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他从秦淮河畔的姜氏酒家出来,看着他牵着姜怜久的手恋恋不舍。
什么皓腕凝霜雪,垆边人似月。
负心汉的说辞罢了。
说来也是可笑,我将军府嫡女,生来尊贵,却要跟个卖酒女争风吃醋。
放下头纱,眼不见为净。
“小满,陪我去福彩阁逛逛吧。”
“夫人,不叫住王爷吗?”小满忿忿不平地说。
瞥了眼对街正甜如蜜糖的两人,我摇摇头:“正妻要大度。”
这句话极为苦涩,可母亲说,风儿,作为妻,要有妻的骄傲。
我不懂这骄傲到底来自大度,还是不屑,总归哪一样都使我憋屈心闷。
嫁给周元醇虽只是为了家族的明哲保身,但自己的夫君第一月就私会外女,这般折辱我,我也是憋不下这口气的。
福彩阁今日出了好些新样式,其中最出彩的有玲珑花枝镯,还有些孔雀竹青扇、宝玉兰花簪什么的,流光溢彩,煞是好看。
我狠狠地记了和均王府的账,情和财总要能得到一个不是?
逛着逛着就到了黄昏,我不大喜欢这时辰,昏昏暗暗地,大片沉寂的夕阳仿佛铁锤一般压着我。
想做点什么,冲破心里的烦闷。
迫切地,我想离开这座绑着我、压着我的城。
不知怎么,就真的走到了城门,天已经完全进入黑夜,路边灯笼星火点点,我遥遥望着欲关的城门,脚步渐渐加快,提起碍人的裙摆,风吹过扬起流苏簪,我不顾小满在后头的呼叫,直直往那个渐关的城门跑去。
只是没想到跑着跑着,关了一半的城门忽然打开,铁蹄独有的踢踏声袭来,骑着高头大马的是一个穿着一身银光铁甲、戴着金铜面具的男子。
我身子因惯性在这一刻还停不下来,眼见要撞着,却见那男子一弯腰,右手一使劲儿,我就莫名其妙坐在了马上。
流苏簪因动作太大被甩了出去,但余光快速略过的风景、疾风拂过脸庞的微凉把我心中的阴霾一扫而光。
久违的放纵。我紧紧攥着缰绳,心底涌上来的感动把我淹没,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
过了好一会儿,马才停下来。
“就这么怕?你可真娇气。”低沉的男声从耳边响起,我愣了愣,拿出刚买的蚕丝帕拭干泪。
“不是怕,是喜欢。”我轻声告诉他,但话一出就觉得过于暧昧。
“不是喜欢你,是喜欢骑马。”
男子下马,抬头看着还在马上的我说:“下次,带你骑。”
许是月色撩人,灯火醉心,我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但看着他策马离去的背影我又觉得自己有些许异想天开,无奈地叹气:“哪儿还有下次呢?”
整理好发髻后我打算着雇个马车回王府,也不知小满回到王府没。可转身一看,那男人已经把我送到了和均王府旁的小巷子里。
他知道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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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皇室春猎,我兴奋了一宿,还准备好了帅气的骑射服。
“夫人今日好好跟着我,别受伤了。”周元醇来到我面前丢下这句话便走了。
切,谁要跟着你,我掉头就走。
四月的阳光不算太烈,但刚刚纵马还是让我喘得慌,正好附近有小白兔,猎两头回去做麻辣兔头。
“姑娘原是会骑马的。”我被后边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
回头一看,是上次那位男子,这次他骑的是一匹大宛马,身穿件暗黄缠枝牡丹纹金锦锦袍,眉下是清澈的凤眼,薄唇微带笑意,身材挺秀高颀,真是沈腰潘鬓。
“泽煜王应唤我声嫂嫂。”
上次回府我便偷偷打听了他的身份,是周元醇亲弟弟,九皇子周元泽。
周元泽自小学武,跟着李大将军在兵营里摸爬滚打,长至如今二十岁就已经是朝中帅才,颇得皇帝喜爱。
听见我让叫他嫂嫂,他很不乐意:“婳婳于我还小三岁,叫嫂嫂未免显老。”
虽然小了三岁,但该端着的架子还是要端着。
于是我说:“辈分不可违。”
周元泽很是张扬,他牵着疆绳绕了我一圈绕到我身旁来,我那不争气的小马驹也喜爱大宗马喜爱得紧,傻傻就往那边凑,周元泽笑了一下,往我这儿偏头说了一句:“狗屁的辈分。”
说完他不顾我的反应就又随意地说:“婳婳喜欢吃兔子,回去等我给你烤兔肉吃。”
我很是奇怪他怎么把自家嫂嫂喜好打听这么清楚,心里怪怪的,算了,谁会拒绝送上门的烤兔肉呢。
周元醇还没回来,我换了件嫩黄蔷薇暗纹窄袖长褙子就被周元泽的小厮叫到了他帐子里。
他已经架起了烤架,各种麻辣花椒酱料碗碗摆着煞是诱人。
见我进来他很是开心,眼里快涌出来的笑意让我有些别扭,这孩子是不是热情过头了?
他像只小狼犬,傻乐乐地问我:“风婳衣服哪儿制的,与我甚是相配。”
他如此一说我才发现,他着的是暗黄,我是嫩黄,他的是牡丹,我的是蔷薇,倒是有一刚一柔、一冷一暖的相衬相应味道。
“盎然楼每月会给我专门定制。”我有些不自在地回答,特意强调“专门”二字,暗示他这只是个巧合。
他却笑得更为灿烂,但还是转移话题:“风婳要不要亲自烤?”
哪儿能如此不端庄呢,我拒绝了他。
他却把我拉起来走到架子旁,一边走一边说:“你偷偷在后院摆架子烤肉的次数还能少了?别据着了,在我面前可以不端庄。”
我的心猛然一动,这是第一次有人同我说这话。
作为宁威将军嫡女,我从小就是潇洒肆意长大的,可父亲为了稳住朝中地位,竟答应了周元醇的求娶,他不是不知道周元醇的性子,狠辣无情、心机深沉,还沾花惹草。
我不愿许,但我要为家族做些什么。
母亲总说,风儿,你是高嫁,要娴淑大度,要收起性子,要...端庄。
我不得不承认,吃到周元泽烤的兔肉时,我竟起了,当初为何不是嫁给他的荒唐念头。
后来在各大马球会、吟诗会、品茶会上见过周元泽几次。
也是奇怪,这几月宴会办的一茬接一茬,倒是解了我不少闷。
周元泽时常在宴会上给我塞些小玩意儿,什么用玉石制的弓弩、翡翠雕的画扇、孔雀羽编织的玲珑球...
这次又给我送了盒冰羊奶酪,醇香解渴,我很是喜欢。
“啪!”周元醇冲进屋扇我一巴掌这事我是万万没想到的。
脸上的红肿更是在讽刺我,看吧,你端庄大半年了,周元醇还是没把你当妻子,连该有的尊重都没有。
我恨恨地瞪着他,抬手便回了一巴掌。
他很是震惊,破口大骂:“你这个荡妇,背着我私会周元泽,现在还回手!”说罢又要冲上来。
我才不管他说些什么,我乔风婳从不是好惹的。
宁威将军嫡女的身手,他求娶之前也不打听打听。
......
把这糟心玩意打晕后,我叫来他身边小厮把他抬了回去,坐下来才细想他的话。
其实我早就感应到了周元泽对我的感情,也不是没有动心,只是我不可能回应,所以从来连收那些小礼物也是大大方方走王府名义收。
本是清白的事,周元醇反应是不是太大了点?
再者,我与周元泽之间的往来他早便知道,为何此时发怒?
官家风烛残年,早也听过风声,官家几近日薄西山。
莫不是...
越想越心凉,看来明日要去庙里拜拜,别让夺嫡之争祸及我乔家。
今日真是好生热闹,夜晚路上宵禁烛火刚熄,便来了个不速之客。
“堂堂泽煜王也做盗花贼?”我望着窗外尝试跳进来的周元泽打趣道。
周元泽越过窗站定后,也不答话,冒冒失失就冲上来捧着我的脸问:“疼吗?”
他眼底的心疼是让我有些心软的,便也没拦着他:“不疼,上过药了,比较疼的是你哥哥,他那脑袋被我砸的可不轻。”
确实不疼,周元醇一个弱鸡能打多重?轻飘飘的,看起来吓人罢了。
周元泽却扑哧一笑,幸灾乐祸说:“他活该,谁让他打我家婳婳。”
这称呼着实暧昧极了,我瞪他一眼警告说:“别乱叫。”
谁知周元泽走到我面前,忽而牵着我的手认真说:“我没乱叫,若不是半年前被派往驱赶北境辽族,你早就是我的了。”
看来我猜的不错。
从第一次见周元泽我便发现他眼里的不甘,第二次春猎见时,他眼里的炙热更是明显。
后来接触多了,我便猜疑,周元醇娶我的目的,定不仅仅是想得到我族支持与父亲助力,更多的,是为了打击周元泽,他的竞争者。
我忍住内心的惊诧,问他:“为何这样说?”
周元泽此时脸上闪过一丝懊悔,他垂头丧气,像极了一只吵架没赢的大型狗狗:“那时我都向父皇提了,说要娶宁威将军嫡女乔风婳为正妻,可父皇说让我娶一个知书达理的较好,能压住我性子。”
我被他这拧着眉黑着脸的样子逗笑:“没见着你娶哪家正经小姐呀。”
周元泽抬起头望着我,更加委屈:“婳婳愿意我娶别人?”
我还没来得及点头他就又说:“反正我不肯,当时正好北境来犯,我就向父皇求了个愿,若是驱敌成功,他便下旨将你许给我。”
之后的事我都不用猜,定是那周元醇得知他的心意便趁火打劫,先一步娶我回家。
果然周元泽怒气冲天,眼眶泛红,他忍不住砸了下桌子骂:“我这哥哥不算是个东西,他竟趁我不在,强娶了你!婳婳,在回京路上我听到消息时,恨不得弑兄。”
一切了然后,我也真情实感恨起了周元醇,他当真是为了权势不顾一切,是个专门祸害人家的黑心妖怪。
真是可怜姜怜久,好好的姑娘瞎了眼看上周元醇,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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夺嫡之争愈演愈烈,京城官宦侯爵人心惶惶,生怕这火哪天烧到自己家,稍差一步便是个抄家的下场。
周元醇和周元泽还有三皇子周元锦是三大派,就看陛下歇眼,坐上高位的是他们中的哪一个了。
总之三方谁也不让谁,势同水火。
平衡在中秋那天被打破。
前一月宫中小晏,周元醇多带的是已纳为侧妃的姜怜久,他想通过这种方式刺激周元泽,告诉他你心爱的女子是个被我摒弃在家的。
虽然周元泽丝毫不气,还偷摸爬我窗子给我送烤鸭:“好在你没去,宴会上吃食可难吃。”
但这一次中秋宴周元醇竟要带我去,他说:“毕竟是个大宴,总要带正妻去。”
我信他鬼话。转头就回了屋子让我的暗卫传信给他,让他今晚宴会上防备些。
宴会上丝琴管弦,舞女正跳着春江花月夜,外头烟花一炮炮放着,觥筹交错间整个宫中沉浸在团圆喜庆中。
可呼吸间,我感到宴会上混进不少武功高强的侍卫,杀气重的很。
宴会上吃食十有八九下了迷药,我没敢吃,暗暗提防着周围。
却没曾想周元泽吃的那叫一个欢快,还与那兵部尚书对诗,二人都是没墨水的,对的那叫一个稀巴烂。
先开始发难的是周元锦,他前不久安在兵部的人被周元泽找借口除了个遍。
“九弟真是与贺大人交情甚好,下次帮哥哥说下情,就别让贺大人拦着我调羽卫军了。”
羽卫军是专门为皇子王爷们设的军队,主要作用是帮王爷们办公事,如周元泽就经常调羽卫军去剿匪,羽卫军只听兵部调遣,所以王爷们用羽卫军时必须通过兵部尚书贺大人。
周元锦这番话说的微妙,一方面暗示他私下结党营私,另一方面告诉皇帝,周元泽手中极可能已经掌握了羽卫军势力。
果不其然,皇帝虽虚弱得脸色发白,却还是咳嗽两声,强撑精神训斥周元泽:“你好大威风啊。”
周元泽胆大包天回呛:“三哥说笑了,贺大人自不会听我的,只是三哥每回调了羽卫军又迟迟不肯归还给贺大人,贺大人应该是怕哪天调着调着,这羽卫军就全都在三哥府上安家了吧。”
贺大人此时已经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周元锦被这讽刺气的要死,怒摔茶盏,站起来便指着周元泽吼道:“污蔑!你放肆得很!”
周元泽不甘示弱,慵懒地把手撑在微曲的膝盖上轻笑:“不敢不敢,话说三哥何时归还羽卫军?贺大人可等的心急呢。”
这轻蔑的态度把周元锦惹了个十成十,他竟又摔了盏茶杯。
我见场上形势不对,今日要逼宫的莫非是周元锦?猛地看向周元醇,他喝着小酒,惬意的很,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我暗惊不好,贺大人极可能是周元醇的人,兵部之事莫不是周元醇暗中挑拨"125">还来不及细想,周元锦安排在殿内殿外的叛军全都拔刀而攻,冲向了皇帝与殿内各人。
尖叫声与刀剑相撞声瞬间响起,我扯下繁重的外衣与头饰,抢了把刀便冲到周元泽身后,帮他刺死了一个叛军。
抵着他的背,我一边杀敌一边质问他:“今日怎是三皇子发兵!”
周元泽轻松抹了个叛军脖子回头看向我:“一直都是。”
我这时才看到,周元醇不知何时到了皇帝身边,把皇帝护的牢牢的,奇怪了,上次怎不见他身手这么好。
他又吹响了一声玉哨,不到一刻钟,身着明蓝色铠甲的羽卫军和周元泽的神机营将士一起赶来救驾。
到这儿我还不懂便就是傻瓜了。
这对亲兄弟,装的可真像,呵呵。
我放下刀,避开叛军,找了根柱子施施然坐下,甚至还拿了些点心看戏。就两刻钟时间,三皇子狼狈失败,被周元泽的人锁住,叛军死的死抓的抓,一场声势浩大的逼宫迅速落幕。
真是虎头蛇尾。
周元锦还在挣扎,皇帝对他的求饶视若无睹,一挥手就把他送入大牢了。
后来我听周元泽解释才知道来龙去脉。
一年前皇帝发现周元锦养私兵意欲逼宫,敲打过数次,可周元锦不知悔改。
于是皇帝私下找到周元泽与周元醇,撒下大网,请君入瓮。
一开始动了强娶我念头、想以我来要挟周元泽的是周元锦,是周元醇及时反应,抢先一步娶了我,好保护他的...未来弟媳。
我整一个大无语,谁能想到这两兄弟做戏做的如此足,也是亏了官家,装病大半年。
我不气周元泽骗我,但还是使了个小性子,说我当和均王妃当惯了,不想和离。
结果没想到周元醇反应最大,他说弟妹你就饶了我,怜久好久不让他进房了。
我狠狠地嘲笑了他一番,与他和离了。
一年后我嫁给了周元泽,因为他说:“婳婳,我带你去边疆,去大漠,你不用端庄,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我从前向往热烈的自由,是因为我本性不受拘束。
如今我期待与他共赴一生,是因为我听到了世上最浪漫的情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