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是没有秋天的。等风把树叶都从枝头刮落,冬天就到了。
余思诚打一个喷嚏,单手把外套的拉链再往上拉了拉,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根烟,猛吸了一大口,这才像活过来似的,接着背后树的掩盖继续监视着二楼那间黑着灯的小房间。
等最后一截烟燃烧殆尽,余思诚抬起手臂看了一眼表,心中自觉稳妥,便从树丛中闪出来,一路小跑进了眼前那幢破旧的廉租房,直到躺倒床上那瞬间,余思诚的这一天才算彻底的结束了。
“铃——”电话声划破了他的困意,余思诚鲤鱼打挺似的从床上跳起来,从地上捡起自己的制服,在口袋里掏出那支不停发出声响的手机。
“操。”又是他们。余思诚按下了红色的按钮,顺手又关上了手机的蜂窝数据,看着那个小圆点变成灰色,余思诚才终于松了一口气。他捡起地上的警服,衣服的领口不知道是沾上了几天前的菜汤,凝成一摊深褐色的结块。想到十几年前自己第一次拿到这身警服,手足无措的像第一次在全校面前升国旗的小学生一样痴痴地捧着衣服傻笑,宝贝的好像什么似的,生怕沾上一点汤汁,为此还连续吃了一个月没有汤水的干饭,现在想起来还真是傻的可笑。
余思诚早就不记得这身衣服什么时候变得如眼前般破旧,袖子上的纽扣摇摇欲坠,即便自己看到了也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任凭那颗掉漆的纽扣自生自灭。大概是他欠了债之后吧,白天忙着工作,晚上忙着四处躲避和债主周旋,还要时刻提防着他们闹到自己工作的地方。即便自己只是个协警,这个污点也足以让自己丢了这个铁饭碗。
“老子早晚能把输的钱都给赚回来,到时候就把你们这个破地方给查了,让你们赌博,让你们放贷,让你们追债,都得给我蹲号子!”刚安静下来的手机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听着余思诚只有在家里才能说出口的嚣张。
“叮咚——”手机突如其来的声响让余思诚吓了一大跳,往后一仰就从床上掉了下来,发出一声闷响。
他连滚带爬地站起来,一把抄起手机,怎么可能?自己刚才明明就把网络关上了,怎么可能还能收的到消息?
是一个网址链接。
放到往日他定是以为这是个广告链接,不予理会。可是在一个完全没有收讯可能的手机上凭空出现的“广告”,还是让余思诚感到有些好奇的。他歪了歪头,点开手机上的链接。
视频的画质十分模糊,要仔细地辨认才能知道这是一个黑漆漆的楼道,水泥的台阶糊的坑坑洼洼,楼道里堆满了杂物。镜头晃动着前进,背景还能听到一个人的呼吸声,好似运动完后急需要氧气的喘息。镜头突然在一扇旧铁门前停住。录视频的人不慌不忙地从口袋掏出一把钥匙,拧了两下后屋内的一切都展露在余思诚的眼前。
“卧槽,你是谁?你咋进来的。”
“还钱!”
“你别过来,再过来我报警了啊!”
“还钱!”
“我他妈还你什么钱!”
“噗嗤。”
余思诚倒吸一口冷气,视频里的画面让他不寒而栗。一把闪着冷光的刀刃就这样被深深扎进那个男人的胸腔,鲜血喷涌而出,射在镜头上只留下一个褐色的圆斑,遮盖住大部分的画面。
“别杀我……钱……钱我还没要回来,在、在余……”被刺伤的男人倒在血泊中,瞪大了眼睛看着镜头,余思诚似乎感觉有一个瞬间自己与他对上了眼神。
“不还钱都给我死!”一声怒吼,画面变成一片黑色。余思诚的房间里又重回了安静。时钟滴答的转动和窗外乌鸦的叫声尤为刺耳。
余思诚整个人愣在原地。即便视频十分的模糊,那个被刺中的男人他一眼还是能分辨出来。毕竟这个男人曾在过去的半年像马蜂一样追在他的身后,无时无刻不催他还钱。
他竟然死了?余思诚脑海里一直出现那个男人沾满血的纹身。他颤抖着手指想要再次点开那个视频。可是视频却失效了。
身为警察的第一反应,余思诚立刻拨打了报警电话。可是在忙线被接通后,他攥紧了拳头,又挂掉了电话。
就算报警了,自己能说什么呢,自己和那个男人的关系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自己会受到这个链接?又或者……他死了对自己来说,是个再好不过的事情?
余思诚辗转反侧,脑子里不停过滤着无数种可能性。直到天边蒙蒙泛起青绿色的光亮,他还是理不清脑子中的一团乱麻。随意地披上警服就去上班了。
这次他并没有像往日一样躲躲藏藏,反而像冬眠刚出洞穴的熊仔一样,试探性地光明正大走在街上。没有。那个每天都会在他上下班围追堵截的那个人,今天连个影子都没有。
他该不会真的死了吧。
余思诚浑浑噩噩地上了一天班,无数次想向上司开口,说出昨天晚上视频里的一切,可是话到嘴边,却总是被无形的力量拽回肚子。这期间他出了不少岔子,不过即便被上司训的狗血淋头,他也只觉得是耳边的一阵风。
昨晚的离奇遭遇他还没彻底想个明白,可今晚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内容又再次随着一条凭空出现的链接呈现在他眼前。这次是个黄毛小子。自己因为拖欠还款日期太久,在下班回家的路上被他用木棍暴打了一顿,这个黄毛还闯进余思诚的房间里搞得一团乱。自此之后余思诚才搬到现在这个出租屋里。不用说,余思诚自然是恨得他牙痒痒。
看着这个瘦的和鱼干似的小黄毛被那双带着黑色手套的大手摁进马桶,扑腾了两下便没了动静。除了细微的水声,“还钱”的回音在余思诚的脑子里反复的回想。
他手脚冰凉的端着手机坐在自己的床上,这算是连续杀人了吧,在这座小城里可是个大案子。连自己这种小协警都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他赶紧翻下床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像个机器人一样一口接着一口面无表情的往自己嘴里灌水,口中滚烫的液体提醒着自己,比起那个喝着马桶水的男人,自己的生命还在继续。
余思诚突然笑了,肌肉牵扯着嘴角,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
他突然翻箱倒柜的拿出一只原子笔,在一张废纸上写写画画。余思诚把自己所有的债主都列在了名单上,有写了好几个算式。这样算起来,两笔最小数额的欠款自己是不需要再还了,还剩下五个大头,要是自己没有猜错,按照这个速度,5天之后所有的债务就会归零了。
“省下这笔钱,我再赌两把!没准还能挣回不少!”发觉自己的脱口而出,余思诚赶紧摇了摇头,这只是自己的猜测,再说了,就算不还债,他手头也没有多余的钱再去赌博了。
他摇摇头,往后一靠瘫在船上。或许是操劳太久,又或者总算安心了些,余思诚的脑袋刚沾上枕头就睡着了。一夜无梦,隔天还差点迟到。
接下来的四天,一切都按照余思诚的猜测稳步进行。烧焦的躯体,枪声之后留下的血洞,被关进冷藏室后眉毛上结出的一层冰渣……一个个死状与电视剧中的场景如出一辙。如果不是讨债的人一个个销声匿迹,余思诚是绝不会相信这么完美的杀人现场。
人的适应能力就是如此迅速。几天前他还因为视频的内容彻夜难眠,而几天后的现在,余思诚已经可以一边吃着米粉,一边听着视频里的人死前的哀嚎。
“是余思诚……叫,叫他还钱。”
余思诚听到自己的名字,嘴里咀嚼的米粉一下就喷了出来。他吓了一大跳,他是想都没想过自己的名字会出现在视频里。
一阵酸意涌入口腔,他踉跄跑进厕所,把刚才咽进肚子的食物都吐进马桶。可看着马桶,黄毛死前挣扎的哀嚎又出现在他的耳畔。余思诚跌坐在地上,脑子里好像混入一把冰碴,又冷又疼。他摇晃着站起来,缓慢颤抖地躺回床上,“我和他们没啥关系啊。不会吧。要杀他们的人跟他们有仇,不见得和我有仇啊。没事的,一定没事。”他念叨着这些安慰自己话,可手不自觉的抓紧被子,把自己裹得紧紧的。可还是觉得不放心,掏出手机给上司发了条称病的信息,刚按下发送键,就迅速的缩回被子。
接下来的二十多个小时,余思诚的眼睛都不敢闭上。他甚至连水都不敢喝,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盯着墙上的指针一分一秒的过去。就这样挨着,每一秒都是对他的凌迟。
就当余思诚的精力接近极限,下一秒就要昏倒过去的时候,时针终于指向了数字八,房间里安安静静的,窗外依稀能听到两声沙哑的乌鸦鸣叫,这两声鸟叫,是秋季的限量产品,等再过几天,窗外就是无垠的白雪,和满城的枯枝。
手机没有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余思诚松了一口气,肩膀上的被子慢慢滑落,他扯出一丝劫后余生宽慰的笑,果然是自己吓自己。
“叮咚。”
余思诚的心刚落到肚子里,那声熟悉的提示音又再次响起。
他不自觉发出两声呜咽,举起手机,点开那条熟悉的链接。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更像是一场直播。视频里乌鸦的叫声与窗外的别无二致,甚至重叠在了一起,像二重奏一般。
廉租房灰色墙壁的二层小楼,脏兮兮的小楼,楼下小孩今秋刚买的自行车,布满小广告的白漆墙……这一切的一切,余思诚都太过熟悉了。他每一天从这里离开,又回到这里,周而复始。
看着看着,他的额头渐渐蒙上一层薄汗,余思诚大口的呼吸着空气,可总是感觉像被人扼住了喉咙般,越呼吸越窒息。
余思诚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视频中那扇绿色的铁门,正被人插入一把铜黄色的钥匙。
“咔嚓”
他猛的向后看去。
北方的秋天只刮一周的风,而后一场雨,算是寒冷的开幕式,打掉了所有的叶子,冬天算是彻底来了。
街边的涮肉店一下子就涌进了半个城的人,每个店铺都挤满了客人,老板围着店铺陀螺般打转,连流出的汗都带着生意大好后的喜悦。店里最角落的一桌,围着七个裹着军大衣的男人,他们整盘的下肉,又一筷子夹起所有,吃的满嘴都是酱料。
“近日,在城郊的出租屋内发现一名男尸,据调查是城南分局的一名协警。死状凄惨,面色苍白,据警方发布最新消息,已排除他杀可能,警方初步判断死因是惊吓过度,目前案件正在进一步调查中,请看前线发来最新的报道……”
“你说这小子,胆也够小的,怎么这么不经吓。”左臂上有纹身的胖子塞了满嘴的肉,含糊不清地说道。
“你说警察能查到咱们吗?”黄毛佝偻着腰,眼珠子滴溜转。
那个前阵子冻死在冰箱里的男人一个巴掌扇到黄毛的后脑上上,低声说道,“咱们不就是想让他快点还钱吗,犯法了吗?再说了,也没人要杀他,是他自己吓破了胆子!你可别瞎说!”
黄毛吸了吸鼻子,不再作声。从碗里挑出块肉渣扔在地上,店里养的大黄狗像闪电一样冲了过来,把地上的肉渣舔的一干二净。
街边的树稍空荡荡的,地上零星还有枯叶的碎片。像是刚才的肉渣,也想蝴蝶死后破碎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