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愁

2018-12-11 20:03:33

爱情

周五下班后接到母亲的电话,一副不容置喙的语气:“徐昭,明天我给你安排了一门相亲,中午回家来下午一起去。”说完就挂了电话,不待我回复一句去或不去。

母亲在我的婚事上永远都是这么强硬,而我也只能任由她这么强势地将那一个个或艳丽或清淡的姑娘插入我的生活,最后不外乎都是分开。哪能有人这么快地就可以走进另一个人心里呢?更何况还是一个被不该有的情愫霸占的心里。

一月一次的例行回家的时间似乎都被相亲占据了,亲戚们间的流言也传得飞快,像一板绣花针一样戳在母亲的心上。因此母亲的唠叨也变得格外多了起来,几乎用尽了她所有能动用的人脉,给我寻找一个适合结婚的不错的姑娘。

开车回了我住的地方,我并不想把它称之为家,空荡荡的房子只有我一个人住着,我甚至有一种某天我死在这里都不会有人发现的感觉。就像张爱玲那样,死亡都是一幅沉寂而苍凉的画卷。

我往床上一瘫,手机又响起来。我接起来,才知道是快递到了。想想日子又是一个27日过了。每个月的27日过后我都会收到一个快递,快递单上的字体熟悉而又撩人心弦,懒懒的三个字落款:陆咸鱼。

这小姑娘永远都是这么懒散而不羁。在别的女生都是用的软啊萌啊或者各种文艺的诗词摘句来做ID的时候,她也只是懒懒地选了“陆咸鱼”这个男女莫辨的ID。

盒子里是惯例的蔓越莓曲奇,够我吃上半个月的量,还有一封惯例的信。信封里夹了几张照片,照片的背面写了地点,她的高中,她的初中,她的大学,和她家周围的湖边。除此之外,未附一字。字是同她的人一般慵懒而张扬,无拘无束仿佛要飞出纸张。

我点开她的聊天框:“明天我又要去相亲了。”

她几乎是秒回:“挺好,老大不小三十好几了,该成家了。”

“你什么时候也会说这么世俗的话了?不是一直都是个不服输的小姑娘吗?”我有点啼笑皆非,这话从她那边发过来,有点细微的不真实感。

过了几乎半个小时,等到我快要睡着,她才重新回过来。完全不相干的话题。

“你昨天录的那首歌很好听,比原唱还好。”

我突然意识到,那个小姑娘或许也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不是曾经的那个小姑娘了。

盒子里的蔓越莓曲奇还是熟悉的味道。我去过很多家烘焙店,也对着各式各样的菜谱尝试着自己做过,却怎么都做不出来她经手过的味道。那种让我着迷甚至上瘾的味道,充满危险的分子,引诱着我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蠢蠢欲动的念头,却又被我的理智狠狠地压了下去。

从小到大循规蹈矩的生活不允许我的生活有什么意外。平平的成绩,一路安排好的小学初中高中,考上一所一般的大学毕业后托着父亲的关系进了他们的公司。

看上去顺风顺水,我每次回顾起来却都像在看着另一个人的人生。看不到属于我自己的影子。除了几年前出现的那一抹明亮鲜妍的色彩。

回到家的时候母亲已经对衣柜进行了惨无人道的摧残。我曾经的房间里的床上堆满了各色的衬衣和T恤,还有领带和西裤。

父亲在阳台上晒着太阳看着报,见我回来也只是转头示意了一下。透过树叶的阳光斑驳地打在他的脸上,恍惚间有了他年轻时候英俊的模样,如今却已是两鬓飞霜。我去厨房把饭菜都端上桌,朝着屋里喊了声:“吃饭了。”

母亲在屋里翻翻找找地应着:“好好好,马上来马上来。”

母亲终于翻找到了一件满意的衬衫,妥帖地放在床上,然后出来洗了手动了筷子。她的筷子不停,嘴也没有停下,给我絮絮叨叨讲着那个姑娘:“那姑娘可文静啦,平时喜欢看看书拉拉小提琴什么的,又不娇贵,家里的家务事也经常跟着做一点……

“我看了她的照片的,白白净净一个姑娘家,当老师的,工作也稳定,正好和你的工作时间差不多……

“等会你就穿我给你挑出来放床上的那件衬衫去啊,裤子就你平常穿的那条就好了,别穿什么运动鞋,要穿皮鞋,别显得我们不正式……”

我一边扒饭一边“嗯嗯”地应着,扒完饭就钻进房间。着实不想再面对母亲的唠叨了。

房间的床上最上方摊开的那件衬衫,很经典的款式,中规中矩,我换上,把领带打上,对着穿衣镜拍了一张,发给小姑娘。

小姑娘很快回过来:“你穿这身去面试呢?”

我回:“你又不是不知道,准备去相亲了。”

“你这是如临大敌呀?”她附上了一个大笑的表情,“去吧去吧祝你出师大捷。我收拾东西去图书馆啦,回聊!”

我放下手机,看看镜子里的自己,西装领带,不苟言笑的表情看起来是有几分白领精英的模样。我对着镜子扯开一个笑容,却怎么看怎么别扭。

想起小姑娘曾经跟我说的:“你每天坐办公室不觉得无聊吗?趁着年轻多出去挥霍挥霍呀。”

也不是没想过趁着年轻去挥霍。只是稍稍露了一点苗头,便被现实狠狠地打灭了。

那时候刚刚能够在公司里有一小片立足之地,天天看着上司的脸色行事,应酬也多到不行。也只有晚上回到屋里,把门一关,才能唱出自己一天的苦闷憋屈。而那时候我还只有一个听众,就是小姑娘。

她说她喜欢听我唱歌,从我最初开始五音不全跑调到天边的时候,一直到现在,单位去K歌,我唱得他们都说好。只有小姑娘听到了这一切的蜕变。

不是没想过去小姑娘的城市。只是同父亲有过一次彻夜长谈后,才发现,无根无底地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没有人脉没有基础,而我又是这样平平的学历,想要重头打拼到能够与她并肩是有多难。

更何况,曾经的一个同学娶了一个比他小了八岁的妻子,我把这件事在饭桌上说给母亲听的时候,母亲甚至略带讽刺地一笑:“娶这么小的姑娘哦?两个人年龄差了那么多,当是养女儿啊。女孩子太小了就特别娇贵,处处都要人照顾。更何况,他们女孩子家里居然也同意了?……”

父亲了然地看了我一眼,而我握紧了筷子,只是埋头吃饭,偶尔应和一声:“是啊是啊。”

母亲继续她的高谈阔论:“要我看啊,找媳妇就要找那种相差两三岁的……昭昭啊,我跟你讲,你可别找个这么小的丫头做女朋友。”

我整理好表情,抬起头朝母亲笑:“不会的,找女朋友这种事急什么?”

母亲那时候把筷子一搁:“你都28了你还不急?我都着急抱孙子咧!”

母亲敲了敲门,在外面催促:“快点啦,准备出门了昭昭。”她平日里都这么喊我,除开跟我商量相亲的事情的时候。

我听到过她和她同事们的聊天,有个阿姨夸我说:“你家徐昭工作也稳定,有房有车,长得也好,真是不错。”那时候正在同父亲闲聊的我转过头去,看到母亲因为骄傲而微微上扬的嘴角,却在下一秒重新往下低了一些。

不用想,肯定是谈到了我的年龄,我的婚事。

相亲的姑娘没比我小几岁,也是大龄女了。两个长辈聊着聊着就离开了,剩下我和她对坐无言。

手边的咖啡已经变成了常温,外壁的水汽凝结成了水滴往下流,冰块早就无影无踪。我忽然想起小姑娘,她说她不喜欢咖啡,她喜欢喝茶,用滚热的水冲了,只需凉到可以入口的时候,一口一口喝完,就算是性凉的绿茶,都会带给身上一股暖意。

我忽然想摸出一根烟出来抽一下,又想起母亲的叮嘱,止住了动作。对面的姑娘可能误解我是想要纸巾,从包里拿出一袋纸巾递给我。我笑着接过,抽出一张装模作样地擦了擦鼻子。

我不知道要怎么来开启话题。曾经跟小姑娘见面的那次,一路上都是她在叽里呱啦地讲着,好像根本就不会累一样。

面前的姑娘外形同她倒是有几分像,长直发齐刘海,只是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她手有些不安地绞着衣角。我还是起了个头:“那个……听说你是老师?”

她从拘谨之中稍微解放了一点出来:“嗯对,教小学语文的。”

后来的时间基本都是我问一句她回答一句,直到我们点的晚饭都吃完了的时候,我突然问她:“你觉得我怎么样?”

她似乎是有些惊讶我会问这样的问题,怔了一下回答:“挺好的。”

我站起来去服务台结了账,和她一起走出了那家店,送她回家。

到她家楼下的时候,她解了安全带,准备下车。我问她:“要不要试一试?”

她的手一顿,似乎是觉得我在说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扭过头来睁大眼睛看着我:“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都这么老大不小了,要不要试一试,在一起?”

她思索半晌,最终决定:“好。”

我们互加了微信,存了手机号,各回各家。

部门里的应酬越来越多,推也推不掉,只能逼迫自己参加。觥筹交错间谎言真话交替上阵,脸上的微笑累到想刻入骨骼。应酬完已有三分醉意,我勉强坐车回了屋,一切都料理好了,麻木地躺在床上,忽然觉得生活特别空虚。日复一日,我却不知道自己在究竟做什么。

小姑娘特别讨厌应酬的场合,甚至连过年过节的亲戚间的应酬都只是举杯表示下敬意便溜到一旁乐得自在。

她最近也挺忙的,忙着考研,一天到晚泡在图书馆,我也不好去打扰她。

那么离经叛道的人,最终还是走上了父母期望的这条道路,想着安稳,过着普通而平淡的生活。

有手机来电,屏上亮着的名字是谢雨薇。同我相亲的那个姑娘,我现在的“女朋友”。只是我觉得这个年纪了,也不会再有什么恋爱了,这可能只是个婚姻的预备期而已。想接起来的时候忽然觉得很疲惫,很想像小姑娘一样,偶尔耍耍性子。我干脆放任铃声响到停止,开了电脑。

明明已经有台式机的我还是更喜欢用笔记本,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养成的习惯。笔记本的桌面是一个长发红裙站在海边的少女,脸是背光的,看不到她的表情。人物的右上方不远处有三个小字,陆须臾。

我有问过小姑娘为什么要取一个那么咸鱼的ID,她说她懒,打出她的名字缩写第一个跳出来的就是陆咸鱼。她顿了顿:“更何况,我的名字又不好听,还不如叫陆咸鱼呀。更有特点些呢。”

其实陆须臾这个名字,分明很好听的。曾经忘了是在哪里看到过这个词,“刹那者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二十弹指为一罗预,二十罗预为一须臾,一日一夜为三十须臾。”

而她的鲜妍在我这里,仿佛便是须臾,美好却易逝。

正想着,小姑娘就给我弹了个语音过来。我接了起来,听到她那头带笑的声音:“好久没发歌了,最近都在忙什么呀?”

“工作上的事情。最近快年末了,事情有点多。”其实不尽然是工作的事情,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我看了看日历,问她:“都快考试了你还在干什么?不复习的吗?”

她那边有纸页翻动声,很故意的那种,然后她重重地“喂”了三声,道:“听到没有,我在复习呀!”

距离相亲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我们都没有提起这件事情。小姑娘平日天不怕地不怕的,想到什么都直说,大概也是觉得这个相亲也同我以前一样吧。

我清了清嗓子:“那你好好复习,我把这边挂了不影响你复习了。研究生考试不是什么小事情,何况你准备了这么久……”

“别挂嘛。”她的语气突然更软了一些,“昭昭,我想听你唱歌啦。”

她每次有什么事的时候才会这样叫我“昭昭”,而我一直喊她“小姑娘”,因为着实不知道该怎么喊才合适。

“行吧,你想听什么歌?”我打开播放器,准备搜伴奏。她说:“那你就唱那首《回到过去》吧。”

我愣神好久,直到她在那边喊了几声“徐昭”才拉回我离体的魂灵。我说:“改天吧,今天不是很想唱。”

我能感受到她明显低沉下来的情绪,叹口气,摸出打火机点了根烟。

她没有挂掉语音,我也没有。

那边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在翻动纸张,笔在纸上沙沙的摩挲着,留下独属于自己印记。我甚至能想象出纸上的那些仿佛艺术家图画的笔迹,跟她这个人一样,张扬明艳而又有一种独特的傲气。

她是可以这么傲的人。

烟抽到一半,她在那边低低地说了一句:“烟掐了吧,对身体不好。”我正准备掸去烟灰的手顿住,最终把明灭的烟头按灭在了烟灰缸里。

房间里还是烟气缭绕,我看着已经转钟的表盘,跟她说:“去睡吧,睡太晚了更不好。”她应了,回了句:“晚安。”

我说完“晚安”以后挂断了语音通话,下床去开了门窗,让屋里的烟气散出去。

那天晚上我梦到了小姑娘,梦到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

那时候她参加一个比赛来了临近的A市,在A市待了一个星期。我还记得她在电话里兴奋的声音:“徐昭徐昭!我跟你讲呀,我到A市来啦!到你那里高铁只要十一分钟哦!我已经上了高铁啦,你要不要考虑来接我一下?”

那时候刚刚下班开着车去菜市场刚买了一袋炭烤鸭锁骨的我接着电话,手忙脚乱地付钱再接过零钱,想走又被老板娘提醒忘了拿鸭锁骨。还好听到的时候我的鸭锁骨还放在柜台上,不然铁定会掉到地上浪费一袋子美味。

开车到高铁站的一路上我觉得自己的手仿佛都在颤抖,说不上来是因为紧张还是兴奋,或是二者皆有。好不容易停好了车,装作若无其事地朝出站口走去的时候,看到手机里小姑娘发的消息:“徐昭徐昭,你穿的什么衣服呀?”

我那天穿的是一件很普通的白T配上牛仔裤帆布鞋,每次穿上这一套,母亲都会说我看起来就像没毕业的大学生一样。很没辨识度的一套衣服,我还是给她发了过去。然后我看到了一个穿着红色长裙的长发女生站在出站口四处张望,时而低下头看看手机。

那就是小姑娘。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会生出这么肯定的想法,可是那种张扬的神态,那抹明艳的红,让我整个脑海一片空白。明明是齐刘海的黑长直,最内敛的一种发型,却被她演绎成了那么鲜明而艳丽的存在。

我走上前去喊她:“小姑娘。”她回过头来看着我一笑。其实我已经不记得那一笑是什么模样了,却又在每个深夜梦回的时候想起。那是我从来没有过的色彩,是我这浅淡贫乏的前二十几年从来没遇到过的鲜艳。

我开着车,她坐在副驾驶,津津有味地啃着我的炭烤鸭锁骨,突然转过头含混不清地对我说:“徐昭徐昭……我想听你唱歌呀。”

“等会把你行李安置好了给你唱。”我顺口敷衍了过去,看了看后视镜向左转过一个路口。

她一边嚼着鸭肉一边“嗯”,吃得满嘴满手都是油。

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我问她:“你什么时候回去?”

她含糊不清地回答:“明天,明天上午先回A市,然后下午还有个讲座,晚上的车回家。”

“你订了酒店没有?”我停在红绿灯的路口,无奈地扶了扶额,意料之中地听到右边传来一声惊呼:“哎呀!我忘啦!临时起意到你这里来的嘛……”

我送她去了临近的几个酒店,标准房却都是满房。前台抱歉地告诉我:“先生,现在是旅游高峰期,不提前订房一般都没有空房的。”

我只能把小姑娘带回了我自己住的房子,好在有一间客房。

房门打开的时候,她探进脑袋,问了句:“你平常就一个人住在这里?这么大的房子,你不会觉得孤单吗?”她是第一个这么问的人,其他人都是感叹说徐昭你有房有车青年有成。却从没人问过我孤不孤单。我自己都没有这么问过。

哄着她睡觉的时候,耐不住她的撒娇卖萌,给她唱了一首歌,周杰伦的《回到过去》。她笑得特别甜,说:“徐昭徐昭,你的声音不隔着那一根细细的网线,更好听。”我一直唱到她呼吸渐平,沉沉睡去,才退出客房,小心地掩好了门。

第二天去接谢雨薇的时候,她并没有问起我昨晚不接电话的事情。我又想起母亲对她的评价:懂事知大体,适合过日子。

我并没有开车去接她,而是走过去,顺路买了两杯热茶,递给她一杯,两个人慢慢地往她家的方向走去。

小姑娘喜欢喝不加糖的茶,我却总觉得苦。这次买茶的时候,突发奇想点了一杯无糖的茶,想尝尝她享受的味道。入口的茶却是微甘,我愣了愣,转动杯身看到了上面贴着的标签:半糖,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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