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皆有灵、有心,人有人心,兽有兽心,妖有妖心。
只是人心难测,兽心残暴,至于妖心?在民间那只是个传说罢了。
传说——狐妖之心,可凝魂聚魄,活死人,肉白骨。
历代不少达官贵族,甚至是宫中的那些贵人,乃至皇帝,都曾派人去寻过那传说中的狐妖之心,皆无果。
1、
轮圆的明月悬于狐宫上空,把狐宫里里外外都照了个通透澄澈。
琉璃瓦泛着莹莹的光芒,环绕狐宫的临仙湖衬得波光粼粼,一层薄薄的白色水雾笼在湖面上。
夜晚的狐宫宛若仙境。
湖心亭里,一个披散着乌黑长发,身着红裘的男子慵懒的靠在湖心亭的柱子上,手里捧着一杯已饮过半的醇香美酒。
他的脚边,已经躺着三个巴掌大的酒坛子了。
姬家一共就送来了五坛酒,大半都入了司空青的肚里。
要说这酒,它的来历可不小,当年为了酿出一坛半人高的酒,姬家掏出了大半的家底,用了最好的仙草,取的是仙湖中的神水。
在姬家那位最小的姑娘出生时,这坛酒被埋在了仙崖山的天池边,只待这位小姑娘长大成人,嫁给狐宫大公子,他的那位体弱多病的兄长时,才会被挖出来,成为上好的女儿红。
可惜.....
酒成了花雕,小姑娘也永远的停留在了十二岁,连及笄都等不来了。
2、
“阿青,你又一个人偷偷跑出来喝酒。”
一个温润的男声把司空青从伤春悲秋中拉扯了出来。
司空青转过头看见来人愣了愣,随后把酒杯随手放在长椅上起身相迎。
也不知是这酒后劲太大,还是这夜色太醉人,司空青连路都走不稳了。
他只能站在原地,口齿含糊:“阿兄,他们怎么让你一个人出来了?湖心亭这儿夜深露重,对你的身体不好,你...…”
“不妨事。”司空笑意缱绻温柔地打断了司空青。
然后状似不经意的问:“听说姬家今天派人来了。”
司空青垂眸,低叹一声:“那个小姑娘没了。”
一阵微风略过,带来湖上微凉的湿气。
司空瞳孔一缩,强忍着喉头的痒意,语气辨不出悲喜:“是么,可惜了。”
可惜了。
到头来,他也只能叹一声可惜了。多了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心间莫名涌上来的悲戚让司空终是忍不住那难耐的痒意,咳出声来,越咳越重。
司空青解下自己身上披着的大红裘衣,披在司空身上。
红色的裘衣穿在司空的身上,让他少了几分病气,添了一抹艳色,好似那天上清冷的皎月落入人间,多了几分烟火气。
司空青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兄长,不由得竟看痴了,脱口而出:
“兄长,你穿红色真好看。”
司空抚着胸口的手渐渐缩进。这话,他以前也曾听到过。
“阿,这红色配你再合适不过了。”
娇嗔的,恼羞的,俏皮可爱的,痛苦的,悲泣的。
无数的声音涌入司空的耳中,最后化为了他自己的一声哀叹。
“以后就不必再见了。”
3、
二百多年前,那时还没有司空青,司空明也并不像现在这般病殃殃的。
当年,司空可是万千少女的梦中情人。
不仅是因为他长了一副勾人心魄的长相,更有他一手出神入化的仙术,他那时还是狐宫最有天资的一人,本该成为狐宫下一任的宫主。
司空从出生开始就过的一帆风顺,受人吹捧,这也养成了他桀骜不驯的性子,就像现在的司空青一样,除了族中长辈,是目空一切的。
可狐族之间的感情是淡泊、疏离的,狐宫也是寂静、清冷的。
所以司空经常不顾旁人劝阻,离开狐宫跑去人间看那斑斓的世界。
也因为此,他遇上了一个不该遇见的人。
一个想挖他心,要他命的女人—-沈娇。
明明有着那么娇俏的名字,却泼辣的像个小辣椒。
沈娇是抱有目的的接近司空的。
她也不知道是从哪个说书人那里听说的:常常往百花楼里跑的那位司公子,不是人。
她当时是不信的,所以随口问那说书人:“他不是人是什么?还能是妖不成?”
“对咯!就是妖啊,还是那狐妖呢!不然怎么会生得这么俊俏.…”
沈娇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神情凝重。
狐妖的传说她也听过,狐妖的妖心能活死人,肉白骨....若是真的,那晋郎是不是就有救了?
4、
司空在百花楼看见沈娇的第一眼就知道她并不是百花楼里的姑娘。
想起坊间关于他不是人的传闻,司空也多少猜到了沈娇的目的。
怀着逗弄的心,司空并没有拆穿沈娇拙劣的“表演”,光明正大的调戏起沈娇,把沈娇气的指着司空明的鼻子“你”了半天。
“你这个登徒子!”
司空月笑的放荡,他抓住沈娇指着他鼻子的手指,将自己的手缠缠绵绵的饶了上去。
“来百花楼的,可不就是干这事的么,怎么能叫登徒子呢。”
在沈娇看不到的地方,司空的耳根微微的爬上了红晕。
怕是沈娇也想不到,比登徒子还像登徒子的司月公子,到头来竟然是个连姑娘小手都没摸过的纯情少爷。
“你!”
沈娇气的手都抖了。
传闻里司月公子谦和有礼,现在看来都是放屁!
司空也懂得见好就收,他松开沈娇的手,收起脸上故作浪荡的表情,态度谦逊温和。
“姑娘别有用心的接近在下,在下也小小的戏弄了一下姑娘,就算两清了吧?”
沈娇听见司空知晓自己的别有用心,本来有些心虚的,可听到后来,她的暴脾气又压不住了。
“戏弄?两清?你做梦!”
司空差点维持不住脸上温和的表情:“那姑娘想如何?”
沈娇垂下头,咬了咬下唇。
她现在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了。
不管司月是不是狐妖,她都不可能杀他取心,即便他是妖,可他现在和人并无区别,她怎么可能下得了手。
“我想.....让你帮我救个人。”
沈娇犹豫了半天,吞吐的说道。5、
救人而已,司空想都没想就应下了。
可当他看见沈娇要他救的人时,却犯了难。
此人身体已腐烂大半,虽然还算活着可魂魄已经散的差不多了。
不像是人为所致。
“他这是?”
沈娇抽噎:“上山采药时被蛇咬了,本来已经敷了药的,可不知为何就变成这样了。”
司空明眉头紧蹙。
沈娇见司空的神色,忐忑
问:“司先生,晋郎他还有救吗?”听见沈娇对床上男人的称呼,司空明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堵得慌。
“有倒是有,只是..…”
“只是什么?”
“我得把他带回我的老家才有法子。”司空明眼底闪过一丝精芒。
6、
长公子带回来一个女人和一个半死不活的男人的事,很快传遍了狐宫上下。
带人类回狐宫本就犯了狐族大忌,司空这一带还带了俩,惹来不少人的非议,就连向来宠着他的大长老都来兴师问罪了。
司空把来人一一打发回去,才来到狐宫外围的客居中。
沈娇和那个被称为晋郎的男人被他安排在最边缘的一间客房里。
司空推门进来时,沈娇正在为晋郎擦拭着身子。
看见这一幕,司空的心里更难受了。
是一种他也说不上来的,感觉五脏六腑都搅在了一起的难受。
司空三两步走到床边,把沈娇推开:“别擦了,擦了也没用。”
司空的语气格外冲,让沈娇都听出不太对来了。
不过沈娇并没有多想,只以为司空是因为挨了训,心情不不痛快,拿她出气罢了。
起因也是因为她和晋郎,沈娇也就忍下了。
可谁知司空的情绪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得到缓解,反而更加变本加厉,尤其是在沈娇照顾晋郎的时候更是阴阳怪气。
终于有一天,沈娇忍无可忍,把手中的布扔到了司空的身上:“你有病啊!”
司空被沾了满满浓水的粗布糊了一脸,呆愣的站在原地。
沈娇冲动过后,有些后悔,她去了片干净的布,打湿,递给司空。“呐,你要不要..…”
沈娇话还没说完,便被司空一把抱进了怀里,不由挣扎起来。
司空此时总算想通了,他这一个多月以来心烦意乱的缘由。
他在嫉妒。
嫉妒一个快死了的人。
嫉妒他拥有他不曾拥有的,曾经渴望过的,热烈的,全心倾注的情感。
沈娇从司空怀里挣脱出来,气恼的糊了司空软绵绵的一巴
掌:“你到底...…”
“我也想要。”司空紧盯着沈娇。
沈娇不明所以:“什么?”
司空盯着沈娇,没再说话。
“你想要什么就说呀,磨磨唧唧的。”沈娇等的不耐烦了,嘴里嘟囔着。
司空移开目光,岔开话题:“伤他的是蛇妖。不知道是什么蛇的话,其毒难解,而且他现在这个样子,解毒也未必能活下来,只有靠.……”
沈娇看向司空:“靠什么?”司空一字一顿:“妖、心。”7、
听见这两个字,沈娇愣了愣。
狐宫是狐族居所,她早就知道了,可她也早把妖狐之心的传说抛之脑后。
她不认为妖心和人心有什么区别,没了都一样会要命的,所以她压根没再想过要靠妖心去救晋郎。
以命换命,太沉重了。
司空似是知道沈娇所想,淡淡开口:“妖没了妖心不一定会死。”
说着,看向窗外:“妖心非心,乃心也。”
沈娇表情麻木:“说人话。”
司空收回看向窗外的目光,再次把目光放回沈娇的身上,浅笑:“妖心并不是妖的心脏,而是凝聚其感情的妖丹。狐族天生淡漠,鲜少生情,一旦生情便会生出妖心。”
沈娇似懂非懂:“那就是要你能体会到感情呗。”
司空摇头:“下个月,陪我去一趟人间吧。”
8、
数月过去,人间街市依旧繁华。过两天就是乞巧节了。
女子在这天会对月穿针乞求织女保佑,若是七根针都能穿完,那便能成为一个巧手女郎。
沈娇拉着司空走在街上,给他讲述着乞巧节的风俗与传说。
当她讲述到牛郎织女相会时,司空明问:“你也会期待和他相会的那一天吗?”
司空口中的“他”无疑就是晋郎了。
沈娇本应脱口应是才对,可那个字临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她和晋郎并非那种关系,最开始和司空这么说,也只是为了让他能全心全意的救治晋郎,现在,她却不想以这个为借口了。
沈娇抬眼看了看司空,觉得自己真的是疯了。
人与妖?怎么可能呢。
可是....牛郎和织女不也是天上地下,两界之人么?
那她是不是....
司空等不到沈娇的回答,以为她是默认了,自嘲一笑:“总觉得我就是隔开你们俩的那王母娘娘。”
说罢,垂着头转身便往前走。
“不是的!”沈娇拉住司空的衣袂。
司空明回头。
沈娇倔强的看着他,像是要哭出来了。
“不是的.…..….我.……”
司空看着沈娇,摸了摸沈娇的长发,打断了她不让她继续说下去,语气是沈娇从未听过的温柔。
“我知晓了。”
9、
回到狐宫,沈娇开始刻意的避开司空,司空鲜少能看见沈娇。
就算是去晋郎的房间,有时也看不到她了。
而在狐宫众人的眼中,司空也变了。
他少了几分桀骜,变得温润谦和,他的礼仪现在就算是找来最严厉的礼教老师都挑不出错来。
司空曾在沈娇口中听过不少关于晋郎的事。
她说,晋郎是很好的郎中,知书达理,对谁都温润如玉。
她还说,晋郎待她是极好的,两人相敬如宾。
司空并不知道,那些只是沈娇随口胡说糊弄他的托词,他也不知道,在夫妻关系中,相敬如宾其实并不是什么好事。
司空单纯的以为,沈娇说了,那便是她喜欢的。
所以沈娇有意避着他,他也不去主动打扰她。
日子就这样渐渐过去。
晋郎身上的毒蔓延的越来越厉害,他身上已经再也见不到一块好肉了。
沈娇主动找到了坐在湖心亭饮茶的司空明:“司空公子,狐族要是没了妖心会如何?”
司空饮下手中半盏茶,看向沈娇,笑道:“谁知道呢,反正不会死就是了。”
妖心凝聚着狐族最炽烈的感情,若是没了,和抽其魂魄没什么区别,司空怎会不知道呢。
只不过是司空不愿去想,若是沈娇知道了真相,还是选择了晋郎,他当如何?他该如何?
沈娇犹豫半晌,怯怯的看向司空明。
“你的妖心...…”
司空垂着头,如绸缎般地黑发垂落在耳边,遮住了他的神色。
“快成了。”
10、
沈娇不知道司空的快成了是有多快,只是又过去了几个月还是没有一点动静。
时间流失,让她心生退意。
这真的是她想要的吗?
用司空去换晋郎?
晋郎是她的恩人不错,可是司空.…..…
沈娇抓着领口,无助的蜷缩在晋郎的床边。
“娇娇。”
司空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沈娇胡乱的擦去脸上的泪水,清了清嗓子:“进来吧。”
司空看见沈娇满脸泪痕的样子,愣了一下。
墙角放着的香炉炊烟袅袅,剩下的小半柱香在那静静地燃烧。
“你……”
“我.……”
沈娇此时已经平静下来,她看着司空笑的勉强:“你说。”
司空明走到沈娇面前,把她从地上抱了起来,放在了床边的软塌上。“狐宫建于静心湖之上,地凉,莫要再直接坐在地上了。”
沈娇低声应了句。
“快过年了。”
司空拢了拢沈娇微乱的发丝,轻声说:“我们一起去人间过年吧?”沈娇抬头看着司空温柔的能滴出水的眼睛,问:“为什么要去人间过年呢?”
司空温柔的看着沈娇,不语。“为什么?”沈娇莫名的不安。
司空轻叹一声,双手轻轻环着沈娇的肩,在她耳边低喃:“因为狐宫是没有年的,我想和你一起过一次年。”
司空明的呼吸打在沈娇耳边,麻麻痒痒的。
红晕一点一点爬上沈娇的脸颊,胡乱的应了声,全然不知今夕何夕了。
司空得逞,眼底闪过一丝笑意,随后又被浓浓的悲戚所掩盖。
11、
年关将至,在街上采买年货的人多如潮水,各个大小商贩也纷纷借着这个时机出来做生意。
司空牵着沈娇的手,漫步街头,同行色匆匆或是各处吆喝的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当路过一家成衣店的时候,沈娇拉着司空进去。
她挑了半天,取下一件红底金纹的鹤氅,在司空明的身上比划来比划去。
最后拉着司空笑道:“阿明,这红色配你再合适不过了。”
司空睁大了双眼。
这还是沈娇第一次这么亲密的叫他。
是真心实意?还是看在他即将要付出的,所以给他一颗甜枣?
司空分不清,索性也不去多想给自己找不痛快。
他傻笑着看着沈娇:“你要喜欢,我以后都穿红的。”
沈娇也欢喜的应着。
可是他们,哪里还有以后呢?
12、
大年初一,大街小巷处处张灯结彩。
司空挑的客栈是红灯笼挂的最多的,远远看去像是一片血色。
这天一早,沈娇就觉得心神不宁,总感觉有什么不好的事会发生。她跑去找司空,却没在房间里找到司空的身影。
不安的感觉再次扩散。
她跑到楼下抓住掌柜的,问:“请问你看见和我一起来的那位公子了吗?”
掌柜的却是一脸奇怪的看向沈娇:“和你一起的公子?这位小姐,你是一个人来的啊。”
一个人?
沈娇愣住了,她怎么会是一个人来的?她明明.…...
沈娇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发疯似得跑出了客栈,朝着她以前住的那条街巷跑去。
她的家,她以前的家,门口已经挂上了两个圆滚滚的红灯笼,老旧的木门刷了新漆,上面也贴上了新的春联。
那字是她曾看了数年的—-
晋郎回来了。
沈娇茫然的站在门口,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晋郎回来了,那司空呢?
“娇娇,你站在门口做什么,快进来,别着凉了。”
温和的,谦逊的,以前沈娇最为欣赏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可是沈娇感受不到一丝欢欣,她的心中空落落的,她的心好似也随着司空明的消失而飞走了。
“娇娇,今天家里来了客人...…”
晋郎还在喋喋不休的说着什么,可是沈娇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来,和你介绍一下,这一位是司空公子,我的毒伤就是他替我治好的。”
沈娇听见司空的名字,抬头。
只见司空面无表情的站在老旧的破瓦房内,昏黄的烛光把他的脸照的明明灭灭的,让沈娇找不到一丝熟悉感。
听到晋郎的夸赞,司空淡淡道:“这不算什么,不用向我道谢。”
随后,看向了沈娇:“我今日前来是来向你们道别的。”
沈娇瞪大了眼睛,晋郎则不明所以。
“我想,以后大概都不会再见了。”
沈娇伸手想去拦住离开的司空,却发现她根本动不了,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目送着司空远去。
这就是失去妖心的代价吗?他对她所有的炽烈的感情,都随着妖心,烟消云散了吗?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13、
旭日初升,暖橘色的阳光洒在静心湖上,驱散了一夜寒意。
司空艰难的睁开眼睛。
“阿兄!你终于醒了!”司空青看见苏醒的司空,高兴地扑了上去。司空捋顺司空青的飞乱的发丝:“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一样。”司空青用毛茸茸的脑袋拱了拱司空明的掌心:“因为兄长你睡了好——长时间啊!”
“是么。”司空轻声呢喃,“可能是因为,做了个梦吧。”
“梦?”司空青歪了歪脑袋,头顶上冒出两只尖尖的白色耳朵,一抖一抖的。
司空看向外面金灿灿的阳光,与斑斓的狐宫:“是啊,一个美梦呢。”
司空到底还是藏了一抹私心,他留下妖心的同时,也留下了沈娇的一滴精血。
现如今,他也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