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嘉元初年冬,霖安城。
今年的冬日似乎来得较往年早,刚立冬便迫不及待地下起鹅毛大雪,天空灰蒙蒙的,云层严丝合缝,瞧不见一点阳光,霜风凛凛,颇有冻死猪狗的架势。
这日午后,临清如约前往霖安郊外的张家送酒。她是孤儿,住在霖安城甜水巷巷尾。一年前爹娘意外离世。家中不算富裕,靠酿酒卖酒谋营生。如今,她继续经营着酒馆度日。
回城时,她正好撞见一个受伤昏迷的男人躺在雪路边。男人约莫二十来岁,眉宇英朗硬气,薄唇畔残留着尚未完全干涸的血迹,瘦削俊美的脸庞苍白得毫无血色。
一袭华丽的青衣染了污血,血淋淋的伤口看起来甚是骇人,薄薄的一层雪覆盖在他孤瘦的身上,一看便知他昏迷有些时间。
她并不想多管闲事,若是将人救回去,少不了隔壁大娘大婶背地里多嘴地臆测她,正好给她们多了饭后谈资。
抬脚走了几步后,又觉不妥,她抬头看了眼远处即将入夜的天幕,重重吸了一口凉气进入肺腑,随即转身往回走。
她走至男人身边蹲下身,将手指放在对方鼻端探息,气若游丝,好在还有气。
“罢了,算你运气好,能够遇上人美心善的我。”
她嘟囔了一句,一手紧握着男人的手腕,一手圈在他腰间防止摔倒,认命地将这个高出自己大半个头的男人半抗在身上,举步维艰地往回走。
雪道上,留下一串串深浅不一的大小脚印。夜里寒风不断,她却热得浑身是汗水。
她先是带人去了城中的医馆,赶回家的时候已是深夜。将男人放在床上后,又去烧了热水,给男人擦拭伤口上药,煎药。
做完这一切,她才开始拾掇自己,回房休息。
翌日一早,临清给他送药时,男人已经转醒,正坐在床上打量着四周。
临清端着药朝他走去,直截了当地开口道:“不用看了,是我救了你。昨日你躺在路边时奄奄一息,倒是没想到这么快就醒了。”
男人转头看去,女子一身水碧色衫裙,不施粉黛,柳眉杏眼,一双秀目清亮如水。他倏地怔在原地,目光紧紧地落在临清身上,乌黑的眸子中半是诧异半是惊喜。
未及她把话说完,男人当先下了床,一把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声音低沉嘶哑道:“芸儿,我就知道,你定舍不得我死。”
“砰——”
药碗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碗里的药汁四处飞溅,一地斑驳。
临清愣了一瞬,脸色赫然羞红,旋即慌乱地推开男人,许是因为对方有伤的缘故,很轻松地推开了他。
好不容易发善心救了男人回来,难不成竟是个登徒子?
她往后退了几步,神色警惕地看着他,解释道:“公子,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芸儿。”
男人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的脸,似是不相信她的话,“你……”
临清有些气恼,一字一句地解释道:“我叫临清,公子可看清楚了?”
沉默半晌后,男人终于神色落寞垂下眼睑,恹恹地跌坐在床上,一身凉薄意尽显,开口道:“是了,你不是她,她从不会用如此平和的目光看我,她看我的眼神永远充满了敌意。”
世上竟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当真是造化弄人。
见他情绪低沉,临清虽满腹疑惑却也不问,别人的烦恼,她不想搀和,只道了句:“药洒了,我再去给你盛一碗。”
说罢,她转身欲出门,身后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对不起,是我唐突了。”
她顿住了脚步,心道,还晓得道歉,看来人品不算差。
“无妨。”
临清回来时,男人已经离开了。她看着半合的院门,顾自摇头叹道:“离开了也好,省得费心。”
2
是夜,天清气朗,天色如墨,寒风阵阵。甜水巷两侧被高墙包围,树影幢幢,光线阴暗,诡异至极。
临近巷尾,人户也越来越多。临清提着一盏竹灯笼自酒馆回家,眼尖地瞧见一户院门口透出半地澄黄的烛光,门口站着一个身着灰蓝布衣四十多岁的胖墩妇人。
还未走近,临清当先打了招呼,“李婶,这天怪冷的,您这是在外面等叔呢?”
李婶下了石阶,笑呵呵道:“我正等你呢。我家那口子想喝酒,麻烦你明儿早上帮忙送两坛过来。”
“好。”
刚说完正事,李婶便忍不住多嘴一句,“我说阿清,如今你十八岁也老大不小了,一个女娃娃过日子实在不容易,成天在外面抛头露面也不是个事儿,要我说还是早些嫁人的好。我看宋家那小子就不错,家世不错,跟你郎才女貌,不如考虑考虑?”
李婶是个热心肠的,平日里无事就爱牵红线,是甜水巷远近闻名的媒婆。
她说的人是宋知书,名儿是好名儿,就是可惜此人是个十足的纨绔子弟,一点也不知书不达理,是霖安城出了名的混霸王,他的劣迹说上七天七夜也说不完。
仗着他爹是个州官,平日里肆意妄为。一般人见了他都绕道走,临清自然也不例外。
她礼貌性地干笑两声,婉拒道:“李婶,我爹娘刚去世,尸骨未寒,我还要给他们守孝,无意嫁人。”
奈何李婶是个直脑子,读不懂她的弦外音,“这都一年多了,也该守完……”
临清及时打断她的喋喋不休,忙道:“李婶,我突然想起家中还烧着水,晚了锅该炸了,就先回去了啊。”
她加快脚步离开了,仿佛那处是修罗炼狱。
甫一开门进了院子,只见厅门大开还点着昏黄的烛火,烛光将一道人影映在糊纸的窗户上。
“莫不是进贼了?”
她慌张地止了脚步,又将灯笼里的火苗吹灭,仔细回忆着,院门没有被破坏的痕迹,猜测对方是越墙进来的。
在院中寻了一根手臂粗的木棍后,她抱紧棍子压低脚步声靠近大厅。刚想探头观察屋中的情况时,不想里面传来一道低沉的男音:“你回来了。”
声音有一丝熟悉。她沉思了半晌,终于想起在哪里听见过这个声音。跨进门一看,正是月前自己救回来的那个人。
“怎么是你?”
临清看他脸色苍白,眉宇轻蹙,神色痛苦,一手按着胸口,上前询问道:“你又受伤了?”
“旧伤复发,死不了人。”
说罢,他这才抬眼看见临清手中的木棍,“这棍子是为我准备的?”
临清大大方方地将木棍放在桌上,随即坐下,坦荡对上他询问的目光,扬眉道:“为贼准备的。怎么我每次见你都是一身伤?你还真是倒霉体质。”
男人无声失笑,默了一晌后,忽地问道:“你不问我原因?”
“受伤的原因?还是你为何会来找我的原因?”不等对方回答,临清已经顾自道:“你若是说,我就听听,你若是不说,我也不想知道。”
“我可否在这里暂住一段时日?”
“家徒四壁,养不起闲人。”
男人想了想,有些尴尬道:“出来得急,身上没带银子,来日一定还你。”
“口说无凭,谁知道来日是哪一日?”
“你说该如何?”
“立字据,我说你写。”
见他没有反对,说干就干,临清麻溜儿地找出笔墨纸砚,放在桌上,等着他动笔。
她徐徐念道:“嘉元初年冬月廿三,今……吾因病暂借霖安城临清家中,期间所有吃穿用度,自离开之日起,一月内尽数奉还,如有违约,自愿双倍奉还。”
男人好笑地摇摇头,随即提笔蘸墨,运笔自如,力透三分,洋洋洒洒的正楷,字迹行云流水,端的是一副名家书法。
最后一笔落下,临清拿起宣纸,将墨水吹干,颇有些遗憾道:“原来你叫景奕初。好听是好听,不过,这名字多少带着悲凉之意,寓意不好。”
景奕初动作娴雅地搁下笔,茫然地看着她,“何解?”
“奕初,亦初,景色如初。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你说是不是有悲凉感?”
他轻勾唇无声笑了笑,算是默认。
3
翌日一早,旭日初升。
临清自地窖里拿出两坛酒,打算顺道给李婶送去。她正要出门时,景奕初推开了房门,懒洋洋地斜倚在门框上,双手环抱在胸前,微眯着细眸打量她,问道:“你要出去?”
临清驻足转身,无奈道:“大哥,我可不像你是个富贵命,想活命就要赚钱,更何况现在还多了个赊账吃白食的你。”
景奕初微微蹙眉,“你走了,我的早膳怎么办?”
“灶台的蒸笼里有馒头,锅里有粥。”
“早上就只吃这些?”
“爱吃不吃,给你惯得。要是不喜欢,厨房有食材,你自己做。”
临出门前,她又叮嘱了一句,“对了,中午我不回来,你要是不会做饭就去清风酒馆找我,出巷口右转不远处便是。”
临清走后,景奕初去了厨房,馒头和粥还是热的,他勉强咽了几口。
味道不算好,却也不至于难以下咽,只是,与他从前吃的那些食物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转眼晌午已至,淡淡的金光带着暖意洒落下来,笼罩在景奕初孤瘦的周身。他孤身一人行走在霖安城大街上,行人如织,四周皆是陌生的景色。
他按照临清所说的前往酒馆,出巷口后走了许久仍旧不见目的地,就在他怀疑临清说错方向的时候,终于看到了悬在房檐招摇的旌旗。
“清风酒馆。”
他在门口抬头扫了一眼上方的招牌,随即拾阶而上,跨门而入。酒馆里三三两两的坐着几人喝酒,有老有少,皆是男子,见有人进来,他们不约而同地抬眼向景奕初看去。
柜台前,临清皙白的手指正拨弄着算盘,余光瞥他后停下手中的活,直到景奕初走近才道:“要不要来一坛清风酒,我家祖传的酿酒秘方,保证你没喝过,喝过还想喝。”
景奕初无动于衷,心道,饭都做不好,酿的酒味道能好?
说着,临清似乎想起了什么,接着低声道:“算了,你有伤在身就别喝了。”
景奕初直截了当道:“我是来吃饭的。”
一桌正喝酒的四位年轻男子纷纷放下酒碗,其中一灰衣男子好笑地搭话道:“这位公子,这里是酒馆,只喝酒不吃饭,你来错地方了。”
同桌的又一人也道:“来酒馆吃饭,倒是新鲜啊。”
其他两人亦是一副看傻子的模样看向景奕初。
景奕初连个眼神都没回他们,此刻他只想知道在哪吃饭,若是临清做饭,他内心是拒绝的。
临清却道:“去去去,喝你们的酒。来者是客,岂有拒之门外的道理。”
灰衣男子打趣道:“阿清,我们哥几个在这吃了几年的酒,竟不知酒馆何时变成了酒楼?”
“是啊,光喝酒实在无味,要不阿清你也给我们上几碟小菜?”
临清皮笑肉不笑地回道:“一两银子一碟,还要吗?”
“阿清,我们都这么熟了,你怎么还敲我们竹杠。”
“这叫熟人明算账。”
“公子你可听见了,这小娘子黑心的很,眼里只有钱,你可要小心莫被她骗了。”
景奕初淡漠回道:“听见了。”
临清对店内另一名小伙计打了招呼,二人便出了酒馆。伙计约莫十四五岁,个字不算高,眸子透亮,模样清秀,还留着一口稚嫩的童音。
出了酒馆后,景奕初随口问道:“那几人经常来酒馆?”
临清反道:“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他们怕是没安好心。”
临清似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咯咯地笑起来,“他们都是邻里街坊,能有什么坏心思?我看是你心思深沉,所以看谁都像坏人。这人啊,活得太沉重,很累的。你活得不累吗?”
景奕初静默不语。
累吗?
早已习惯了。
二人走了一段路,至路边的一处简陋小摊前停下,三四副桌凳皆是露天摆放,食客不少。老板是位老翁,正忙着下面。
见景奕初迟迟不肯入座,临清招呼他坐下,喊道:“老板,来两碗清汤馄饨,再加一碗阳春面。”
“好嘞,姑娘公子稍等,一会儿就好。”
“看你这样子是从未吃过路边摊?”
“嗯。”
“啧,还真是富家娇贵公子。这家店自我有记忆起便在了,看起来虽不怎么样,味道却极好。”
不多时,老板便将馄饨和面端了上来。临清将面和一碗馄饨放在景奕初面前,解释道:“这面也是给你点的。我猜你早上没怎么吃吧?”
景奕初有些诧异,淡淡道:“难得你能有这份觉悟。”
临清翻了翻白眼,“我自己做的东西是什么味道,我能不知道?再加上你这千金胃,恐怕更是食难下咽吧。平时都是我一个人,自己做饭自己吃,倒是也能应付一下。”
景奕初虽饿极,动作却一如既往的斯文优雅,他浅浅尝了一口,如同临清所说,味道确实很好。
一晃已过月余,临清带着景奕初吃遍了霖安城的各种小摊,还美其名曰这些是霖安城最地道不可错过的美食。
景奕初私以为是她舍不得花银子去酒楼,他伤势已然痊愈,却并未开口提及离开的事情。
是夜,临清回了家,无意提了句:“你打算何时离开?”
对于景奕初,除了知晓他的名字,其他一概不知,平日里,除了早中晚都见不到他。起先让他留下是为养伤,如今他伤好了,还留在她这难免会惹闲话。
尽管她对外称景奕初是她远房亲戚,脑子有问题的那种。是以,景奕初每次去酒馆便会感受到一双双看傻子般遗憾的目光。直到某次听见酒馆客人喊了句“你家傻子表哥又来了”时,他终于知晓了真相。
景奕初静默半晌,高深莫测地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临清不知道他说的时候是什么时候,她也不是很在意,现在只关心他到底还不还得起钱,自己是不是被他骗了。
“想继续留下也行,要不你先把这一个多月的账还了?”
“放心,我不会赖账。”
说罢,他起身回屋歇息。
什么叫请神容易送神难?
现下就是了,更何况这尊神还是自己主动上门。
临清咬牙看着他背影,嘟囔道:“我还真是养了个祖宗。”
4
这日夜里,临清回家时,屋中一片漆黑,料想景奕初应是歇下了,便径自往自己的屋子走去。
怎料,她刚推开房门,不远处冷不防地传来景奕初的声音,“今儿怎么回来这么晚?”
临清有气无力地笑道:“没什么,你早些睡吧,我有些累了。”
景奕初还想再说什么,临清已经关了门。
白日里,景奕初照常去清风酒馆。刚至门口便看见一群官兵押着临清往外走。
他挡在这群官兵的正前方,迫使他们停下。
领头的将腰间佩刀一横,冷声道:“衙门办案,闲人回避。”
景奕初略一皱眉,透过人群看向临清,目光幽深,“这是怎么回事?”
临清故作轻松道:“也没什么,昨日一位客人在酒馆喝醉了闹事,我将他打了一顿。”末了,她又补充了一句,“打挺惨的。”
“阁下再不让开,便治你个妨碍公务之罪。”
景奕初慢慢挪动了步子。
擦身而过时,临清笑道:“放心,我已经叮嘱了李寻,不会让你饿着。”
李寻就是清风酒馆的伙计。
待众人走远,李寻走近焦急道:“奕初哥,阿清姐打的人是知州的儿子宋知书,怕是凶多吉少,你可有办法救救她?”
说罢,他暗忖,我怎么还指望一个傻子?
“那宋知书真不是东西,趁着醉酒调戏阿清姐,阿清姐不过是正当防卫这才失手将他打了……”
等他说完时,发现景奕初已经走远。
临清进了衙门,被人按着跪下,冬日本就严寒,刺骨凉意透过厚衣衫渗进膝盖,缓缓传遍全身,不禁打了个寒颤。
适时,门口看热闹的人不少。宋知书亦坐在堂侧,头裹着厚厚的几层白纱布,颇有几分喜意。
知州宋帘高坐堂上,骤然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道:“堂下犯人临氏可知罪?”
“民女实在不知。”
宋帘并不多言,径自道:“传证人。”
话音落下进来几人,正是平日里经常在酒馆喝酒那四人,昨晚他们恰巧也在。
几人齐齐行了礼,“草民见过大人。”
“你们且将昨日的事情细细道来。”
“是。”
四人神色躲闪地看向临清,回了话。
听完他们颠倒黑白的证词后,临清终于弄明白自己犯的罪。
原来,是自己勾引不成,一怒之下打伤宋知书。
宋知书是什么性子,霖安城无人不知。可即便如此,无人敢反驳,无人敢替她喊冤。人证物证俱在,她就是想为自己辩解,宋帘又怎会听。
临清冷笑一声,“民女仍旧是那句话,不知罪,我没有错。”
宋知书翘着二郎腿坐在圈椅上,仰着下颌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洋洋得意道:“临清,小爷我劝你识相认个错,这事我可以选择既往不咎。”
“呸,饿狼学狗叫,装什么黄鼠狼。”
宋知书:“不识好歹。”
一衙役自堂后拿着状纸给了宋帘,附在他耳边说了句话,随即只听得宋帘高声道:“来人,将临氏押入大牢,听候发落。”
宋帘再怎么耀武扬威,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动刑逼她认罪,便想着先打入大牢私下动刑。
临清自昨日便知道后果,也并未挣扎。
“慢着。”
正在这时,门口的人群中突然传来清冷的声音。
景奕初一袭玄衣不疾不徐地走来,身上被阳光镀了一层金芒。
临清忙道:“你来干什么?赶紧回去。”
景奕初停步看了她一眼,目光中竟是少见的安抚之意,语气依旧淡淡,“放心,我不会让你有事。”
说罢,他继续往堂中走去,自腰间掏出一块玉佩示意给宋帘看,“这东西你可认得?”
“这是……”
看见玉佩上精致的麒麟纹样,宋帘脸色唰地稳不住了,一会儿青一会儿白,这质地这工艺,绝非普通人所有。
他心下骇然,腾地站起身行礼,哆嗦道:“下官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大人恕罪。”
“恕罪?你儿子犯的错,如今却让别人承担,这是何道理?我大业律法可没有颠倒是非黑白这一条,不过,我记得倒是有很多专惩治贪官污吏的律法。宋大人若是不记得,我不介意给你回忆回忆。”
“这……”宋帘腿一软,伏在地上,“下官知错。”
“爹,他是谁啊?你怎么还给他行礼?”
宋帘微微抬头瞪着宋知书,斥道:“逆子,还不闭嘴。这位大人可不是你我惹得起的,赶紧给大人赔罪。”
宋知书也不是没脑子的,知晓事情的严重性,赶忙说好话赔罪。
“你该向阿清道歉,不是我。”
宋知书赶忙上前道:“临姑娘,昨日的事情都是我的错,是我醉酒闹事,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饶过我这一次。”
临清虽早已隐约猜到景奕初身份不简单,如今看来,她还是小瞧了。
“别,我可不屑做那吃力不讨好的大人,做一个随心所欲的小人就挺好。”
景奕初收回玉佩,“宋帘,好好享受最后几日的乌纱帽。”
说罢,他扫了一眼站在旁边大气都不敢出的四人,而后牵着临清出了府衙。
出了这事,临清没有心思回酒馆,左右酒馆有人照看,她并不担心。等她回过神来时,手依旧被景奕初紧紧握住,她落后半步,抬头正好可见他俊逸绝伦的侧脸,心头忽地涌起一丝异样的感觉,就连心跳仿佛都满了半拍。
奇怪的是,她竟然有些喜欢这种陌生的感觉。
一路上,景奕初都并未放手,直到回了院子。刚回屋坐下,临清喝了口茶,便问道:“景奕初,你究竟是谁?他们为何会怕你?”
景奕初却道:“你还是不知道的为好。”
“你们这些大人物就喜欢玩神秘,不说算了。”
景奕初低声道:“总有一天,你会知道。”
“这盒子里是什么?”
见桌上放着一个陌生的大锦盒,临清一边问,一边打开,整齐摆放着满满当当银子和银票,她以为自己眼花,惊讶地合上,又再次打开,里面的东西仍旧在。
她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问道:“你去抢钱了?”
“是啊,你催我还钱,可我身无分文,自然只好去抢。你若是不想要,我这就还回去。”说着,景奕初作势要将盒子拿走。
临清还没来得及多高兴一会儿自己即将成为富婆,就被他一席话狠狠地打回现实,她的目光始终落在银子上,心中很是挣扎,不舍道:“这……”
虽说正义在银子面前不得一提,可她也不是那种人。她愤愤地别开脸道:“你赶紧拿走,免得我反悔。”
景奕初却再次将盒子推至她面前,轻笑道:“我随便说什么你便信了,还真是天真。”
临清一把将盒子抱住,“你自己说的,这钱我可拿走了。要是别人找上门,要还也是你还,与我无关。”
“放心,定不会让你还债。”
虽有了钱,临清却一如既往地抠门,甚至比以前更小气,最近都舍不得花钱去外面吃,提出要亲自下厨。
景奕初心里一万个拒绝。
临清却是个不屈不挠的,每日坚持下厨。
自入了腊月,酒馆的生意越来越好,临清每日回家都是深夜。
景奕初少见地好心,竟然每晚按时接她回家。今日,她左等右等也没看见景奕初,便自己走了。
刚走进巷子,便看见一股冲天黑烟,炽烈的火光照亮了半边如墨天幕,她正疑惑是谁家走水了。
只见李婶便快步迎上来,神色慌乱,急道:“阿清,你可算是回来了,你家着火了。”
临清心头咯噔一下,问道:“景奕初呢?他怎么样了?”
“我没看见他出来,你说他不会是还在里面吧?火这么大,怕是……”
没等她说完,临清早已跑得没影。
近日刚下过雪,路面仍是湿漉漉的,她不甚摔了一跤,手心和膝盖传来钻心的痛感,她来不及多想,立即站起身继续往前跑。
她从不知道,这条巷子竟是这样的漫长。
一路上,她只有一个念头。
“景奕初,你不能死,我不允许你死。我还等着你还债呢。”
赶到院外时,大火已经蔓延至所有的房间,仅是站在门外便能感受到大火灼热的痛感。门口不少人围观,她冲过人群,不做一丝停留地往里冲,身后传来不少劝阻的声音,终究落在身后掩盖在刺啦火声中。
浓烟灌入肺腑,四周被火包围,她有些呼吸困难,眼睛灼烧得难以睁开,她一间房一间房地找,努力地想要看清里面。
“景奕初,你在哪?”
“景奕初?”
她不停地喊,回答她的只有无尽地沉默。终于,她再也坚持不住,疲惫地闭上眼倒在地上。
5
“景奕初……”
她再次醒来时,全身都是灼烧的痛感。睁眼一看,头顶是华丽的纱幔,身下的床很柔软,隔着薄纱幔往外看去,视线朦朦胧胧,屋中的布置十分富贵,四周俱是陌生的景色。
房间的门被人推开,一婢女装扮的女子走过来掀开帐幔,惊喜道:“皇后娘娘,您终于醒了。”
临清有些摸不着头脑,她不过是睡了一觉,怎么就变成娘娘了?她缓缓坐起身,反问道:“你是谁?这是哪?你为何称我为皇后?”
婢女来不及解释,只道:“娘娘请先歇息,奴婢这就去请示陛下。”
说完,婢女一溜儿烟跑出去。
看见婢女口中所谓的陛下时,临清有些恍惚,昏迷的这些日子,这张脸数次入梦。现下,她却觉得有些陌生。
因那生人勿进的威严气势与往日全然不同。
诺大的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你是皇帝?”
景奕初简单地回道:“是。”
“我怎会在这?我不是应该……”
“那把火是我放的。”
临清轻卷手指,很是不解,“什么?”
“那把火是朕放的。你需要一个新的身份活下去,临清已经死了,这个名字,往后也莫要提。”
她忐忑地问道:“什么新身份?”
“丞相府嫡女,白殊。”
大业第一才女白殊,她自然有所耳闻。
“告诉我原因。”
或许是因为突然进入一个新环境不习惯,又或许是难以接受新身份,她心中总觉得不安。
“你不是素来不喜问这些?”
“不问不代表我不想知道,景奕初,你不觉得欠我一个解释吗?”
“好,朕告诉你。”
原来,当初他之所以会昏倒在霖安城郊外,是因为受到朝中逆党的刺杀。他登基不到一年,朝中根基不稳,不少乱臣贼子露出野心,想要篡位取而代之,而他之所以借住在临清家中,亦是想隐藏身份将计就计,待逆党自以为计划得逞放松警惕时,再一击致命。
计划本万无一失,谁料那日临清被衙门的人抓去,他不得已出示先帝赐下的玉佩,也因此暴露了身份,他担心被逆党找到,便放火烧了临家。
如今他虽恢复身份,朝纲暂稳,却仍旧有不少漏网之鱼。
听完后,临清隐约明白了什么,心底自嘲一笑。起初她还以为景奕初对她有情,所以才会让她冒充白殊,如今看来,都是她的自作多情罢。
她面上云淡风轻道:“你让我冒充白殊,就不怕露馅?”
“会,所以朕会派人监督你的一举一动,务必和她一样。”
“动作声音乃至习惯都可以模仿,可人的容貌却变不了。陛下以为呢?”
景奕初突然抬手挑起临清的下巴,躬身细细端详,轻轻勾唇意味深长道:“若说你们哪里最像?恐怕便是这张脸了。”
临清近距离地看着他,想要透过那双墨瞳看清他的心思,帝心难测,又岂是她能猜透的。忽然,她回想起与他初见时的情形,那时,他将她认作一个叫芸儿的人。
芸儿?就是她吗?
是了,白殊,字芸。
不知怎的,她眼眶有些泛酸,心也在隐隐难过。
“你放心,待时机成熟,我自会送你出宫。”
临清强笑,扯着嘴角道:“那我岂不是又要拼命赚钱,果然,我这人没有富贵命。”
“你若是不想……”
临清及时打断他的话,她不想要他的施舍。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谁知道呢?”
谁知道,我还有没有命活着出宫呢?
景奕初离开后,派来一位四五十岁的嬷嬷,名叫苏容。据说,此前一直是她伺候白殊。
她每日的行为都会受到限制,就连最基本的吃饭喝水仪态也不例外,而她也再未见过景奕初。
这诺大的皇宫,她就是一个无意闯入的局外人,孤寂无边,无人可与她说话。
许是因为景奕初刚登基,后宫除了皇后,只有两位妃子,一是宋施施,二是楚湘,二人的母族皆手握实权。
后妃每日的请安都被挡下,是景奕初下的令,说是她身体不适需静养。
临清每日除了吃饭就是睡觉,可吃不踏实睡不踏实,竟渐渐清瘦了几分。
一日夜里,景奕初来了趟中宫,身上除了好闻的沉香味,还有一股浓烈的酒味。那味道她再熟悉不过,是清风酒。
他喝退了所有宫人,踉踉跄跄地走向临清,醉眼迷离地看着她,流转的目光盛满了爱意。临清被他紧紧抱在怀中不敢乱动,身子僵在原地。
“景奕初,你放开我。你可看清楚了,我是临清,不是你的芸儿。”
话未说完,她忽然感到身子悬空,被他抱着一步步朝拔步床走去。后背刚沾到床榻,她便往里面挪腾,眸子警惕地看着他。
景奕初褪去外衣挨着她躺下,一手拉过被子盖在二人身上,只道了句:“睡吧,朕不会对你做什么。”
直到身旁的人呼吸平稳,临清心头的紧张感才得到舒缓,缓缓撑直了身子,侧头看了眼熟睡的景奕初,那张侧脸在烛光的阴影之下,完美的轮廓清晰可见。
她想,景奕初大抵是不喜欢她的,否则,为何在听见芸儿的时候,他的目光便清明了。
6
转眼年关已至,景奕初于宫中设晚宴款待诸臣。临清与他一同坐在丹陛之上的高位,双手紧张地篡住膝上的衣物。
她从未经历过如此大的场面,再加上她又是冒名顶替,座下还有白殊的爹娘。
景奕初温暖的手掌安抚地覆上她僵硬冰冷的手,低声道:“有朕在,别怕。”
“嗯。”
许是因为这句话,临清心头的紧张感消散了许多。晚宴上,她无意中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是宋知书,穿着武将的官服,坐在靠后的位置。
宋知书自然也看见了临清,他亦是怔了一瞬。
担心他起疑心,临清很快便移开目光。
宴会后,临清赶回宫殿的路上好巧不巧地迎面遇上宋知书,她忽略了行礼的他,径自走过去。
宋知书却忽地朝着她的背影喊了她的名字,“临清。”
临清只当没听见,脚步不停地回宫,事实上他们并不算多熟。更何况,她现在的身份是丞相府嫡女,白殊。
景奕初来时,第一句话便是,“宋知书认出你了。”
“我并未告知他我的身份。”
“我知道。”
“你可知道宋知书为何会入朝为官?”
临清无声笑道:“总不至于是为了妾身。”
景奕初没给她答案,岔开话题,言语中有些埋怨,“阿清,你和她真是越来越像了。”
“这不正是陛下希望看到的吗?”
“不知为何,我突然有些怀念那个直呼我名字,喜怒于形色,性子直爽的临清。”
自从被苏容训练过后,临清已经很少提及景奕初三字,性子也早已被磨得失了棱角。
“景奕初,你喝醉了。”说罢,她朝外喊道:“来人,送陛下回宫。”
话音落了好一晌也不见有人应声,景奕初解释道:“今日是除夕,她们都回去了。”
“除夕夜,你不去找你的皇后?”
景奕初郑重道:“你说的对,我该去找她的。”顿了顿,他继续道:“可不知不觉我便走到这儿了,朕都已经来了,你还要将我推走吗?现在你就是朕的皇后,不该承担皇后的职责吗?”
说罢,他搂住临清的身子,趁着醉意覆上她的唇瓣,动作粗暴带有无尽怒火,毫无温柔可言。
临清使出全力一把将他推开,质问道:“景奕初,你到底将我临清当成什么了?白殊的替身还是任你玩弄的人偶?”
景奕初往后踉跄了几步,也并不生气,答非所问,“阿清,你曾问我活得累吗?很累。你知道平时睡觉枕下都要藏刀不敢睡得太沉是何感觉吗?在霖安城的日子,是我活得最轻松最自在的时光。所以每次一见到你,我都能松口气,暂时忘记朝堂上的烦恼。”
他背靠着床弦坐在花梨木脚踏上,顾自道:“我母妃是不受宠的妃子,连带我也不得父皇欢心,可你知道他为何会传位给我吗?”
临清不知如何回答,他亦没等她回答,继续道:“给人做垫脚石罢了。朝中大臣各怀鬼胎,更有甚者勾结敌国,整日想着如何要了我的命,如何将我拉下皇位。你说,这一堆烂摊子,不留给我留给谁。”
临清在他旁边屈膝坐下,鬼使神差地问了句,“那白殊呢?当初,你说她定舍不得你死,又是怎么回事?”
“白殊自小与我和皇兄一同长大,白家虽权势滔天,好在忠心耿耿,即便有野心,加上宋家和楚家的制衡,放在眼皮子底下倒也安心。白殊是丞相府独女,只要有她在,白家就不敢乱来,先帝这才赐她为皇后。可父皇错了,白家忠心的不是我。正是因为白殊,朝中的变数才更大。我知道,自始至终,她喜欢的人都是皇兄一人。”
“可你喜欢她?”
“是啊,我喜欢她,自小便喜欢,可她的眼中从来只有皇兄一人。所以当我得知她是皇后时,很是庆幸。”
“后来呢?”
“你想知道?”
临清知道,若是她说不想,景奕初一定会就此打住。
“嗯。”
“明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今日,是他们第二次同床共枕。
临清辗转反侧,心头乱糟糟的,难以入眠。反观景奕初,难得一夜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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