰喊道。

“等你饿几天就知道有没有意思了。”

马军拽着铁钩,想独自把猪拉出猪圈,可猪就是不动。马东摇摇头,上前揪住猪耳朵。马杰不情愿地抓着猪尾巴。兄弟三个把猪拖到院子里,掀翻在事先用铁丝绑起来的两条长凳上。猪嘶叫着,像条鲤鱼那样打着挺。兄弟三个用膝盖压住它。

“坚持一会儿,我去找根绳子来。”

半个小时后,马军回来了。

“噢,快让它别这么叫了。”马东说。

“没找着绳子,我现编了一根。”

马军亮了亮手中的草绳,把它搭在猪身上,慢条斯理甚至有些轻柔地绕了几圈,最后在长凳上打了个结。

“松手吧。”

马东和马杰直起身来。猪叫声低下去了。他们这才听见全村的狗都在汪汪地叫。很多人家都亮起了灯。

“给它洗个澡吧。”

马军从锅里舀了一瓢开水,浇在猪身上。猪一个激灵,又叫了起来,那扑腾蹦跳的劲儿简直就跟鱼一样。

“瞧它身上脏的。”

“噢,快宰了它吧。”马东说。

“得洗洗干净啊,”马军一边浇水,一边用刷子细细地刷着,“瞧它身上脏的,这一锅水都不够用了。”

没有人听他说话。马东和马杰跑到屋里去了。

洗到第四锅水的时候,猪叫不动了,张着嘴吐着白气,肚子一起一伏。天蒙蒙亮,可以看见猪身一片雪白。马军从桶里捡起刀,刀尖抵着猪脖子,轻轻送了进去。

猪打了个冷颤,热乎乎的血像小溪一样流了出来。马军拿桶接着。随着血一点点流尽,他看见猪很享受地闭上了眼睛,眯成一条线,最后露出一副笑嘻嘻的表情。

马军给猪松了绑,在它的后蹄上开个口子,把一根一米多长的铁杆捅进去,四处游走,分开皮下组织。然后,他抽出铁杆,往口子里吹气,直到把整条猪吹得鼓胀起来,就用卷边的铁片刮毛。他刮了很久,才发现院门口站着一个人。

“你好啊,汪书记,什么时候来的?”

一个花白头发、穿着中山装的老人走了进来。

“刚路过,随便看看。”

“吃饭了吗?”

“没有。”

“我让他们做点。”马军喊道,“马东马杰,汪书记来了。”

“不用了,我一会儿就走。”

马东和马杰应声出门,见村支书汪本松摆手拒绝,就站在门口,不知如何是好。

“愣着干什么,去做饭啊。”

“不用了,我就随便看看。在杀猪呢?”

“是啊,汪书记,你要是不忙的话,就留下来一起吃杀猪饭吧。”

马军招呼马东和马杰把猪抬到靠墙的木梯上,倒挂起来。

“还是算了吧。”汪本松看着猪。

“别客气啊。”

马军抓着一条猪腿,从肛门开刀,一路划下去,不让刀尖碰到猪肠。那里面存着粪便,流出来可就弄脏猪油了。剖开肚腹,取出白下水,再剖开胸腔,取出红下水,分别放到两个盆里。

他把猪腔清洗干净,蹲在盆边择那些肠子。肠衣很薄,很容易弄破。他小心择下挂在外面的猪油,随后把肠子翻过来,倒掉粪便,冲洗干净。院子里臭气熏天,除了马军,其他人都掩起了鼻子。

“这就是你们昨天没吃的叫花鸡。”

“我得走了。”汪本松说。

“汪书记留步,”马军把择好的猪肠和猪油装到两个袋子里,递给汪本松,“拿些回去吧。”

“不了。”

“拿着吧。”

马军把袋子塞到汪本松手里。

“我不要这个。”

“一点心意,汪书记再推辞可就见外了。”

汪本松低头看看袋子,泛着蓝色的猪肠在蠕动。他又看看那条被开膛破肚的猪,满地的血泊、脏水、粪便,成团的猪毛,以及盆里那颗似乎还在跳动的猪心,没说什么了。

“汪书记慢走。”

“现在该怎么办?”马东望着走远的汪本松说。

“把它收拾完,然后饱饱地吃上一顿。”马军拿起刀开始剔骨割肉,“你们想红烧还是卤煮?”

马东和马杰还在朝汪本松离开的方向望去。

“你们能看到赌鬼吗?”

“不能。”马东说。

“那就回来干活吧。”

“他会不会插手我们的事?”马杰问。

“不会的。”

“为什么?”

“他要是想插手的话,早就来插手了。”

“那他现在来又是什么意思呢?”

“噢,来看看热闹吧,不用紧张。”

“我看不会这么简单。”

“放松点嘛,老弟,”马军说,“把这些肉拿到厨房去吧。”

马杰去了。

“这个汪书记日子过得好着哩,犯不着跟我们过不去。他的两位公子都在省城买房了,你们知道吧?”

“有这事?”马东说。

“早就传开了,你们在家待得少,才没有听说。”

“就靠他们在县城蹬三轮,能蹬出两套省城的房子?”

“那可说不准,行行出状元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爱买几套房买几套房,只要别插手我们的事就行。”马杰说。

“老弟,你这话算是说对了,他爱买几套房买几套房。”马军说,“汪书记的事就不去提它了,眼下还是填饱肚子要紧啊。”

“我没胃口。”

“听我说,饿肚子什么也解决不了。想想赌鬼吧,别看他躲起来了,可我保证他一顿饭都没落下。”

他们卸完猪,就在那口大锅里炖起肉来。肉香飘出院子,引来了好几条狗,都被它们的主人喝回去了。他们围着锅,一边烤火一边吃肉,把吃剩的骨头堆在院门口。此后几天,骨头越堆越高,再也没有一条狗来了。

村子里愈发冷清,马东和马杰每天去院门口张望,不见一个人影。后来马军把院门关上了。过了腊八,天开始阴了,呼呼作响的北风刮得人鼻子发痛,压水井的边沿结了一层薄冰。他们整天待在屋里,要靠喝酒才能御寒。

在屋里待久了,再加上酒的作用,他们有时会看见马琴的身影从那些旧家具前走过,或者听见她在卧室铺床的声音。他们没吭声。有一次,马杰看见马琴被喝醉的汪大富追得满屋跑,一路撞翻了两把椅子和一个洗脸架,最后躲到床底下才了事。

“我要疯了。”马杰说。

“怎么啦,老弟?”马军问。

“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

“沉住气啊。”

“我去找他,非把他揪出来不可。”

“拦住他,马东。”

马杰拉开了门,外面正在下雪,一片白色。他站了一会儿,等眼睛适应外面的光亮,才抬脚往外走。马东抓住了他的肩。

“松开。”

“嘘,你听。”

雪地上传来脚步声,还有压得很低的说话声。听上去有一群人,而且正往这边走过来。

“是他吗?”马杰问。

“拿上家伙。”马军喝了一大口酒。

兄弟三个从蛇皮袋里抽出刀来。那刀在袋子里的时候,并不怎么显眼,这会儿一抽出来,好像整个堂屋都装不下了,刀跟刀快要碰到一起。出门前,马军回头看了看,把汪老爹的遗像扣在供桌上。

院子里有积雪,踩上去嘎吱作响。他们快步穿过院子。马东和马杰把住院门两边,马军站在门后,凝神听外面的动静。脚步声越来越近,说话声却小了,但听得出来是一群人。有人敲了敲隔壁汪大贵家的院门,没有回应。接着,他们的院门响了。

马军拔去门闩,往后退了一步。兄弟三个盯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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