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挥之不去的至尊宝，因为每个人头上都有一个血肉相连的紫紧箍。
活在最张狂的年纪，我们留最黄的发，刺最深的绣，喝最醉的酒，爱最爱的人。晚上睡下，永远不知明早醒在何方。不到最后一刻，永远不知自己会买下哪张车票。
毕业很多年后，有一次猴子喝醉了，在舞池里摇摇晃晃。我去拉他，见他泪流满面。
我吓了一跳说，你咋了。
他靠在我耳上喊，我今儿看见一辆火车。
我说，火车咋了？
他回头，哭的一抖一抖说，我特么被栓这三年了。三年了，没坐过一次火车。
我想起三年前的那个夜晚。同样喝醉的猴子站在宿舍床上，登高一呼：“给我一粒肾宝，我就能X动地球。”
一定是最深最蠢的误会，才让我们以为——
我们是自由的。
又一定是最善良最残忍的欺骗，才让我们以为——
我们永将自由。
头上的紧箍已戴。
我们是一条被生活后入的狗。
2
大学毕业后，我和猴子分到了一家广告公司。
公司很大，在B城，就有三个分公司。公司五年庆生趴，老板突发奇想，规定凡80后以下的员工，要COSPLAY入场。
猴子是《大话西游》控，理想的装扮是这样的：紫金箍一个，紫金甲一身，一人高的铁棒一根。
转变全城，找到的东西是这样的：紫金碗一个，紫大褂一身，一人高的标枪一根。
猴子打扮出来，一身清爽的问我，咋样。
我说，标枪不错。
他学至尊宝的语气，有没有搞错，这么有品位。
我说，你要碗干啥？
他说，笨啊，至尊宝出家了，就是和尚。和尚出去化缘，不要钵么？
趴从中午，一路浩浩荡荡开到晚上。
猴子一进场，服务生看了看那只大金碗，双手合十：“法海大师宝驾。”
猴子身子一紧，黑着脸没说话。
那一天，猴子所到之处，处处佛光普照，在一声声“法海你不懂爱”的问候中，猴子拎着一人高的标枪，穿插在人群中，像一个鸵鸟般，笨拙而落寞。
标枪先是挂了火舞的胸罩，跟着又戳破大力水手屁股。帮大力水手擦血时，标枪扔在地上，又砸了蝙蝠侠的脚。蝙蝠侠“恁娘恁娘”的捂着脚，揭下面罩，是老板……
那真是一场灾难。
猴子拖着标枪，和我提前退场。晚上九点的公交车站，人有些冷清。
猴子点了一根烟，坐在那一言不发。
突然很忧伤的说，是不是我们都老了，这个世界好像没人再记得至尊宝了。
我说，至于么？
他很认真的回我说，至尊宝啊，你懂个屁。
“吧嗒吧嗒”
身旁传来两声火机急躁而空洞的声音。
我们回头，就见一个姑娘，黑发后梳，穿着一身白纱裙，翘着二郎头点烟。四周的车光飞快打过，脸挺尖，眼很大。
太特么像白娘子了。
猴子比我更紧张，“我草”叫了一身，整个人砰地站起来，左手拿碗，右手举着标杆，一溜烟跑到姑娘前站住，并不说话。
一道车从远方驶来，照亮了两人。
姑娘嘴里的烟一抖，也砰地一声站起，叫，至尊宝！
猴子点点头头，双眼已经有些闪烁。
我实在看不下去，跑过去问姑娘，你哪里看出他像至尊宝。
姑娘坚定的说，眉毛，是那双眉毛。
我听不下去，跑回去拽猴子，我说，你至于么，一个白娘子激动的……
猴子喉结一抖说，不，她扮的是紫霞。
3
姑娘叫林蓝，是我们分公司刚招来的业务员。
林蓝问猴子，你会喜欢我么？
猴子说，不会。
林蓝又问猴子，你会睡我么？
猴子点点头，会。
林蓝牵起猴子的手动情说，你现在可以滚了。
在那个灯火交会的夜晚，林蓝刚订婚两个月。男盆友是富二代，父亲做房地产生意。
猴子刚提主管两个月，一年的工资吃风吃雨，也就刚够买情敌名下半套房的，还是六环外。
实力悬殊，猴子掂量一下，觉得实在没有自残的必要。
那段时间，猴子每天6点半爬起来坐公交，林蓝每天6点25准出现在站牌，笑咩咩的望着对面的猴子走来，跟着从包里掏出几个酱包，塞给猴子。
猴子一开始挺矫情，扭捏不接。时间久了，拿了包子，又拿出口袋里的大蒜，坐在椅上狼吞虎咽。
林蓝还是笑咩咩的看着他，等猴子吃到最心花怒放时，这才笑咩咩凑来说：“和你商量个事呗？”
猴子说，说。
娶我呗。
猴子打了一个饱嗝，今天的包子咸了。
事情已经到了不得不怀疑林蓝智商的地步。找了林蓝师妹打听，回话说，智商一般，心肠有点毒。高三每次模考拉第二名总在2分上下。第2名是男孩，三模后就出柜了。
又不放心，问林蓝家有没有做人体器官的产业。回话，没有。对人体不感兴趣，但对一个叫至尊宝的猴子很感冒。
感冒到什么程度？我们问。
师妹想了想说，这么说吧，大话西游是1995年拍的，当时林蓝15岁。活到现在30岁。15个生日，每个生日愿望都是“希望嫁给一个长得像至尊宝的男人。”
4
那时还是冬天，有一天我走的早，刚到站牌，就见一辆玛莎拉蒂停在站牌。我大骇，慌忙躲到站牌后，就见林蓝背着包下车，头也不回坐到站牌上。
那是冻了一夜的木椅，阴冷如刀。林蓝坐在椅上，两手不住哈气，身子过电一样，打了一个激灵。低头，看着怀里那一袋冒着热气的包子，呆笑。
在这个北方最寒冷的冬晨，在这个最势利的时代，要把屁股从玛莎拉蒂温暖的座椅挪到到站台上的冰板凳，需要多少无坚不摧的信仰？需要相信多少童话和神话？
有一次中午下班，我要了外卖，刚到了电梯门口，就看见林蓝和一个快递小哥站在那，两人说了几句，林蓝从一个饭盒夹出一片鸡腿肉，放到另一个饭盒。
等我回到办公室，猴子正坐在办公室心不在焉的吃饭。
我指着桌上盒饭说，鸡腿饭怎么会有两块肉？
他叼着一块肉说，咋，你的不是？
我叹气，拍拍他说，好好对林蓝，不然哪一天，你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艹，她还能毒死我啊！”猴子在后面叫嚣。
有一段时间，猴子牙不好，鸡腿饭里的鸡腿变成了虾仁泥。烟抽多了得喉炎，鸡腿饭又开始免费赠送雪梨汤。公司全体会议，被老板破口大骂，那一天的鸡腿饭，送的格外晚，一打开，米饭上铺满厚厚一层开心果。
猴子忍不住了。有一天，在众目睽睽之下，拦住快递小哥，眼神深沉而内敛的说，别这样，其实我喜欢女的。
2017年，3D版大话西游上映。
耐不住林蓝死缠烂打，猴子买了两张夜场票去了。
电影一开场，猴子出去接BOSS电话。接完，就见手机上赫然发来一条短信：能不能牵我的手看？
猴子想了想回，好，等至尊宝说那句台词。
屏幕上。至尊宝说，如果要给这份爱加一个期限，我希望是一万年。
屏幕下，猴子说，林蓝，把你的手拿开。
屏幕上，变成孙悟空的至尊宝说，拜托，我也是神仙，你在这样我会告你性骚扰……
屏幕下，猴子蓦然而起，大叫，你特么到底看不看？
黑暗中，重重目光向林蓝射去。
林蓝眼角闪烁，坐在那望了猴子一会。
猴子身体一晃，捡起地上爆米花，坐下，一粒一粒往嘴里塞。
猴子没听清，那句话到底是林蓝说的，还是屏上的紫霞说的。那句话是这样说的——
我也会生气的。
5
那天晚上11点，我从办公室走出，猴子打过电话，接通，就听那边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接我，利群电影院。
我大骇，以为他要和人血拼。到了影院，一进楼，几个服务生正围在门前抽烟，见了我，经理起来说，你兄弟挺爷们的啊。
进去，一米多高的猴子爬在座位上，哭的一抖一抖。泪水打湿了侧面的脸颊，屯在眼角的皱纹里，我突然发现，昏暗里的猴子突然老了很多。
我扶他，他不起。
我吼他，你个熊样。
他抬起头，和泪笑说，狗样，我是一条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