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笺

2022-08-22 15:00:44

古风

故都正是深秋。

枫叶飘落,总多离别。归帆远影,从黄昏的天际线缓缓驶来。他登高,望远,眼神中满是忧郁。他却有点忘了,今秋又是何年。

小城的夕阳慵懒地照着破败的城墙,人、车、马,熙熙攘攘,比白日更加拥挤,他倚在窗边默默地望,客栈二楼的小房间全然成为了与世隔绝的另外一个世界。

桌上堆满了纸墨,零碎的宣纸在层层墨染之下,谁也看不清宣纸上曾经到底写下过什么。

一声叹息轻轻卷起了地上的一层尘埃。烛火摇曳,忽明忽暗的火光之下,照不清他的脸,也许世人也如同这烛火吧,谁也不知道他曾经是谁。

那一夜,某个住客将碎银随意地码在柜台上,背上行囊悄然离去。

十六岁的初春,还正寒冷,而母亲却早已在准备他的婚事。他靠在火炉边,忙着提笔在书卷上批注,全然无心领会母亲在耳边的唠叨。他想,自己必然可以迎娶三妻六妾,仿佛对于自己的正室,他并不这么在意。如果以后遇到喜欢的女子,他大可以写一封休书,将母亲看中的儿媳驱逐出这个家门。

父亲常上朝议事,回到家的时间反而少得可怜,本以为自己作为当朝重臣之子,母亲看中的女子应是富家千金,本以为可以顺水推舟,但父亲却反而看中了书香门第。

听父亲偶然间透露,那家的女儿琴棋书画无不精通,他本已自恃颇高,听此,反而对那个女子心生兴趣。怀着试试的态度,他那天特意穿上了面觐圣上时,皇帝亲手赐予他的玄黑色长衣。

他本就肤白胜雪,一身黑衣将他的气质衬得更加冷峻,普通人望去,还以为是哪个皇子出游。父亲早在两年前购置了一方庭园,他为其取名为“残园”。父亲听了,皱了皱眉,问:“我儿,为何取这名字?

他淡然一笑,答:“花开花落,月圆月缺。世上本无全事。”腊梅在窗外开得格外香艳,父亲捋着胡子,摸了摸他的头,发束忽地散开,他如墨的长发如瀑布倾泻而下。父亲说,他这副样子,倒也真像曾经的他。他没有再对父亲说什么。只是低下头,蘸墨,在宣纸上写下回锋的字迹。他知道,父亲在当年被调任镇守安南之前,也曾是一介书生。

“也好。”父亲伫立良久,从口中吐出这两字。

皇帝御赐,从此,上书“残园”的牌匾便挂在了庭园的门口。

从回忆中猛然被唤醒,他面前的女子微微一笑。那女子谈吐果真优雅。举手投足之间,竟和他相得益彰。他有意考试她的文才,沉口轻轻吟出上阕。

“醉里忆芜伊人远,轻纱面,胭脂唇。一朝玉环,几世红簪乱。料得红豆又生时,青髻换,只悲切。”

“遥叹远水与寒山,长忆君,长思君。万里长烟,醉看离人远。空想再逢应梦中,烟雨乱,泪千叠。”她思考片刻,对出下阕。

“烟雨乱,泪千叠…”他反复吟着这两句词句。

父亲拍了拍他的肩头,他才猛然醒过神来。抬头一望,正微雨纷飞,连忙为对面的女子递上油纸伞。她接过,撑开,对他羞涩一笑

。他也撑开伞,转身,凭父亲邀请对方一家去往茶楼。他在几人身后默默跟着。脚步有条不紊,长靴在青石板路上踏出轻微的声响。“有多少年没有这样走过路了?”他在内心问自己。

他静静这样走,没有刻意数着时间。只记得那天细雨蒙蒙的长街不长,也不短。一行人来到茶楼下。他在屋檐下收起伞,打过蜡的伞面上沾着密密麻麻的水珠。燕窝中双燕呢喃,从屋檐上滴下的雨滴微微沾湿了他的头发。他将嘴角微微挤出一点笑意,一步一步登上二楼。

眼前的光景流转,他在闲聊中得知了女子的名字:吴姓,单名一个字更。吴更较他年长两岁,他也微笑,淡淡地对对面一家提起自己的名字。

“周离月。”他轻轻说出自己的名字。提及这个名字,父亲眼中微微透出一点哀伤。他转过头,不敢再看父亲。

“既然这样,那两个孩子的婚事就这样定下吧。”对面的长者如是说。他抬头看吴更的眼睛,两人的目光在不经意间相撞,他赶紧低下头。吴更的双目静若秋水。

他心想,这样也好。

临别时仍旧细雨纷飞,西湖在微雨中更显朦胧。岸边初放芽的杨柳微微低头。他在湖边赏着雨景,吴更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将一封书笺轻轻塞入他的手中。

他回头,在他不知所措的眼神中,少女早已走远。他愣了一下,将信笺塞入衣袖,朝着父亲的方向走去。

父亲问,那孩子给你说什么了。他答,没说什么。父亲没有再过问什么。回到府中,却已是黄昏时分。他看着被细雨朦胧的暮色,在窗边借着微光打开衣袖中的信。

信中的字迹工整娟秀,细细品读还有魏碑遗风。希望下次相见云云,他对回信之事无甚兴致,只是将那封信笺压在案上满满当当的书卷之下。不知不觉,早已是深夜。

腊梅枝头挂着一轮明月。目光尽处还能够影影绰绰看到几枝残园里的花树。那年江南的春天来得很晚,初春的夜风仍带着烈冬的寒意,他关上窗,吹灭烛火,在宽大的床上,他不知为何迟迟无法入眠。

婚事已经商定,北国战乱的消息却忽然而至。父亲作为朝廷重臣,身先士卒去了北方,他因为身份特殊,不得不跟随父亲同去战场。

在北去的马车上,他看着对座的父母双亲,母亲眼中浸满了泪水,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又看看父亲。一言不发,他的内心却如被人狠狠抓了一把,让他几乎不能呼吸。

那年的战场他终生难忘。黑夜中听得长风猎猎作响,撕扯着将旗,将旗在风中挣扎,几近被撕裂。篝火旁战士烤着火,三言两语地聊,却时不时用余光打量更远处的黑夜。

和父亲在军寨之中,周离月眼角低垂,倚靠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瞌睡,父亲却不敢有丝毫松懈,只是默默起身为周离月披好肩上的裘衣,然后继续紧紧盯着地图。

“将军,告急!”传信兵的大声报告将周离月惊醒。

“怎么回事?”周离月看父亲皱了皱眉头,眼神中透出一股焦虑。

通信兵半跪在地上,拱手行礼:“将军,敌人正突破我军包围圈!”

“怎会如此?”父亲不知是不是在问自己。周离月很少会看见,镇静的父亲会显出急躁。

“父帅,儿愿随您上阵杀敌!”周离月屈膝跪地,将头低下,对父亲说。

“胡闹!”父亲大声斥责,“兵家以慎稳为行兵之道,最忌意气用事,你以为战场真如兵书中说的那样么?”

“可母亲她…”

“若为父不在了,你好好照看你母亲!下令,全军列阵,准备随我出征!”

那时,周离月死死盯着父亲的眼睛。父亲眼神冰冷,没有了平时对他的温和,居高临下,如同看他在战场上俘获的一个俘虏。甚至透出一丝决然。

他有所不知的是,那夜,皇上急召父亲入宫。

“周将军,当今形势紧迫,朕鞭长莫及。国家兴亡,这次全看您的了。”这是皇上第一次对他取用敬辞。

他知道,这次出征是一场九死一生的赌注,回来了,衣食无忧,如果回不来,便只能饮恨异乡。

“副将周离月听令!”

“是!”周离月跪下听令。

“留守军营,带队善后!”

“周离月得令!”

将军换上盔甲,墨黑的铠甲反射着月光,似乎染满了血迹。周离月看着父亲高大的背影,不禁鼻头一酸。

副将颤颤巍巍地给他递上了那把将军的父亲传给他的长刀。

“全军听令,随我出征!”

“爹,你不要去可不可以!”身后传来了周离月几近破音的叫喊。

将军回头,看见夫人正和几个仆人阻拦着少将军,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人,似乎能预见什么,不顾一切地冲到了父亲面前,双膝下跪,拉住了盔甲的一角。这是周离月一生中第一次向父亲下跪。

将军面容严肃,“起身!”

周离月仍跪着,死死拉住将军的盔甲。

将军重重甩开周离月的手,只对他说了一句话。

“为国捐躯,身死无憾!”

军营的火光,周离月愣愣地跪在地上,双手无力地垂下,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将军赶到了前线,看到了自己贴身侍卫的头颅在敌军营前高高悬挂,勒马停住,他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的贴身侍卫是他的发小,在周离月还未出生时便他一起镇守安南,两人是一生的至交。十多年间,也教会了自己的儿子不少武艺。

说是两位将军,倒不如说是手足兄弟。周离月也与他以“叔父”相称,将军看到眼前这一幕,心中猛地一痛。挚友的死亡,似乎是一把钝刀子,在他心中狠狠划了一道。

将军亲自翻身上马,上阵杀敌。周离月同母亲一步一步登上瞭望塔,心中似被灌了铅,沉重无比。母亲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个高大的身影,周离月却垂头在旁,不敢抬头望向战场。将军纵马冲入敌阵,奋勇杀敌,终于带着一队新兵杀到了蒙古人首领的帐篷前。

在将军不远的身后,浩浩荡荡的大军被数以万计的蒙古人阻隔。

夫人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黑暗中冲出一大队胡人,将军的队伍瞬间被冲散。

夫人看到这一幕,几近疯狂地在瞭望台上大喊着父亲的名字。只有周离月看见,父亲为了保护一个士兵,挡下了蒙古人的一刀,刀正好刺进了将军的咽喉。

周离月死死盯着朝廷发下的任命状上自己的名字,一言不发。

银月的边际划破墨黑的夜幕,眼前是黄沙滚滚,身后是长城的烽烟。

周离月的父亲早在他十六岁时战死沙场,他现在二十一岁,却已经接替了父亲的官位,成为了新一任长城将领,成为了新的大将军。

只有他知道,父亲在五年前的那场战斗中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为了保护军中一个刚入伍的新兵,而去挡下了蒙古人的弯刀。

如今的周离月眼中仿佛凝着冰,几年下来,他处理军务总还是能勉强效仿当年的父亲,年轻的将军意气风发,却忘不了一把刀。

父亲从江南故乡赶到北国前线时,曾带上了一把利刀。父亲将那把从他爷爷辈就得到先帝御赐的宝刀视若珍宝,但那把刀却在那场大战中被敌军缴获,成为了蒙古人的战利品。

战马在星火旁发出低吟,少年似乎在那匹马的眼中,看见了父亲当初的模样,依稀是那个曾经的朝廷重臣,是那个谨慎行事的将军,是那个当时在马车上沉默着不发一语的中年人,也是一场大战的牺牲者。

父亲当年也是这样骑着它出征的吧,周离月默默地想。

战马的年龄大了,已有将近二十岁,他多次解开老马的缰绳,对它轻轻地说,走吧。它却一次又一次地回到父亲的墓前悲鸣,周离月给父亲扫墓时,每次都是一个人去,然后又骑着老马回来。一人一马,在大漠残阳余晖的照耀下显得格外孤独。

“你也恨蒙古人吗?”周离月梳理着老马的鬣毛,轻轻问。

老马抬头长长向天空嘶鸣,周离月看到,老马的眼角滑出几滴泪水。

“等到那时,我们一起为将军报仇。”他为老马系上缰绳。

老马低头,往周离月的肩膀上蹭了蹭。

“将军……”

“别叫我将军,那是我父亲的称谓。”

“少将军,我们什么时候进攻?”部下整顿了下衣着,这样问。

“卯时。”

太阳从大漠遥远的地方发出一丝亮光,周离月知道,总进攻的时辰已经到了,一声令下,军队的千军万马从四方的潜伏处冲杀进蒙古人的营帐。

他也在千万个人中,一眼锁定了那个身材矮胖的蒙古人首领。

老马的眼角泛着泪光,载着周离月径直冲向那个低矮的胖子。周离月知道,它认出了杀主仇人。

疾驰到蒙古人首领面前,他勒马停住,回了回头,看见了自己的军队如洪般冲垮敌军防线时,他知道,成败早有定局。

“你就是新任的将军?”首领轻蔑地笑了笑,用蹩脚的汉话说,“你们的前任将领,尸体还没凉透呢,怎么就换人了?”

话音刚落,一队人马从角落冲了出来,包围了他。

周离月眉头紧锁,满腔怒火瞬间涌上心头,他憎恨蒙古人的卑鄙,竟用当初对待父亲一样的手段来准备杀掉自己;他也恨自己竟犯了与父亲当年一样的错误,即使战斗胜了,他也无面去见九泉之下的父亲。但弑父仇人就在眼前,他想起自己与父亲的点点滴滴,想到被眼前的这个矮胖丑陋的蒙古人所摧毁的一切,周离月眼角却涌上泪水。

远远听得军队先锋的马蹄声,他用尽所有力气往蒙古人首领身上砍去,但却被他一刀挡下。

周离月一直自诩头脑胜于父亲,但在这时,他才感受到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自己的父亲如果没有陷入包围圈,或许能把蒙古人首领斩于马下,但这五年苦练凝聚的一刀,却被轻轻松松地挡下了。

蒙古人首领熟练地转过刀锋,抵在他的脖子上。

“你们汉人有句话叫‘有其父必有其子’,你的勇敢冲杀甚至超过你的父亲,只是不知道对你父亲委以重任的皇帝,听到我在五年间连杀他和他的儿子,又该作何感想?”话里带着挑衅的意味。

“我父亲犯过的错,我不会犯第二次。”

军队的先锋赶到了营帐前。

胡人首领见周离月的大部队已到,顿觉惊慌,从旁边牵起一匹马,迅速跨上马背,“驾”地一声,准备逃跑。

周离月忙去追逐,但中原的马毕竟比不上蒙古人在塞外训练培养已久的战马,少年只得骑在马背上,挽弓搭箭,向前方的马射去,马应声而倒,矮胖的胡人急忙爬起,仓皇而逃。

胯下的老马不等他拉引缰绳,便向前飞奔,周离月追上蒙古人首领,干净利落的一刀,鲜血飞溅,一颗头颅应声而落。

“少将军,我们该撤了。”

“你们先撤退吧。”

他在蒙古人首领的宝座旁找到了那把刀,刀经过五年岁月的磨砺,早已是锈迹斑斑。刀上的暗紫色似乎诉说着主人的丰功伟绩。

大漠的斜阳散漫地照着几块石头堆砌而成的简陋墓碑,少年用力将那把长刀插入了碑前的黄沙中,一匹老马在他身边摇晃了几下脑袋,黑色的眼角流下泛出几滴泪水。

“父亲,为国捐躯,虽死无憾。”

老马低下头蹭了蹭墓碑。

“少将军,皇上来边境慰劳将士们了。”

周离月有些惊慌地骑上老马,朝长城奔去,几个部下连忙跟上。

“这次战争可算取得了大捷了,将军。”身着龙袍的中年男人这样说。

“若不是父帅马革裹尸,臣也没有把握打赢这场仗,”周离月对皇帝拱了拱手,“皇上,军人不便跪拜,请允许臣用军礼相待。”

“这个习惯,倒挺像你父亲。”皇上只是微微一笑,“凡俗礼节,就免了吧。”

周离月愣了愣,站直身来。

皇上打量着周离月,深深叹了口气:“你这个样子,比我那不争气的太子,实在要好得多。”

“还有,你也不要再称自己为少将军了。”

他抬起头,有些疑惑。

“这个将军的名号,你当之无愧。”

“随我去祭奠你的父亲吧。”皇上对他说。

“过几天就回江南吧,”皇上又补充了一句,“依朕看来,文官工作,总比行兵打仗好得多,我记得,那里还有你的亲人。”

周离月有些恍惚,母亲早在三年前离世,自己还有什么亲人呢?

突然,他想起了吴更,那个当年在春风杨柳岸在他手心轻轻塞入信笺的女子。可自己与她算是亲人吗?婚约未成,五六年间也毫无通讯。经过黄沙百战、大漠风霜的洗礼,周离月的眼神中早已多了一丝坚毅。他是杀伐果断、战功显赫的大将军,但内心却还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

“太子之事,还请你以后好好辅佐。”皇帝的语气透出深深的无力,在老将军的墓碑前,他对周离月说。

“微臣领旨。”

在皇上略微诧异的目光下,周离月翻身上马,向关内行去。

行尽江南烟水路。时隔多年,周离月终于又回到了故乡。西湖的烟雨仍旧朦胧,他却觉得物是人非,恍若隔世。取下腰上的钥匙,他轻轻打开了周府大门的锁。多年未有清扫,尘封已久的宅子早已透出破败。他不忍再看,关上大门默默离去。

残园景色却早已如同其名,柳花细碎,高挂的牌匾也已经破旧不堪。他忍着泪,春草萧索,茫茫天地之间,他竟不知道去往何处。

周离月静静在街上走着,任凭腰上悬挂的将印吸引行人的目光。

在一处宅邸前停驻良久,他终于鼓起勇气敲开吴家的大门。开门的长者相比六七年前,似乎又苍老了许多,他看见周离月,盯着他的脸看了很久,才幡然醒悟。嘴里嚷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转过身去沏茶。在院里的石凳上坐下,浓茶入喉的滋味有如烈酒。老人就这样坐在周离月的对面,静静看着他将杯中茶一饮而尽。

“我知道你来是为了谁,但是…”老人终于开口。周离月听着,似乎又成为了几年前那个沉默的少年,垂着头一言不发。

“您说,不管如何我不会怪罪。”

“吴更她,在你走后第三年就嫁出去了…”老人轻叹。

“那此间不便多留,先告辞了。”周离月起身行礼,将大衣披在身上,转身离去。

兜兜转转,他踌躇着上了那年的茶楼。在茶楼上眺望西湖景色,杨柳依依仍如同那年。他点了一壶龙井,坐在窗边看窗外景。他却突然看到邻桌,一位富商带着妻子洽谈生意。女子的脸让他觉得有些熟悉。当年羞涩的少女此时脸颊上泛着桃红,眉目中多了几分妩媚。

发觉有人在看她,吴更转过头,当她看到独自在窗边饮茶的周离月,瞳孔轻轻一震。当年的少年仍着那件玄黑长衣,只不过眉眼少了几分温柔腼腆,多了几分肃杀。周离月起身,匆匆离去。

是夜,周府。周离月在窗边重新提起了毛笔,几年的兵戎生涯,让他的手指不再适应毛笔的细腻,他甚至有时会感受到,自己掌中的不再是毛笔,而是冰冷的长刀。当提起笔时,他脑海中浮现出那年在残园中,他和吴更你言我语对下的那首词牌。

“醉里忆芜伊人远,轻纱面,胭脂唇。一朝玉环,几世红簪乱。料得红豆又生时,青髻换,只悲切。”

他却只写下了属于自己的上阕。

他向皇帝上书,辞去了官职。出乎意料的是,皇帝亲手批阅了他的上奏。周离月得到批复时,有些惊讶,但还是轻叹了口气,朝着金陵城的方向跪拜行礼。

“周离月不才,皇上您的嘱托,怕是办不到了。”

自此以后,他反而有时间一心做起了他本应该做的事,背书论经,填词作曲。虽说有些寂寞,但胜在清静。

白驹过隙,皇上因为风寒驾崩,太子即位。小皇帝不懂得市井之苦。却总记得自己父亲临终时给他的口谕,记得西湖畔那个名为周离月的文人。

那年,皇上在行宫宴请四方文人,当周府上收到来自皇宫的请帖时,周离月正在案旁书写。墨汁在宣纸上浸透,案桌上都留下了点点星星的墨迹。听得有人敲门,他起身,打开门。见是宫廷的侍者,眼神中满是冷漠。当年那位将军直视敌人时也应该是这种眼神。侍者不禁打了个寒战。宅子里的气息冰冷肃杀,如同古战场。

侍者不敢与他对视,双手呈上请帖。

“走吧。”周离月只从口中吐出了这两个字。

侍者连忙退开。

宴会定于皇后的生日。周离月在衣架前左挑右选,最终选定了一件白衣。残园经过这几年的打理已经多了些生气,只不过相较于多年前父母在世时,还是破败许多。家仆递上防寒的大衣,周离月接过,家仆顺便问:“少爷,这残园之后该怎么办?”

“再多打理两年,就将它对民众开放吧。”

“可是这园子毕竟是当时老爷…”

“园子是我们的,总会荒着,不如让民众都来看看,当初周府的园林,到底长什么样。”

“好。”家仆默默退下,不敢再说什么。

临走时,周府大门却被人敲响。周离月打开大门,却见是吴更。

“你……”他正诧异她为何前来,吴更却朝他直直跪下。

“不可!”他急忙扶起面前女子。

吴更脸上早已流满泪水。

“周老爷,救救我们家吧!”

周离月感到有些惊讶,如果他的记得没错,吴更的丈夫正做盐商生意,正是意气风发时,吴更又怎么会来求自己一个家道中落的少爷办事。

“慢慢说来。”他将吴更扶到石凳上坐好。才听得吴更说起前因后果:如果自己的丈夫老老实实做生意,还没有这么大的家业,可他反而剑走偏锋,搞鼓起了私盐,但不巧前段时间皇上下诏,凡有贩卖私盐者,一律抓获论罪。

“周老爷,皇上因为您的身份,一直对你敬佩,听说您诗词歌赋样样精通,更是把您的文章反复读过多遍,这次皇上宴请天下文人,但实际上还是想见见您,您在皇上面前美言两句,我们家说不定能幸免于难…”

见周离月没有开口,吴更接着说:“我两个孩子还未满两岁,家中老人还需赡养,小女子吴更在此求您救救我们吧!”

周离月望着眼前的女子,眼神中难得透露出一丝怜悯。

“这件事我尽力办,按当今圣上的意思,贩卖私盐本是大罪,我只能多求皇上宽松。”

“周老爷,我代我们一家拜谢您!”吴更说着,又要跪下。周离月连忙将她扶起。

“不必行此大礼!周某暂时还受不起!”

怕再有纠葛,周离月披上大衣,坐进马车,本来无甚波澜的内心此时稍微掀起了一丝涟漪。在路上,周离月心事重重,按自己今年二十二岁算,吴更也应才二十四岁。正是大好年华,她却需要求于他人膝下。如此年轻,却早已背负了家庭的重担,自己相比于她,生活应算得逍遥快活了吧。

如果当初没有那场战事,自己和吴更的命运又应是如何呢?想但这里,他不禁重重叹息一声。

从杭州赶到金陵城,到也稍需时日。周离月在马车上悠悠醒转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从车厢里探出头,车夫缓缓赶着马,马车也渐渐停在金陵城门口。车夫下车,对周离月行礼:“老爷,皇上行宴,治安较严,我等不便进城,还请您步行入城。”

周离月点了点头,缓缓步行进城。

因为皇上大宴天下文士,金陵城中更加拥挤热闹。周离月行走在大街上,如同一位步入尘世的隐士,面容沉静温和,与世俗的喧嚣格格不入。周离月在街边闻到墨香,转头一看,正是以制墨制笔而闻名天下的“青云轩”。

文人墨客对于上好的笔墨总是情有独钟,周离月在其中挑选一二,托金陵邮差送去杭州,便匆匆向皇宫赶去。当走过皇宫旁鳞次栉比的宅邸大府时,他的内心却悄然生出一丝悲哀,一是为自己的曾经,二是为自己的将来。

作为遐迩闻名的大文人,他出书教馆尚能度日,朝廷也多次请他出仕,毕竟是曾经保卫国家的大将军,他的才学也得到了朝廷上下的一致赏识。而他却不想,他只是觉得,这样的日子清静,无怨无欢。也有过不少媒人将他四处引荐,可他却连连推辞。

周离月的心境,似乎还是那个心高气傲的少年,那些俗尘女子要么粗手大脚,或是不识文墨。老仆人也多次劝过他,他早已到加冠之年,却无心迎娶。他听了,也只是淡然一笑。

“花开花落,月圆月缺,世上哪有这么多十全十美的事。”面对奉劝的老仆人,他如是说。

这句话,当年我也对父亲这样说过。周离月心中悄悄冒出这样的念头。

残园的景色依旧,说着同样的话,当年的少年却早已经成人。

静默着走过繁华的长街,皇宫的大气恢宏更显雍容华贵。周离月不知为何对这样的氛围总是有些抵触。他认为,这种场合总不适合自己前来。可皇上的请帖送到府上,如不去,则是轻视皇帝。天子一怒,不知又要迁就多少无辜。这样想着,周离月迈入了宴厅的大门。

一袭白衣的他引来了多少文人的注视,当然也有台前的舞女对他议论纷纷。文人大多孤群,却在见到周离月的一刻自惭形秽。

“那位将军大人,果真是名不虚传!”周离月还能偶尔听到这样的小声议论。他只能对众人连连投以微笑。这是不善言辞的他对陌生人施与的最高礼节。

众人各自入座。皇上也在众宦官的簇拥下坐上了龙椅。周离月在座中细细打量着当朝天子。同样是和他相仿的年纪,但他的眼神浑浊无神,却全然不如周离月英姿勃发,如同一个将死之人,这是周离月在几年的军旅生涯中练成的直觉。

招揽天下贤士,本对国家不是什么坏事。周离月只道皇上为了节约家财,将皇后娘娘的生日宴会同文人一起开办,顺便助助兴,也就对了。可皇上却迟迟不谈国家大事,只是吩咐座中文人多多题诗作对,引得皇后在龙椅旁笑得花枝乱颤。

周离月抬头看着皇后,倒不能辜负美人的称号,只是用粉黛玉脂堆砌出来的雍容美感,他实在欣赏不来。相比于人人称赞的皇后,倒是台下的舞女更吸引他的注意力。

虽然他自从北征归来后便清心寡欲,可毕竟还是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儿。每当和舞女含情脉脉的眼神相对,他脸都快要羞红。只得装作不在意,一口一口啜着杯中清酒。

一曲舞完,只见得皇上在太监的搀扶下起身,略带尊敬的目光投向周离月。周离月连忙整理好衣冠,正面迎接皇帝的目光。

“周将军,朕有一事相托。”

周离月跪下行礼:“鄙人不才,还请圣上开口。”

“皇后娘娘的花容月貌,想必在座各位都有所见,座中各位,朕最佩服你周离月,文武双全,超凡过人。今日还请周将军为各位带个头,赐内人一首短诗。”

周离月听了眉头一皱。他本以为皇上或会请他代写青词这种常人不会的赋体,可没想到皇上开口,竟是为皇后写简单的一首诗。

若这场宴会只单纯为了取悦皇后娘娘,他不明白皇上这样大费周章却是为了什么。这样天下贤士齐聚一堂的场合,不谈国家大事,只是为儿女情长。周离月仿佛感到皇上的目光不经意间在践踏自己的才华和尊严。

稍一迟疑,他再次行礼开口。

“太白曾为杨贵妃书‘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之词句。鄙人才疏学浅,也想为娘娘题诗一首,可太白诗句在上,若是我来写,反而让诸位见笑了。”

听及此言,皇上的目光微微有些愠怒,在座的文人们也纷纷交头接耳。有年长者悄悄为周离月投来赞许的目光,但更多的则是不解,眼前这样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周离月怎么就这样轻易放弃了?于是又有人起身行礼。

“皇上,既然周将军过谦,那不妨微臣为娘娘赋诗一首,还请各位多多益善,别辜负了皇上的重视。”说着对周离月投来嘲弄的目光。周离月泰然置之,眼神中没有一丝波动。

在众口纷纭下,皇后娘娘和皇上的怒气才有所消减。但周离月却不知道,因此皇上开始对他心存芥蒂。周离月在座中一言不发,内心想着吴更的请求又怎么向皇上开口。

良久,皇上才叫停了晚宴。

“诸位千里迢迢来到金陵城,朕自以为该尽地主之谊,请诸位移步偏殿,那里朕还为各位准备了更奢华的晚宴,还望诸位不要嫌弃。”

周离月只能随着众人来到了偏殿。但很快他便被眼前景象所震撼。

真用“酒池肉林”来形容也不为过!

各种点心散布四周,殿中央偌大的池子内装满了从蜀南运来的陈年好酒,周离月估计了一下,光是酒的运输成本,至少也得要上万银两!偏殿的支柱上雕梁画栋,龙飞凤舞有如活物,就是当年他当周家少爷时,都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阵仗!等到众人沉醉于宴会,他才缓缓登上二楼,朝着皇上和皇后的方向走去。

就在他将登上最后一级台阶时,有一只手轻轻拉住了他的衣袖。

周离月转头一看,是一位素不相识的女子。

“周将军,小女子有一事相求。”

他看着面前女子盈满泪水的目光,不知为何想到了吴更的面孔,不禁有些动容。

“小姐您说,但凡我力所能及之事,周某一定全力以赴。”

“周将军,不瞒您说,我本是金陵城中一户普通人家的女儿,在教坊学得琵琶舞蹈,本应卖艺谋生,却得到皇上赏识,被召进宫中成为舞女,宫中不见天日,无法归家,如今我的家父重病,皇上再不放行,恐怕我连双亲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说完她眼中的泪水便收拾不住,不断地涌出,脸上的胭脂都被泪水染花。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周离月被眼前女子的悲惨际遇触动,低低吟出了这句诗。

“恳请周将军谅解!”面前女子哭得更甚。

周离月开口,问:“那小姐你的名字是?”

“贱姓方名初雨,我在此跪谢将军!”说完女子便要跪下。

“这里不可!”周离月急忙将方初雨扶起。说完便向皇上和皇后的方向走去。

面对皇上的背影,他开口,声音铿锵有力。

“皇上圣明,草民周离月有一事相求。”

皇上转过身,只是淡淡地问:“何事?”

“余杭吴家女子吴更嫁入当地钟家,而今钟家贩卖私盐,按当今律法该入狱论罪,但苍生皆苦,还请圣上海涵,废除此法,从头再议。”

皇上冷笑。

“你的意思是,想让寡人亲手收回颁布的律法?”

“臣万万不敢僭越!只是私盐私贩本为市场交易,臣认为刑罚过重,还应该再加调整。”

皇上拿过纸笔,递给周离月。

“那你为皇后赋诗一首,你的建议寡人再加考虑。”

周离月不忍再想吴更祈求自己时的悲哀,毅然决然地拿过纸笔,墨迹龙飞凤舞,不到一炷香的时辰,他便完成了这首赋诗。

“依寡人看,你的才学,不该在太白之下。”

周离月低头行礼,“谢皇上成全!”

“皇上圣明,臣还有一事。”

看着皇后的笑意,皇上开口:“你说吧,看在这首诗的份上,寡人再允许你提一个要求。”

“金陵民女方初雨,家父重病,却因身为宫廷舞女,不得出宫,还请皇上开恩,放她自由身。”

“这也是小事,寡人许了。”

周离月再加思索,终于开口:“皇上圣明,容臣僭越。今夜大宴,天下贤士都齐聚宫中。只是这样的场合,皇上您不过问国家大事,反而戏耍座中诸位,一昧取悦娘娘,天子坐堂,真龙在上,实是不该。今夜微臣之言,实是心中所感,皇上海涵,怎样责罚微臣,臣都认命,还请皇上不要为难其他人。”说完周离月便再次行礼告退。

他看不见的是,皇上的脸已气得铁青,皇后的脸色也变了又变。

等周离月走后,皇上召来贴身太监。

“余杭草民周离月,永不叙用,狱中贩卖私盐未超五千两者,一律出狱放行,超过五千两者,留守狱中就好。”说完,皇上轻叹。

“至于民女方初雨之事,她恪守孝道,就免了吧。”

“这性子真如你的父亲,不过看在你镇守北境有功和先帝的父皇的脸面上,就算了吧,若不是父皇赞你刚正,不然寡人真当手刃你。”文人早已尽兴散去,大殿中只留皇上的低语。

周离月头也不回,走出宫廷。月色正好,他却第一次被吓得满身冷汗。在城中随便找了家客栈居住,他内心焦躁得彻夜难眠。

而受到皇上恩惠加上周离月帮助的方初雨,则在那夜恢复了自由身。

第二天,周离月坐上马车,赶回了杭州。

先前购置的笔墨早已送到,他将毛笔在温水中浸湿片刻,又开始研墨,墨香四溢。华美的信笺上的字迹整洁秀美:

钟家吴更夫人收:

见信如晤。前几日所托之事,我已悉数向圣上奉告,圣上开恩,应了我等请求。抄家之刑应不必再受,周某劝言,还请奉劝钟君,世事易变,还请谨慎。

周离月奉上

几天后,听得钟家平安无事的消息,周离月松了口气。有从京城回来的同僚给周离月捎了口信,皇上龙颜大怒,永不将他叙用。周离月反而松了口气,自己冒死进谏,得罪了皇上,能够苟且偷生已是万幸。可自己在皇上心中,怕早已经是有罪之身。

吴更的回信,他也没有打开,只是将新的信笺和那年吴更塞给他的信笺叠放在一起,整齐地压在书卷下。周离月又想起方初雨,那个恳求自己在皇上面前开恩放自己离宫的女子。

不出意料的话,她已经恢复自由身了吧。周离月这样想着,决定再去金陵看看。杭州到金陵并不算远,一路赏景,他对在写的志异也有了些灵感。皇上那一次大怒仿佛给他吃下了一剂定心丸,似乎这样是对不让他重入宦海的一个保障。

没有了衙门官吏三天两头的骚扰,他的心情也放松了许多。近来几日,他在杭州城中寻了个馆子教书,面对与他同龄甚至年长于他的学生,他也没有丝毫害臊,毕竟曾经他在乡试中高中亚元。其实当年他的文章本应取为第一,只不过父亲为了避嫌才让他屈居第二。

本应准备会试和殿试的年纪,他却因为战乱不得不奔赴前线。如果先帝还在世的话,也会应允他继续赴考吧。不过既然当今皇上下令,他也不想再考,教书和出书的收入足够他偶尔挥霍。

只不过到他这一代,周家算是彻底的家道中落。此次回到金陵,也只是想看看自己的帮助是否有所成效罢了。

再次步入金陵城,市貌早已不如前几日繁华,但仍旧喧闹。周离月随便找了一家酒楼,点了几碟小菜,二两白酒,在窗边自顾自地喝起来。楼上的台前载歌载舞,他在台下饶有兴致地观看。不知是哪户人家作宴,周离月沾光也能一睹金陵女子的风采。

店家认出是周离月,虽然知道他得罪了当朝皇上,但得知他直言进谏,为百姓考量的美事,特意为他送了一条松鼠鱼。周离月不敢白吃,拉着几个店小二将桌上酒菜吃尽,这才心安。经过那天在皇上面前的死谏,他孤傲的性子已经改了许多。

和店小二这般社会底层的劳动者共进午餐,周离月倒也不觉得有什么。等台前舞者舞完九曲,东家也尽兴之后,周离月在众多舞女中一眼就分辨出了一个熟悉的面孔,正是方初雨。

方初雨见是周离月,笑吟吟地上来打招呼。店家虽然不知道方初雨是谁,但近来的坊间传闻,再听得两人的寒暄,倒也能将二人的关系猜个十之八九。周离月招呼店小二将酒撤去,换了壶碧螺春,又加了几盒糕点,这才笑着对方初雨说:“请吧。”

方初雨连连推辞:“您于我有恩,此时我怎敢受你恩惠。”

周离月答:“当是老友相聚,请便就好。”说完还不忘笑笑。自从周离月离开京城以来,方初雨一直都以为是因为自己的请求才导致周离月触怒皇上。

周离月看出了她的顾虑,沉吟开口道:“皇上大怒实际上和你无关,全怪我出言不逊。”说完,便将自己那天劝谏皇上的内容复述了一遍。

方初雨听完,这才松了口气。又对周离月那天的帮助再三感谢。她听了周离月的亲口转述,才让她知道坊间传闻并不为假。方初雨的心中,又对眼前这位公子更添几分敬佩。

周离月似乎想起了什么,问起方初雨父亲的近况。听及此处,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忧伤。

“我赶回家时,还是来不及见到家父最后一面。”

“抱歉…”周离月心中也一阵阵难受。

“没事,生老病死,毕竟每个人都会经历。东坡有句词云‘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花开终谢,月圆终缺,恐怕这世上,总没有什么完美的事。”眼前女子只是苦笑。

周离月默默听着,又想起了什么。

“家父曾经购置了一处庭园,他问我,若是你,会给园子取个什么名字。我答:残园。他认为这个名字不吉利,但又有什么事是圆满的呢?也不过是镜花水月。

花开花落,月圆月缺,数不尽多少离别。纵是如当今这样的王朝,终有一天也免不了支离破碎。当年若不是我随父亲去往北境,父亲身首异处,如果我当初留在江南,没人继任将军之位,怕是这金陵城,也早已成为前朝遗事了吧。”

不知不觉,已经入夜。两人依旧对坐,各自谈着关于自己的一切。当问及之后该去往何方时,方初雨却踌躇了。

“也许,我该继续留在金陵城,然后嫁为人妇吧。”

周离月听了,有些感伤。当年的吴更也是因为自己的久征,而不得不嫁做人妇。他想着,如果他没有触怒皇帝,在那场宴会上学会世故圆滑,也许今天他还能随时重返官场,身居高位,然后迎娶眼前的女子。

但他周离月,现在却只是一个拮据,连学生礼物也不肯收下一分的清贫教书先生,是一个出书便能够收入颇丰,但却将收入全捐给穷苦人家的傻瓜笔者。

可他不能够不做,因为他怕对不起自己的良心,怕对不起如今父亲用生命才换来的暂时安宁。

他下楼,找账房先生借了笔墨,从随身的衣袋中拿出一张华美的信笺,写下了那首千古传唱的《琵琶行》。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

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那是周离月能赠予知己的最好礼物。

字迹仍然如同往常,蝇头小楷秀奇工整。白纸黑墨,整整一个时辰,方初雨就坐在那里,静静看着他写完。

周离月将信笺递到方初雨手中时,不知不觉眼泪早已浸湿了衣衫。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他唇齿间终于断续挤出这十几字。

然后转身,默默离开。方初雨没有挽留,只是含着泪,站在原地为他送别。

两年后。

当周离月再次踏入金陵城门时,他的内心似乎有些颤抖。这两年,他一直在杭州,没有离开,继续教着他的书,写着他的志异。与方初雨分别的那年冬天,他一个人坐在西湖畔,看着冬日大雪纷飞,一口一口地喝下杯中酒。宽阔的湖面结满了冰。周离月散开发束,任凭发丝在风雪中乱飞。

他在金陵城中打听着有关方初雨的消息,但人们要么说没听过,要么便知之甚少。一家青楼的鸨头找到他,告诉他,方初雨一年半前来了她们这里。

“她呀,曾经也是我们这里的头牌。”鸨头提到方初雨,微微露出自豪的神色。

“那她…现在呢…”那个曾经异常冷静的周离月此时却有些失态。

“她来到这里的时候,孤苦伶仃,母亲去世了,她因为染了风寒,舞队也不再肯要她,为了谋生,只能来我们这里。”

“半年前的冬天,她服了砒霜,自杀了。我们在她身上除了衣物,只发现了这个。”说完鸨头递出一张破旧不堪的信笺,但仍能看出,信笺曾经有多么华美。

“听说她是皇上开恩才出宫的?早知如此,还真不如待在宫中好。”鸨头一边说还一边不住感叹。

又是一年深秋。

那天夜里,周离月喝了很多酒。他又想起那年,他回到家乡,变卖了所有家产,也辞去了教书先生的职任。他离开杭州时,只带走了一个布包,一杆笔,一瓶墨,三张信笺。两张陈旧完整,整洁依旧,一张却破旧不堪。辗转四方,他终于又回到了金陵城。周离月借着酒意,回忆起二十年前的相识,似乎还恍若昨日。

半夜时分,他将身上仅存的碎银整整齐齐地码在柜台上。

客栈小仆收拾房间时,只看见满桌废碎的宣纸,半碟剩墨。墨汁还依稀散出沁骨的遗香。

宣纸上凌乱的行草下,写着一行工整的小楷:

临安微民周氏离月,年少北征,父母双亡北狄,卒大捷而归。身世沉浮,皇祖之托,无果而终。今皇孙即位,无颜面上,当免冠徒跣,谢罪而归。

识字的掌柜拿起宣纸,看了看,只是轻叹。

城中人只听得半夜值守城门的卫兵谈起,一个中年男人半夜离开了金陵城,背着一个打满了补丁的布包,一边走着,还吟着诗,其他的诗句听得不甚清楚,但有一句他却不断喃喃重复着。

“我本一心向明月。”

十五载春去秋来,也不过钱塘春水,稍纵即逝。皇上同妃子微服私访,正是游览西湖的时节。

皇上没有选择乘坐画舫,而是在湖边随便寻了条渔船。对其中老人道:“大叔,还请您带我和我妻游转西湖。”

老人只是向皇上指了指双耳,示意自己是个聋子,便识趣地拿起双桨。

“爱妃,这样也好,和聋人同船,倒也能畅所欲言。”

“皇上,臣妾听闻这西湖畔,曾有个叫周离月的文人。”

“周离月?”皇上眉头一皱,“寡人倒也曾从父皇口中听过,一个孤傲不群的聪慧文人罢了。”

“他写的志异,寡人年少时倒也从市井中寻得一二,可赐予你一看。”

“但皇上不知您是否听说,周离月,曾经和北里女子方初雨有些传闻。”

皇上捋着胸前长须,笑着说:“也不过是坊间传闻罢了。”

“寡人倒是有一点不解,那周离月,也算是个有才之士,怎会去寻个北里女子,那女子终了也负了他,自觉有愧,不也服毒自杀了。”

在船头一直不发一语的老人却开口喃喃自语着。

“世人皆晓周离月有眼无珠,却不知…”话说未半,便是猛烈的咳嗽。

剩下的话,声音小到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却不知我本自心向明月,唯有落月归处寻而未果罢了。”

“她不是所谓的北里女子,她只是方初雨,永远,永远。”

夜晚,皇上兴尽归去,只有老人独坐船中,没有烛火,他任凭漫天星斗照亮他的脸。

“七月十七,西湖无雨。”乌篷中传来这样一句低语。

月下少年不复当年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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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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