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介书生,怎得姑娘垂青?”
那书生对我清浅一笑时,我正拦着他不让他走。
“姑娘,想必在下已经说得够明白了!”他眉眼微敛,神色变得凉薄起来。
我眼神一凛,不在意的将葛布衣袖往后一拂:“不是不是……”
身后‘秦记粥铺’的破布招牌被风吹的猎猎作响,颇有一副要倒下的架势。
我揉着眉头定了定神:“公子,你还没给饭钱呢!”
这青衣书生看着斯文俊秀,但是喝完了我家的粥,居然面色不改的直接起身走人?
钱还没给呢!
我狐疑的看他一眼,见他姿态端雅,但脸上显而易见露出一阵讶异。
他眯了眯那双极好看的眸子,乌黑湛亮,微微笑起来如春风拂面般和煦:“姑娘,顾某不会记错,钱我已经付了。”
付了?
不可能!
临近日暮一向秦记粥铺最冷清的时候,爹爹早已收拾东西回屋里去了,只留我一个人看着铺子。
若是个寻常的姑娘便罢了,偏偏我自幼习武,耳聪目明,五文钱铜板的声音清脆悦耳,不可能遗漏。
况且此人虽然一袭青衫布衣,浑身上下无一华彩之处,然通身的气度却恍如谪仙般俊逸出尘。
这样一个清贵人物光临我这破破烂烂的粥铺,是件顶顶稀罕事。
要知道,秦记粥铺一向只能吸引到那些干苦力的壮汉,但凡有点脸面的人物,是不屑于我们这破烂小摊的。
夕阳余晖下,他皙白的手轻轻提起勺子,薄唇微漾,手中托的好像不是我爹熬煮的红豆糖水粥,而是什么美味的琼浆玉液。
这位陌生的书生实在太好看了。
我当时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所以,给没给钱,我确定无疑。
我笃定的看他一眼,见他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眉眼清澈,根本不像作奸犯科之辈。
若不是对自己足够自信,我差点就信了他。
要债的得有要债的气势,我一向对这些锦绣面皮狼狗心的人没有好脸色。
一掀裙摆,左脚狠狠的踩在了旁边的竹篓上,凶神恶煞的看向了他:“公子,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可要想清楚了?”
一个身穿灰衣的姑娘,当街拦着了一位倜傥俊秀的公子。
这场面,怎么看怎么吸人眼球。
人来人往的苍水镇,因为这一微小的突兀,迅速围成了一个不小的圈子。
爱蹭热闹,古往今来人之本性。
先到的还轻声提醒着后到的:
“唉,听说这公子吃秦家的霸王餐,被逮住了!”
……
人群中顿时传来几声细细碎碎的女子俏音:
“这公子长得真俊!”
“这么俊咋可能?莫不是秦姑娘看错了?”
“我也觉得!”
……
人群哄然,然而我只听见旁边买小鸡苗的沈伯恼怒的道:“小秦丫头,别踩坏我的篓子!”
我瞥了一眼沈伯,果然看见那篓子因我脚劲儿太大破了个洞。
不由嘴角一抽收回了腿。
苍水镇很小,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官道贯穿全镇,沿街皆是一些小商小贩落脚号卖之地。
离此地不远处是一个小船坞,舟船连接上游繁华富庶的汝南和下游人烟阜盛的京都。
因是商旅歇脚的必经之地,所以往来人员鱼龙混杂。
以往碰到那些企图白吃白喝的小混混或是蛮横无理的勇夫,我都是手到擒来。
不服?
打到他们服为止。
但是今天的主角却是个长得如此英俊的。
那些小姑娘,看他看得眼睛都发直了。
忌惮着我恶名远扬,她们敢怒不敢言。
事实证明,长着一张如花似玉的脸,是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正当我一只手摊开在他面前,气定神闲的重复了一遍:“五文钱!”
旁边买菜的柳三娘便嚷嚷道:“小秦丫头,人家公子一表人才,怎会贪你那破粥铺五文钱?”
不是,他长得再俊跟他品行不端有关系吗?
“一表人才?”我居然忍不住笑了:“谁知道是不是人面兽心呢?三娘,这事没发生在你那菜摊面前,少说风凉话!”
若是这事发生在柳三娘的菜摊上,指不定苍水镇要鸡飞狗跳好一阵子。
谁不知道她柳三娘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但是这书生演技挺好,看着清清冷冷的,一派温文尔雅的样子,被我指着鼻子戳破也不慌不忙,委实道行不浅。
只见他眉眼一抬,反过来瞧着我意味深长道:“秦姑娘做事可要讲究证据,五文钱顾某已经放在桌面上了……”
眼下是一个指责,一个不认,然而他那样一副妖孽般的面孔,轻易就俘获了众人的心。
世人总是先入为主,见到丰神俊朗的长相便以为其人光明正大。
拥有一张俊美面孔的人也理所当然的享受着众人的追捧。
完美的死循环。
我以往心平气静,一张冰山脸,不喜欢大笑也不喜欢大怒。
但是这位青衣布衫的书生却着实让我的心中流露出一种难言的情绪。
或许是源于初见时的惊为天人,当一切剥开外衣,见到皮骨,才会令人越发失望。
我葛布衣袖下的手紧攥成拳,面上却云淡风轻:“街坊邻里都知道,我秦衣做事,需要什么证据?”
屈打成招不就行了?
历史上多少直臣死于话多。
我从不废话。
但是总有人喜欢废话。
柳三娘将那曼妙的腰身一扭,挡在了他面前:“小秦,你可不要欺负人家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她清婉的声音在尾音处微抬,特意咬重了‘书生’那两个字。
士农工商,书生的地位自然高于我们这些小商贩。
更何况人家前途似锦,难保日后不会登科及第,光耀门楣。
而人嘛,功名利禄傍身以后回想到昔日种种不堪,万一心里不平衡记恨在心呢?
柳三娘朝我摇了摇头,反对之意溢于言表。
我面上还维持着一片镇定,然而心头已经非常不爽了:“三娘,我虽不曾入学,也知道‘勿以恶小而为之’,这位公子……”
然而话还没说完,远处传来一声吆喝:“秦姐姐,桌上有五文钱怎不收好?被人拿了多可惜……”
乞丐阿福拿着个缺了一个口的青瓷碗,身上随便套了一件褴褛的长衫,小小的身子就站在不远处的桌子边,脏兮兮的手中抓了几文铜钱。
空气顿时安静下来。
这下不仅是众人讶然,我也讶异了。
我神色复杂的审视着那清冷淡定的书生。
他接触到我的眼神,只是好脾气的一笑,面上是早有预料般的笃定。
众人不说话了。
只有柳三娘扯着嗓子打着哈哈:“我就说,人读书人,最懂礼节,怎会诓那三五文钱?”
说完还摆出一副长辈气派,语重心长的对着我:“小秦,你这脾气也忒爆了,以后是要嫁不出去的……”
她唠叨了几句可有可无的话,才转过头一脸抱歉的对着那书生道:“公子,平时这丫头不是这样的,兴许是今日忙花了眼,看错了……”
那书生闻言一笑,双手负于身后,脸上并未见责备,只是风度翩翩的点了点头:“想来秦姑娘只是一时不察,顾某不会放在心上。”
这般宽宏大量,四周围顿时一片赞扬。
众人看我的眼神顿时变了味:
“这秦姑娘仗着自己有那三脚猫功夫便冤枉人书生。”
“也可能是真看错了!”
“这就是没有夫家管的后果。”
……
我抓个人还能给我扯到夫家?
苍水镇的人淳朴善良,但是嘴也是真的碎。
我隔着众人的议论抬头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
错看是不可能错看的。
我这点三脚猫功夫也足够练就一双火眼金睛了。
眼下不能光明正大的教训他,但是夜里爬墙寻仇的事情我也没少干。
我掰着手指发出一声脆响,一步瞬移直抵他面前:“你很好,你叫什么名字?”语气轻忽而微挑。
熟悉我的人都知道,但凡我阴阳怪气起来,那就必有人倒霉。
果然旁边的柳三娘煞白了一张脸,一片担忧的看着我。
那书生浓眉深目,凑近了看更能感受到那张脸的惊艳,见我逼近,他也不退后。
满身风骨如松如竹,只见他眉眼间漾起浅浅的笑意:“小生顾泊,字停舟,不知姑娘……”
“本姑娘,秦衣,记住你姑奶奶的名姓,今晚,给我等着!”我颇有些轻蔑的看着他那弱不禁风的身段,豪迈的将葛布衣扬得飞起,转身再不看他。
直到走远了,身后才传来一道清越的声音:“小生暂住文柳巷口第三间,门前挂一红灯笼,必恭候姑娘。”
人群为着这一句话顿时炸开了锅。
因着他那浅淡几句,我这寻仇倒变了几分意味,彷佛他在诚恳相邀而我需得约定相赴!
所以说文人墨客肚子里九曲十八弯,他每一句话都似有深意然而我就是不得其解。
罢了,尺有所长寸有所短,我不跟他比心思计谋。
我爹从小就告诉我,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心机都会无处遁形。
我背着手自嘲一下,完全不去听身后无数姑娘捧着芳心一片赤忱道:
“秦衣可不是好惹的,姐妹们,我们该如何保护顾公子?”
“我爹娘不会允许我守在陌生公子门前的。”
“不如,向秦父告状?”
“甚好!”
……
今晚,夜黑风高好办事。
我吃完饭搭着桌子在院子里擦匕首时,我爹正与我大眼瞪小眼。
“得饶人处且饶人,况且人最后不是没短了那五文钱吗?”他颇有几分不忍的看着我手中的刀。
我将那匕首放在灯火下一照,新铁寒光熠熠,颇为锋利。
只好轻笑着回道:“爹,今日我都问过阿福那小子了,那书生故意指使他送钱,这不是戏耍于我吗?”
我爹的眉头果然拧了起来:“你怎知他不是激将法?”
我慢悠悠的收起刀,将它别在腰间,抬眼看那天上重重黑幕:“我又不是将帅,他图啥?”
图我武艺高强还是图我一身正气?
顾泊的言谈举止,穿着打扮,哪哪都不像一个普通人。
这样一个不普通的人,肯花心思算计我一个平民百姓。
真是……让我好奇的心痒难耐。
我爹看我一眼便知我心底在想着什么,他只是幽幽的叹了一口气,脸上顿时写满了沧桑:“姑娘大了不由爹了……”
我心下一紧,果然听到我爹下半句话紧接而来:“听说那位公子长得十分英俊?文采过人?还富贵多金?……”
“您都哪儿听的谣言?”我赶忙打断了他。
我爹那一脸想把我卖了的表情,真是看得我心里难受。
他将我送到门口,还不忘深深的看我一眼:“今夜,抓住机会!”
???
这是亲爹吗?
我是路边捡的吧?
入夜的苍水镇静谧而冷清,特别是深更半夜,没有月亮,看着周围的草木都觉得鬼影森森。
若不是白日里留心听了一耳朵顾泊的话,我也难寻到准确的位置。
真是难为他了,还特地在宅院大门上挂了个大红灯笼。
站在那朱红色的两道门前,一阵阴风瑟瑟而过。
我拢了拢身上单薄的衣裳,总觉得夜凉如水,寒意渗人。
今夜必有大事发生!
顾泊此人,我找文柳巷租房的牙子问过,五日前才来到苍水镇,见面穿得也是一套朴素的灰色布衣,虽然形貌昳丽,但是胜在温文尔雅风度翩翩。
那牙子一听闻他是进京赶考的书生,只是秋闱尚早,需停留一段时间温书,主要是给的价钱足,便满心欢喜的将院子租赁给了他。
文柳巷之所以叫文柳巷,也是因为这片不大的疙瘩出过个好几个状元。
所以有读书人专门在此地租赁院子温书,也不足为奇。
唯一奇怪的是,作为一个初来乍到的生人,顾泊顾虑的居然不是如何与邻里打好关系,而是主动招惹我。
苍水镇这般小,但凡有点风吹草动早就传遍了街坊四邻的耳朵。
我不信他一个要在此地停留一段时日的书生不会没听过我的名字。
苍水镇第一高手,我秦衣可是名不虚传。
虽然镇上的人都喊我“恶女”,但总算是出名了是吧。
文人多狡诈,为保万无一失,我决定先蹲在墙角看一会儿。
但是我万万没想到,蹲个墙角也能碰到同行。
“姑娘,你哪儿的?懂不懂先来后到?”那黑衣蒙面的大叔目光犀利的看着我,借着巷口的红灯笼,我看见了他手中铮亮的大刀。
“兄弟,寻仇还是打劫?”我暗暗握住了衣袖下的匕首,黑暗中看见他一双眼睛越发凌厉。
心底寻思着,这不是巧了嘛?
我也是来寻仇的,然后还可以顺便打个劫。
但是黑衣大叔明显直起了身,语气森冷:“你是什么人?”
我这才颇为谨慎的盯着他,刚想开口试探,一墙之隔的院内突然传来两声清咳。
仿佛专门为了提醒什么似的。
这道声音在清寂的黑暗中显得越发清晰,顾泊的话语平缓却明显带了笑意:“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秦姑娘,听墙角不宜出声!”
什么位什么政?
这时候能别拽文采吗?
况且,你能不能尊重一下我和这位大叔?
我们在监视你啊!
果然身旁的大叔眼神更冷了,他声音低沉且阴狠:“你们认识?”
虽是疑问,但是语气却很肯定。
认识?
算吧,今天刚认识。
我狐疑的看他一眼:“你们也认识?”
谁知那黑衣大叔根本不答我话,反而亮起了大刀:“今天你与他,一个都走不掉!”
我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却先一步敏捷的躲过了他挥过来的刀锋,一翻身,跳进了顾泊的小院内。
院子内掌着一盏长明灯,似是专门为夜色准备。
顾泊一头墨发松松垮垮的披在脑后,看起来十分闲适随意,眼皮一抬,乌黑的眸中丝毫不见讶异,平静如水瞧不出喜怒。
他几步便走到了我身边,修长的手虚扶了我一把,目光里终于流露出来几分担忧,然而说出来的话却怎么听怎么让人心头一把火:“秦姑娘,你没事吧?都是我连累了姑娘……”
一股独属于他身上的清香倾泻而下,不能宁心安神,反而让我觉得聒噪。
“闭嘴!”我狠狠瞪他一眼,一手挥开他的搀扶:“怎么回事?”
顾泊穿着一身玄衣,仇人见面还如此能淡定:“秦姑娘,此事说来话长,那天风清月朗,四野寂静……”
话长还如此啰嗦,我实在好奇他的脑子,读书读傻了吧?这人都来寻仇了?现下是他讲故事的时候吗?嗯?
“哼!今夜,我要你们两个都成为我的刀下亡魂!”那黑衣蒙面的大哥也一个翻身跃进院内,用那满是茧子的手摩挲着他那把锋利的大刀。
“就凭你?”我一掀裙摆挡在顾泊面前,颇有些不屑的笑道:“打听过我秦衣的名号没有?”
那黑衣蒙面的大哥闻言,语带讥讽道:“对付你?我一个人足够。”
夜色中只见他朝身后打了一个手势。
一瞬间,七八个蒙面大汉瞬间挤满了小院。
那黑衣大叔颇有些愤然的盯着我身后的顾泊,咬牙切齿:“这些兄弟,都是对付他的!”
我闻言不由十分诧异,只好回头看了一眼顾泊。
虽说身姿挺拔,但是……实在有点弱不禁风。
难不成?
是什么绝世高手?
“你会武功?看不出来啊?”我不由轻声细语的问道。
然而顾泊看着却非常诚恳,薄唇微扬:“秦姑娘,我一介书生,并不会舞刀弄枪!”
不会武功人家拿七个人打你一个?
我直接抓起他的手,仔细的检查了一遍。
一双玉手白皙光亮,修长如竹,双手食指中节都有一块不小的茧,看着像写字所留,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看起来真不像会武的人。
我一瞬间感受到了莫大的耻辱,
岂有此理,这些对手居然敢小瞧我!
我会翻墙哎!我不比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厉害吗?
“大哥,我们已经被这小子捉弄多次,这次,不会又有什么陷阱吧?”人群中一个略微年轻的大汉轻声问道。
那黑衣蒙面的大叔却是十分不屑的呸了一声,语气肯定道:“不可能,我在此处盯了一天了,还要多亏他在大街上如此高调,才让我们顺藤摸瓜寻到了此处!”
嗯?
大街上如此高调什么意思?
确定不是他故意暴露踪迹引你们上钩?
我不由疑惑的看了一眼顾泊,果然看见他高深莫测的笑了。
“兄弟们,上!”黑衣人一声令下,几个大汉纷纷拔刀。
我负手而立,正想看个趣儿。
其实我也好奇是什么让人家这么多八尺壮汉欺负这么一个,这么一个看起来孱弱不堪的书生。
气氛陡然变得凝滞起来。
千钧一发之际,
只见身边的顾泊那修长的手微抬,十分准确的抓住了……我的胳膊。
他闪身退回了我身后,在我耳边云淡风轻的道:“秦姑娘,抱歉,停舟实在害怕。”
听你声音一点也不像害怕的样子啊?
一道刀影朝我劈来,那几个人纷纷围住了我……并且刀刀直指我背后的顾泊。
我侧身逃过,不由抹了一把冷汗:“顾泊!放开!”
这不是在拿我当挡箭牌嘛!
“大哥,有话好好说,我也与他有仇!”我将脸一扭,撇清关系。
好家伙,顾泊这厮,手劲儿真大,我使出狠劲儿也掰不开。
“放手!”我怒喝。
然而身后只传来一声浅浅的嘟囔:“人命关天呢!放不得放不得。”
这顾泊……我真是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不要脸之人。
“好一对郎情妾意!”那大汉一脸戒备的看着我:“兄弟们,咱们先杀了这小娘子,再杀了他!”
说完便纷纷将刀指向了我。
这真的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我右手摸向了别在腰间的匕首,当下的我,十分生气。
我最讨厌不讲道理之人。
你说我今夜何必,来趟这趟浑水啊?
武艺修习到一定境界,就会越发返璞归真,虽然我总是对外宣扬我只有三脚猫功夫,但是真正动起手来,八个大汉都敌不过我一个。
踢开最后一个壮汉,我颇为潇洒的站在院子里那张石桌上,居高临下的望着满院子疼得打滚的汉子,不由谦虚一笑:“承让了。”
深藏功与名。
谁料到那黑衣蒙面的汉子也不看我,反而一个个目光灼灼的盯着站在角落里那道瘦削清冷的身影。
“大哥,我就说有陷阱吧!”
“失策了,原来他早已安排了高手!”
“情况不妙,撤!”
这也……
原谅我太过惊讶,顾泊这厮,搁这给我借刀杀人呢!
我掰着手指骨节发出一声脆响,隔着几步远的距离遥遥的望着他,颇有几分威胁的意味。
那些黑衣人早已互相搀扶着跑了,如今这方小小的院落里只有我们两个,暖色的灯火洒在他身上,映照着他脸上那抹清浅的笑容。
如今我看他早已上下不顺眼,就是那抹笑意,也让我读出了阴险的意味。
夜清凉,微风轻轻。
院子里因着刚才的打斗显得凌乱不堪。
顾泊终于从角落里迈开步伐,长腿一落地,避开了脚下一张被打坏的木椅。
“顾公子,你不解释一下?”我就这样一眼不错的望着他,借着明亮的灯火看到他那张俊美的脸上依旧淡定。
“此事说来话长,秦姑娘不如坐下喝杯茶,听停舟细细道来。”顾泊双手朝我作揖,半点不落书生气度:“今夜若不是有姑娘在……”
“闭嘴吧!”我真听不得他那虚情假意的恭维,把我引来还如此装,可恶啊:“你到底图啥!”
我开门见山不打算虚与委蛇。
“自然是图……”顾泊那张俊美微微漾起一丝笑意,他眸中一抹杀意一闪而过,仔细看却又不见了,叫我疑心是看错了。
他都话语重新变得浅淡起来,一本正经道:“我图秦衣姑娘武艺高强一身正气!”
什么?
我愣在原地。
突然觉得手也不知道如何摆放了。
迎着顾泊的灼灼目光,我浑身上下都起了鸡皮疙瘩。
烈女怕缠郎,恶鬼怕钟馗,我秦衣,自小习武,早已到了世外高人的境界,但是,好像,似乎,还没人夸过我呢!
我闻言不禁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心中却早已噼哩啪啦炸开了花。
“咳咳。”我羞涩一笑:“公子过奖了!”
闭上嘴矜持了一会儿,便忍不住开口问道:“你觉得我刚刚那一手跳,一手跃,然后手起刀落,如何?”
顾泊低下头,似是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才抬起头看着我盈盈一笑:“翩若惊鸿,矫若游龙,一动一静之间,仿若天地间风云忽然。”
讨厌!
哪有他说的那么好!
我努力控制着脸上笑意,忍不住肉笑皮不笑。
这书生说话果然有水平,这不比街坊邻居什么“身手好”“功夫高”动听多了。
一般世外高人面对赞誉皆不动声色,不为物喜不为己悲。
我眉眼微敛笑得和蔼:“习武之人的基本操作,让公子见笑了。”
四周围的夜寂静无声,我微咳了一声才勉强维持了淡定,现下心平气和的坐在那石凳子上,随手将那匕首放在石桌上,故作高深的问道:“说吧,你想干什么?”
来龙去脉,起因后果,我既好奇,也不是那么的好奇。
但是知道了他的目的,就能知晓他接下来的部署。
离我两步远的顾泊却低头,恭恭敬敬的朝我作揖。
玄色衣袖随着他的动作落在肮脏的泥土地上,他那样一个看起来干净清冷的人,居然一点也不在乎。
他姿态端雅,一个简简单单的双手交叠因着他那出尘脱俗的气质而显得越发清冷如仙:“秦姑娘,停舟有个不情之请。”
他狭长的眼睛瞥我一眼,似是不知如何开口。
我心中突然有些不安,刚想开口打断,顾泊立马接话:“停舟想请姑娘护送,前往京都。”
这真是一点也不给我说话的机会呀。
我一脸不答应的表情望向他,并且心中迅速想到了刚刚在他院中被我打得屁滚尿流的几个大汉,神色不由又复杂了几分。
他虽然对外宣称只是一名书生,但身上却有着雍容矜贵的气质,这种底蕴不是从小寒窗苦读的底层学子能撑起来的,最奇怪的是,他正在被人追杀。
追杀他的人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或者说,他知道些什么,有人想杀人灭口?
“小生手中有汝南王李珩叛变的证据。”
许是见我一脸抗拒太过明显,顾泊声音低沉的说道,他抬眼,眸色深沉的盯着我。
就连我下意识的摸向那把湛亮的匕首,他也一眼不错的看着。
看着我将那石桌狠狠的划出了一道刻痕,让本就斑驳的桌子变得更加破烂。
苍水镇是汝南与京都之间的一个纽带,若是李珩的大军向东行近,那么占尽地利的苍水镇就会首当其冲。
他知道我不会放任苍水镇被战火荼毒。
“你有什么证据?”我佯装凶狠的盯着他看。
虽然我在质疑,可是更多的却是认同,无它,最近几个月,往汝南去的运船皆沉重难移,将那拉纤搬货的壮汉都累瘫了好几个。
所以“秦记粥铺”这块破布招牌才能勉强维持生意。
而这远超实际重量的木材船,很可能运的是生铁或武器。
“刚刚追杀我的,是汝南王派出的其中一拨人。”顾泊从怀中掏出一块铁牌递给了我,神情突然有些落寞:“这一路来,我的护卫无一生还,只有我侥幸逃到了苍水镇,这块牌子便是李珩的人遗落的。”
我抚摸着冰冷的铁牌,忍不住悲从中来。
说来这顾泊也挺惨的。
不由怜惜的看向他:“你们读书人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啥来着?”
顾泊脸色一抽,也不知道是安慰到了还是没安慰到。
反正他的表情挺迷离的:“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嗯嗯不共戴天!
但是你盯着我干嘛?
我又不是李珩!
况且:“顾公子,我这三角猫功夫,恐怕帮不了你。”
其实不是功夫高深的问题,而是那啥……金银珠宝的问题。
汝南王李珩与当今陛下李撚,都是李家人,人家皇亲贵胄争权夺利,我凭什么免费帮他李家人守江山?
顾泊仿佛一眼就能看透我,他眉眼微抬终是叹了口气:“事成之后,百两黄金答谢。”
百两黄金,这可是一笔巨款啊!
我故作淡定然而早已两眼放光。
别说百两黄金了,靠我爹每日勤勤恳恳的早起买粥,我连一两白银都没有碰过。
但是也不能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万一事成之后他赖账呢?
其实以我的功夫,倒不怕别人欠钱不还的,毕竟手起刀落咔嚓一下,一刀一个。
但是,被别人赖账确实挺恶心的。
正想开口威胁一番,院落的小门却突兀的响起了敲门声。
三声而落,门外是一道沧桑的声音:“衣儿,我都听到了!”
没错,是我爹。
看来跑来听墙角的不止我和那大叔。
我只好默默的跑去打开了门,看见我爹一脸严肃的盯着我,然后偏头去认认真真的瞧了一眼身姿挺拔的顾泊。
我爹叹了口气:“我来看看,怕你欺负人家。”
顾泊风度翩翩的迎上前来,礼节周到,行止优雅:“秦伯父大驾光临,小生有失远迎。”
我的嘴角抽了一抽,倒底忍住了没有开口呛他们。
一个惺惺作态,一个假装和蔼。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亲父子,而我只是个丫鬟。
我尽责尽职的扮演着一个丫鬟,看着我爹泪眼婆娑的握住顾泊的手,极其深情的说道:“国难当头,匹夫有责,衣儿年幼,不适合远行,秦某身上也有几分功夫,不如让秦某护送公子。”
“如此,甚好。”顾泊看看我,再看看头上已布满银丝的我爹,语气犹疑:“虎父无犬女,秦姑娘有如此身手,相必离不开秦伯父的悉心教导。”
我爹闻言颇为自豪的看了我一眼,虽然那眼神中藏不住嫌弃、迷茫、和迷茫之后再次嫌弃,然而他还是很给面子的笑了笑:“想当初我也是皇城禁军……”
是是是,他是皇城禁军,年轻时也有几分名气。
但是,为了脱离禁军这个队伍,我爹十五年前已经自废武功,归隐于市井。
他现在只是一个糟老头子,哪里能护送人去京都?
以前买粥时,他为了躲懒,就常常用那把老骨头威胁我,说什么:“衣儿是女子,不宜抛头露面,还是我这把老骨头去守着粥摊罢。”
若是真不想我去守着那粥摊,他大可不必每天出门前刻意去我面前唠叨几句。
若是真拦着不让我去京都,大可不必在我面前故意揽活。
果然是亲爹,连我的弱点都揪得一丝不差。
“保家卫国,不应该为名为利,那百两黄金,不要也罢!”我爹语气沉沉,颇为认真。
我闻言瞪大了眼,满脸不可置信。
旁边的顾泊则一脸笑意的盯着我,弯腰作揖:“秦伯父大义,停舟自愧不如。”
“爹,你说什么呢?”我心头一股劲直冲,眉毛已经控制不住的暴躁跳跃,我爹可真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怪不得二十多年来我没摸过一块银子。
“爹,咱回去吧!”我身手矫健的抓住我爹的衣袖,一个轻功便轻轻跃起,还不忘对着身后朗声道:“我爹说得不算,百两黄金,到时候我护送你到京都。”
到手的鸭子还能让它飞了?
我爹当过皇城禁军,对皇权极度恭敬,但我,只是平民百姓啊,没有一点酬劳凭什么为李家的天下卖命?
从苍水镇到京都,有着不远的路程。
我想走水路,快,最多半月左右能到。
顾泊却要走陆路,因为他晕船。
临走那日我背了一个包袱,包袱里面只有几套简单的衣服和一些干粮,女孩子爱戴的钗环首饰一样没带。
本来我也不爱红妆,而且行走江湖不宜太过招摇,容易被山匪路霸盯住。
但是,顾泊明显不是这样想的,他一身丝绸制作的轻薄白衣外裳套在身上,腰间别一块莹润的玉佩,白皙的手里执一把紫檀木雕刻的纸扇。
墨发如瀑,发间还别着一枚通透碧绿的玉簪,一看就价值不菲。
全身上下完全抛开了刚来到苍水镇的那副穷酸相,看起来贵气逼人。
差点没闪瞎我的眼。
我盘腿靠在马车上,看着他与我爹依依惜别:“秦伯父莫要远送,停舟定会照顾好秦姑娘。”
谁照顾谁还不知道呢。
我不由嘴角一抽。
而我爹兀自抹了一把辛酸泪:“是我这把老骨头不中用了,不如还是让我代替衣儿……”
“走了走了。”我在一旁挥了一下鞭子,开口打断了我爹:“知道自己一把老骨头,就好好呆在镇子里!”
眼睛终是有些泛酸:“爹,等我回来!”
……
编者注:欢迎收看《垂青之书生(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