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果然是一个有趣的小伙子,”这么说着,哈德良先生又一干而尽,似乎我给他的只是水而已,“于是就这样,我们一路沉默着去了原来的城市……
六
事实上刚回去的时候很难认出来这是前几天离开的地方,战乱再次席卷了这个可怜的城市,也许那些畏缩在房间里的人没想到不同军装里穿着同一个混蛋吧。拒马在各个地方高高架起,我们只好徒步而行。
我看到什么,我能想起来的并不多,我也是随着那个城市的人流而动。天空上翻飞的报纸,我没法看清是什么内容,在这个记者死绝了年代估计只有大段大段的文字来填补人们内心的空白。现在那些文字在天空中跳舞,它们拼命隐瞒着灰暗的天空在高空的俯视和嘲笑,嘲笑这座孤独的城市。我还能说什么,实际上我也不知道,涌动的人头堵住了我的嘴,嘈杂声将我和这个世界隔离。我紧拉着她的手,另一只手压着帽子,向前挤去。轰鸣如同洪流一般,原以为是它在鞭笞着人群,之后才发现轰鸣只是吞没了人们的恐惧和幸福。我还能听见什么,百分百灰尘在空气中嘶叫,降落在那些烧焦了的树上,那些被堵住了嘴的呐喊声,到处都是。或许你说的没错,我什么都看不到,我只想带着我的助手离开这个没有生命的鬼地方,该死的天气和该死的人。
然后我遇到了那家伙,在这该死的人流中,遇到了那个我第一次就一眼看见的年轻人,如同在满是患者的病房中,亦是在这个落难的羊群中。
“先生,先生……”他切实张嘴了。
我在往他那里靠拢,轰鸣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接近。
对,也许那时我平生中第一次如此接近火焰。
我没法怪罪什么,毕竟当时的技术炸弹就是这么个精度。靠左的人群和那辆运输车都被炸到了,我们都应该祈祷里面装的不是军火。总之火焰在人群之间悦动,赤色斑驳大地,传播着来自地狱的声音。恐慌席卷而来,我差点松开了抓着的手。我自然也很难去看她的神情,或许这也就是为什么我的印象里她只有那一副表情了。
明明聚在一起,人们却像离群的候鸟一般惊慌。四面的挤压让我感到自己如同蜜桃罐头中的桃子一样,好不舒服,也好不容易才挤到了那个年轻人面前。说是如此,我感觉走的距离如同在沙漠中心寻找水源一般漫长无望。
“先生,听说你救了我,谢……”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我们可以省去那些该死的客套话。你是哪里人?”
“靠近山脉下的下阿默高,不过我之前是在……”
“听着,如果你想不付医疗费的话,带着这个女人到你那山脚下鸟不拉屎的镇子里去。有人拦着或者问起来,就说是哈德良家族的人。”
“事实上,我可以负的起……”
“不,你不能。现在带着她立刻离开,这是军方医师的命令。”
大概就是这样,我把那个烫手的山芋塞到了这个年轻人手里。在那个上帝也没有加以怜悯的城市里,我告别了我一见钟情的两个人,我人生中若干错误中最大的两件。我大概不会再去想起他们,我希望他们可以结婚,这样我可以见见他们的子女是如何地讨人喜欢。嘛,当然,真的是有莫大的缘分才能再次相遇了。
……后来我在监狱呆了几年,战争结束后我在政府工作的远房亲戚把我弄了出来,消了记录,挂了个无名空职,后来被发现也只好到处流浪。然后过了这么多年,我依旧混迹于这种地方,等待那个贵妇人赏我一笔,我好重新开我的旧诊所。”
“如果我没把那个女孩移交给他,不,如果当初我没接受那个女孩做我的助手,我应该还在那个不算豪华的办公室里抽我的雪茄。所以,小伙子,刚才的酒不对,换杯吧。”
一个满嘴跑火车的骗子,他染上抽烟的恶习是去年的事情,抽的也不过是市面上常见的廉价烟,我觉得他可能碰都没碰过雪茄。他也并不是一开始就在贵妇人那里套钱,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明明是一个借酒浇愁的男子,头发也是相当的凌乱,不过胡子倒有好好打理,西服是老款而且是旧时代的配色,但看以看出最近有去保养过,衬衫领口也重新上过浆。无论怎么说,他本来只是一个落魄的失业者而已。
“请慢用,玛格丽特。”
“还真是我没尝试过的新口味……不过蛮合我口的,不错不错。”
当然会合你口,我在这里观察你将近六年时间,你点的每一杯鸡尾酒,每一颗加在干马提尼中的橄榄,我都会记在心中。如此这般,在这个充满着欲望与奢侈堕落的殿堂下,似乎只有你是与众不同的。这种并不是一个穷光蛋闯入了盛大的舞会中那般突兀,也并非莲花那般出淤泥而不染。或许就和你看你那个助手一般,你的眼中,那悦动的无法捉摸的精灵,那在经历被人欺骗依旧相信自己的感情的火光,那明知命运之手在蹂躏推拿自己依旧反抗的水花,那如同空气的不自信却过度自满的名为傲慢的大罪,以及那种深藏于灵魂深处的悲鸣被灵魂生硬地压住,那种从无穷无尽的人事变故中依旧保有的,在那座连神都不曾眷顾的城市中,在那个恶鬼横行的时代里,如同绿洲般珍贵而被隐藏的温柔,永远吸引着我。
一见钟情,
大概是因为我看到了,那个世界中的Amaranth。
于是我放下擦拭的杯子:
“过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