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花子死了。
奈良不相信，接完警察局电话通知后，他连外套都没有披，就冲进零下一度的夜色里。防盗门被他大力撞得弹回去，震得整个楼道都有回音。
警长允许他进了公寓，那么熟悉，昨天奈良还住在这里。吵完架，晚上奈良回了自己家，没想到，一夜之间就和花子永别了。
她的脸已经被蒙上了白布，瘦瘦的平平的，多余的布料垂落到地上。
花子不是个凹凸有致的姑娘，她的妹妹乔是。乔和她同父异母，父亲很早就患癌去世，留给两任妻子一人一套房，谁也不欠谁。
乔的母亲泼辣，猩红嘴唇长年抽烟，丰乳肥臀很是娇艳。花子的母亲则隐忍，高挑纤瘦，生气时就抿着嘴不说话。
准确讲，是乔先认识奈良的。
乔去小卖部帮妈妈买烟，奈良在旁边搭了句腔:“一个女孩子，抽这么烈的。”
乔回头，就拿出手机啪啪啪，奈良惊愕的样子留在了手机里。发给花子，乔发了个花痴的表情，问“帅吧？鼻子真好看。像赵又廷。”
花子立马回复:我要追他。
2
花子是个热情的姑娘，好像体内有座要爆发的小火山。她一米五八，就穿上八厘米的恨天高；为了掩盖小麦色皮肤，每天的粉底要卸妆好几遍；对着视频，学了十几遍，做会了奈良喜欢吃的小汤包。
撒娇卖萌，穿衣搭配，花子妈妈不会的，花子都会。只是，没有乔会。乔仿佛是天生的美人胚子，走进服装店，试着衣服，看着她穿的好看，她还没买别人就买了的那种。老板娘看到乔，脸上就开花。
血浓于水。同父异母毕竟也是亲生姐妹，乔虽然是妹妹，什么都让着花子。花子喜欢抢乔的东西，乔的化妆品，先看上的衣服，当然还包括——乔看上的男人。
奈良应该不算，乔只见了一面，还没看上。所以，奈良成功的被花子泡到了。
3
花子表现的很依赖奈良，爱的不行。可奈良渐渐觉得，自己不是她的菜。
花子太爱秀了，谈个恋爱，什么都要发朋友圈。吃饭，奈良送的礼物，一起洗碗，甚至——有一次，奈良的睡相被她放到网上。
奈良不悦，有种被监控的感觉，他表示抗议，可花子喜欢。她就是喜欢这种，全天下都看见她的样子。
他们一起吃饭，一起看电影，一起参加各自的朋友圈聚会，像连体婴一样。花子很享受，过了一段时间，奈良试着抽离，想喘口气。
花子不让:“我这么帅的男朋友，就是要天天让别人看到，要不然小心别人以为我单身呢，你不怕我被抢走吗？”
聚会也不是天天有。
有那么几天，奈良只想和她安静地呆着，哪里也不去，享受属于自己的二人世界。花子答应了。
奈良下班回去，走进公寓楼道，就听到楼上传来乔的笑声。换了拖鞋，吃着红油辣子满盆的夫妻肺片，第一次，奈良食之无味。
一整顿饭，花子都在给乔讲和奈良的恩爱，和奈良去日本旅游的事情，奈良给她做礼物的事情，奈良吃完悻悻地去了厨房洗碗。
“能不能别让乔过来？你答应我只是我们两个人的。”奈良抱怨。
“好好，是乔自己要过来的。我只是把做好的夫妻肺片发了个朋友圈而已，被她看到啦！那也是她最喜欢吃的，我总不能拒绝吧？”花子九点了，还在镜子前补着口红，晚上她并不用出门上班。
奈良没有反驳，背对着她装睡。他知道，乔的确喜欢夫妻肺片，但他也知道，在乔要求过来吃时，花子一定没有告诉她，奈良只想和花子一起吃的愿望。
花子什么都好，对谁都好，谁会忍心怪她呢？
4
争执爆发了，却不是花子和奈良之间。
花子养的乌龟死了，刚好在乔那里寄养一周，旅游回来拿到家当天，晚上就不翻身了，小绿豆似的眼珠儿，愣是睁着不动了。
满大街的巴西龟，便宜，而且也没买多长时间。奈良安慰，死了就死了吧，再买就是了。
花子不同意，不肯扔掉乌龟的尸体，拿出支架让奈良帮忙，找好角度，她抱着水缸哭泣，拍下来。
在电话这头对着乔一顿撒气，怎么都不行，那样子仿佛她是妹妹，乔才是姐姐。奈良看呆了。又惊讶，又心疼。
奈良开玩笑:“也许，乌龟是太想你，自杀了。”
“不！它不会自杀，”花子定定地盯着奈良，瞳孔缩紧:“自杀，是最昂贵的，都没有人看到。”
抱着手机屏，数着微信圈加微博加抖音，所有的关注人数和点赞数过百了，花子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她睡着了，乔还不放心，打电话给奈良问怎么办。奈良说，看明天吧。
第二天，花子醒了。上一天班回到家，乌龟的事，她一个字也没提。奈良于是，也不提。
5
恋爱是有蜜月期的。
据说两个人相爱，是因为丘脑不断分泌多巴胺的原因，这种物质传递喜悦兴奋感，但不断分泌会导致大脑疲倦，也就到了，不想时时刻刻都在一起的时候。
可，这种科学效应在花子身上竟然不起作用。
花子在KTV里，必定要把会唱的十首情侣对唱，都点一遍。还拉着奈良一起，深情对唱，如果朋友们掌声不够热烈，就再来一遍。在大街上，走着走着，走到人多的地方，会突然撒娇要奈良背。会把旅游在湖边捡的枫叶，一片片摆在笔记本里呈心形，当然是，为了拍照。
这些习惯，花子坚持了一年。她热爱生活，不知疲倦。
“你不累吗？”奈良是真的累了，他摸着花子的头，才比她大五岁而已，怎么感觉自己老了。花子在他脸上吧嗒一口，嘟着小嘴:“和我在一起累吗，你不爱我了吗？”
“当然爱。”奈良在被子里，抱紧她，太瘦了，像个孩子。
“那你愿意陪我去任何地方吗？我还想去墨尔本。”花子说。
“愿意。”
6
不是说好一起去墨尔本吗？怎么就死了。
奈良真想把布掀开，质问花子。他浑身无力，抬不起胳膊。进门后，扑通坐在地上。
警长派人扶他坐在凳子上，“简单回忆下你们最后一次见面做了什么，等下回警局做个详细笔录。”
“我们没做什么，没做什么，我们吵架了，”奈良痛苦地抓着头发，把头埋下来，他仍然无法接受花子已经死亡的事实。“我，我想不起，我们说过什么。”
警长摆摆手，示意拿本子的警察走开，拍拍奈良肩膀:“我们理解，很多这种情况，你太难过了，想不起来。没关系，初步判断，只是自杀。你等下随我们一起回去，再想吧。”
“不！不是自杀绝对不是！”奈良激动大喊。
警长:“你，想起什么了？”
奈良想冲进去，被拦住:“花子说过，自杀是最昂贵的！她绝不会自杀！她还要和我去墨尔本！她亲口缠着我要去的！”
警长:“那，最近除了你，她和谁还有过矛盾？”
奈良不想说出口。一只乌龟而已，不至于吧。他茫然摇头，警察把他扶上了车。
7
做完笔录回到家，昏昏沉沉到天亮，眼皮打架才眯了一会儿觉。
奈良想去花子住的公寓再看看，挪不动腿。花子在的时候，仿佛有去不完的地方，越是人多的地方，她总呆不够。而且，还喜欢招惹别人注意。她为此自豪，曾经对奈良说:只有公主，才配被世人的目光包围。
花子不在了，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她那么热爱生活，怎么甘心死呢？她一直都那么快乐，没有理由去死啊？哪对情侣不吵架呢？
奈良拼命地回想，虽然想不起具体说了些什么，但应该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认识后的下半年，经常吵吵小架拌拌嘴，第二天奈良再带着早餐回去哄哄，就好了。
他太累了，实在想要躲起来休息休息，不想晚上还嘟着嘴配合她，拍吃晚饭，互相喂饭的直播视频。
这没什么大不了吧。难道自己走后，乔和她又吵了？上次乌龟的事，乔还耿耿于怀？
8
出乎意料，三天后，乔主动来看奈良。
“出事前一天，你们吵架，你到底跟她说了什么？”乔先发制人。
“我想不起来。我们没吵的多凶。”奈良的下巴上几根胡子拉茬，眼圈发黑。
“那最后见她的人就是你，一定和你有关。你再想想，你说了什么？”乔逼问。她没有她妈妈的烈焰红唇，也一样气场强大，一米六八的身高，黑色皮裤裹在二郎腿上，腿形紧致饱满。
看样子她也哭过，脸上妆容干净，眼白红血丝密布，妆化不到里面去。
奈良接过乔递过来的烟，看着乔吐了一口，烟圈弥漫在空气里，模糊了她的脸。有一瞬间，奈良真分不清那张脸是花子还是乔。
自己到底说了什么？最后说了什么？怎么像橡皮擦在脑海里，抹得干干净净。奈良一口接一口地抽，想把胸腔里的压抑全部吐出来，呛住了不停咳嗽。
“她有没有因为乌龟的事找过你？你有没有和她吵过？”奈良问的心虚，他朝露天的阳台外面，吐出一大口烟雾，一阵风就卷跑了，天空阴沉，漫山乌云。他知道乔对花子很好。
“你以为是我？？”乔激动地站起来，俯身双手撑在桌子上，眼睛更红。她的胸真的好大。
奈良想到，有次亲密过后，花子问他有没有看到乔的大胸，奈良说没有。花子不信，非要他保证从不去看乔的胸。
现在，奈良一览无余，没有人跳出来掐着他喊:“你不许看！”
乔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回到二郎腿的坐姿。“你知道我不会，自从父亲去世后，我就发现她变得很怪。父亲更喜欢我的妈妈，我们都知道。城里的房子是我们的，花子和她妈妈住在郊区。”
家里已经几天没有打扫，落满了灰，烧不了水喝，所以奈良一动不动。
乔捻灭了烟灰，继续说:“我们相差两岁，她毕业后就听爸爸的话来城里找我。我们很合得来，父辈是父辈的事，我们是我们。”
“可我，最想不通的。我有时有种奇怪的感觉，感觉自己不像是她的妹妹，而像是她的妈妈。”乔无奈地摇了摇头，“这种感觉很怪，你知道吗？”
“我懂。”奈良想说，感觉自己有时像花子的爸爸。宠的快没有底线了。
“那既然不是你，也不是我，会是谁？为什么我们都感觉她不完全是自杀？”乔握住奈良搭在桌上的手，认真道:“你和我跟她接触最多，我们同时有这样的直觉，不是没有原因的。”
“所以，现在我最想知道，你们见最后一面时。你到底说了什么？”丢下这句，乔甩着大波浪卷发走了，残留的黑鸦片香水味，若即若离，游进奈良的肺。
我说了什么？这重要吗？既然我们都对她这么好，她为什么要走？
奈良前所未有的颓废。
9
警长给奈良打了个电话，有人举报花子不是自杀，说和他有关。让他再想到什么的时候，就主动去做笔录。
奈良气恼，觉得是乔。她放不下花子。
下班后，又去了公寓，奈良站在客厅闭上眼。空气里已经闻不到花子的味道，关门几天的潮湿夹着浮尘，让鼻孔觉得涩，很不舒服。
卧室里，浅粉色的底墙是当时搬进来前，花子重新找人刷的，说拍照好看，那是她的幸运色。大大小小的风铃，窗台上，天花板，床头，贝壳做的，松球穿的，一个个都哑巴了。再听不见，清脆的声音。
“咯吱”
哪里的木头缝在经历风化，发出了一声闷响，在过于安静的房子里，那么刺耳。
奈良下意识蹲下来，拉开抽屉，几封拆开的信。是情书，写给花子的，笔迹熟悉又不敢确认。
花子情人节还收到匿名的花呢，天堂鸟和满天星簇拥着香水百合。花子享受看到奈良嫉妒的模样，一直都没告诉他是哪个暗恋者。
有必要问吗？奈良犹豫，还是给乔拨通电话。
乔问:“情书是什么内容，念给我听。”
奈良念了。乔:“那是花子大学时写的诗。”
还有天堂鸟和满天星呢？
乔说:“那是我陪她一起去花店订的，她说要送给哪个朋友，我没有多问。”
还有，还有什么要问？
奈良坐在地上，望着眼前花子躺过的床，突然心跳一阵加快。
10
为了不再想花子，奈良申请加班。连续熬夜几个晚上。
半夜起床上厕所，门吱呀开了。奈良打了个寒颤。
花子回来了。
奈良走近，想要同她说点什么，花子直接走到床前，她看不见他。她穿透了奈良的身体。
花子蹲下，拉开抽屉。把情书看了一遍又一遍，放在胸前。
我送她的所有礼物都不看吗？奈良想，花子一件也没动。站起来直直躺到床上。
“花子，你为什么要走？”奈良问。
花子慢慢转过头，死死盯住奈良，漆黑的眼眸比往常大了两倍。
她慢慢坐了起来，站起身。
奈良伸出手想扶住她肩膀，像往常一样把她拢入怀里。我们都这么宠你，你有什么理由走？？
伸出手，指尖只有冰凉的气流。
“你为什么要走？谁对你说了什么？”奈良抓狂地朝花子吼，这么多天的憋闷，他受够了。“还是我对你说了什么？”
花子的瞳孔里流出泪，她指着奈良。
奈良惊愕:“是我？？”
花子摇头，却没有放下手指。
奈良靠近她，压低了声音，乞求般，哽咽:“你就告诉我，告诉我吧。”
花子像影子样退后，退后，她指着奈良的手指没有放下。
“告诉我！！”奈良跪下来，痛哭。
花子掉下楼。
11
睁开眼时，奈良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
窗外，阳光刺眼，投进来的光柱里，尘舞飞扬。
奈良开车来到警局，他意外看到乔的车停在院子里。她来干什么？
走到门口时，奈良突然停下脚步，想要叩门的右手停在空中。
“我猜对了，她不完全是自杀。”是乔。
“但也不能定罪，因为这是她自己的心理问题，她男朋友应该不知道。”警长的声音浑厚低沉。
“正确。”是个陌生男人。“根据你讲述你姐姐的所有事情，我初步推断，她没有你们看到的那么热爱生活，她其实活得很累。
她太累了，一生都在作秀。她男朋友只不过戳破了她最后的心理防线，像气球破了。她演不下去了。”
从奈良脚底生起一股寒意。他背抵住墙。
“因为乔女士的不甘心，警长找到我，我们重新整理了所有资料，并找到当时的楼层监控，捕捉到她男朋友的唇形。”陌生男人说，“他当时很崩溃，说‘你不要再演了！'”
“就是这样。”
不知道怎么把车开到公寓的，奈良躺到花子的床上，用双手把情书按在胸口，合上眼。
明天，他不准备醒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