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名残忍的记者,专门搜集人间的各种疼痛、苦楚和不幸。
我怕她不来,所以找了一间格调高雅的咖啡馆,安静、隐私。可这里的咖啡太贵了,若她不来,我三天的生活费就白白消耗掉了。不急,等她来了再点,我把服务生大大方方地支开。
果不其然,她不来了。我毫无损失,用我一贯的阴郁表情掩饰着内心的挫败感。
我抬起手腕,腕表的指针在快速地流动着,准备起身离开。我失望地望了一眼窗外,却见一个人把前额呆呆地贴在窗玻璃上,没错!就是她,她来了,她竟然来了,她真勇敢。她双手趴在玻璃上,左手的掌心有一个牛皮纸信封,也紧贴着玻璃。
我向她挥手,她毫无反应,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径直走向门口,去迎接一下。
我来到她刚才站着的位置,她却如一缕青烟消失在懦弱的空气里,留下一个信封孤独地躺在窗台上。我知道,她此刻一定躲在某处观望着这里,但我没有四处张望,藏起了自己的直觉和精明,默默抽出信件。
讨厌的记者:
你好!
有时候觉得你很讨厌,冷不丁冒出来一个劲儿地开挖别人的伤疤。有时候觉得你很可亲,像我远方亲戚家的那个哥哥。今天下午,我特别需要抚慰,故而把你当成了哥哥。
十九年前,爸爸是一家发廊的理发师。据妈妈说那时的爸爸帅呆了,西裤、衬衫、小坎肩是爸爸的标配,梳着油光发亮的大背头,举手投足间满满的男性魅力。妈妈第一次去这家发廊剪头发就被爸爸的手艺惊呆了,当然,也被爸爸忧郁的眼神迷住了。
妈妈提议如此手艺可以出来创业,自己做老板。爸爸说没有本钱,没有做老板的命。妈妈说怎么没有啊?之后,妈妈硬是逼着外公变卖了祖宅,拿着钱租了一间繁华地段的铺面,请爸爸来做老板。
“雅倩,还是你做老板,我只爱琢磨原创的发型。况且,钱都是你出的。”
“这都无所谓啦,反正也是一家人啦。”
“你说什……么?”
妈妈一顿坏笑。
在爸妈的爱情里,妈妈主动攻击,不惜一切代价,占尽了先机。谁说爱情只是一种情感,它怎么可能脱离现实生活而虚无缥缈地存在?永远是现实生活衍生出爱情,而不是颠倒过来。一旦爱情成形,便与现实生活开始了无休无止的纠缠。彼此缠绵也好,若即若离也罢。
爸妈的爱情也有被世俗击垮的那一天,那是我上初一的时候,事情起源于一次大人们的同学聚会。妈妈精心打扮,勾眼线、画眼影、涂脂抹粉好久才出门。
“你身上有他的香水味,是我鼻子犯的错,不该嗅到他的味,忘掉一切陪你睡。”妈妈回来后,爸爸一直重复着这四句歌词。
经过两天的冷战,妈妈终于熬不住了,她承认是见了一个男同学,但并没有做什么。可是,久久不散的陌生人的味道又怎么说得清?若不是亲密接触,怎么会染上别人的味道经久不散。
这款完满的爱情算是进了一颗老鼠屎,坏了所有的气氛和味道。爸爸整天价如鲠在喉,喝口水能呛着,吃口饭也作呕,我心疼地拍打着爸爸的后背,他闭着眼睛不看我,我从没见过他如此虚弱。
这次,爸妈没有和好如初。我经历过爸妈的太多次和好如初,但这次,我打心眼里没敢奢望。过了两天,爸爸便不再回来了,我打电话过去,他说在理发店睡。再后来,去我们家理发店的客人都败兴而归,因为爸爸已经不去理发店了,只有两个伙计和新来的学徒工在闲逛。
爸爸去了哪里?我迫切地想知道,也担心他会不会想不开,可我又不敢再打电话,我怕再次听到他那萎靡堕落的声音。这种爱情事故总像车祸一样,自然,却又突如其来,让人猝不及防,散落一地的悲伤、心碎,难以收拾。
过了大概十多天,我和妈妈终于得到了爸爸的讯息,是信,舒展洁净的白色信封里装着扭曲的内件,是爸爸和其他妖艳女人抱在一切的照片。爸爸大笑着,那笑容里分明藏着决绝的冷酷,但依然掩藏不了他内心深深的忧伤。
他开怀大笑的时候有个特点,那就是他的下巴会习惯性地向上翘,照片上的他分明没有。信是我拆开的,妈妈在一旁呼吸急促,看到如此内容后,她迅速地把脸扭向一边,屁股慢慢地软进沙发里,瞬间嚎啕起来。
我已经不小了,这次,这种感情的事,妈妈没有回避我。我把信撕成了碎片,使劲儿扔进垃圾桶,但我马上就后悔了,我把属于爸爸的碎片一一拣拾起来,拼成完整的爸爸,我太想念爸爸了。
我知道,爸爸是过不了心里的坎儿,才这样做的,他是在报复妈妈,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让他的内心好受一些,不再被嫉妒的愤怒深深地煎熬。
我盯着拼好的爸爸,在那一瞬间,我想象着爸爸试图挣脱悲伤的枷锁的样子。爸爸想要的是一种纯粹的爱,一生一世,唯独爱你一人,没有半点感情走私和情感外流。
相互秉持,日月明鉴。爸爸苦苦地向内挣扎着寻找一种平衡的情感,可是,越向内,爱的天平越是倾斜,于是,他豁出去向外寻找,但这样的代价是很明显的,他放弃了心中的完美执念,这种痛没有声嘶力竭的呼喊,却是最残酷的,对人性的考验几乎到了怀疑人生的地步。
我循着信封上留的地址,找到了爸爸。“好女儿,你真的很聪明,爸爸想你了。”我一句话也没说,他的眼睫毛闪了几下,我的眼泪哗的一下全涌了出来。
这一次,他没有帮我擦干眼泪,而是轻轻地靠近我,像小时候一样,他把额头低下来抵住我的额头,我感到爸爸鼻孔呼出的气好热好热,同时我也感到爸爸的眼泪跟我的一样汹涌澎湃。
父女俩眼泪流尽,跟妈妈的这档子爱情事故就算过去了。“女儿,你一个人回去,爸会担心的。”那天爸爸护送着我回家了。又是一个完整的三口之家,复原了。
真的复原了,神奇地复原了。我感到爸妈比之前的感情还好,似乎一切都从未发生过,又像是午夜的一场恶梦,忘掉梦境即可回归正常生活。而不是像游园惊梦那样追恋梦境,忧郁成疾。
爸爸真的很伟大,父爱无边啊。我在父母的陪伴下顺利地考上了梦寐以求的985大学。这不,学校放假我刚回来,天就塌下来了。“女儿,那年,你还小,爸爸担心你一个人回家,所以就回来了。现在,爸爸要做一回顽童,做一个离家出走的孩子,所以你要把我送走。”
我看了一眼妈妈,她眼睛里闪烁的光很平静,看来是早已确定的事情。“好吧,就这样,下午三点,我们准时出发,送送你爸。”
这不动声色的惊雷,我一时间真反应不过来。
“你好,我叫杨志,上星期预约好了的。”
“哦……找到了……把财产分割协议给我。”
从民政局大楼出来,爸妈兜里一人揣着一个本。
“志子,还是回家去住吧,女儿难得回来。”
“不了,总得有个样子。”
如此平静的分手,竟然被我遇见了,而且还是自己的双亲。
但能维持这份平静的力量之泉当然是来自我这个女儿,我能理解爸妈为什么需要我的在场,能明显地感受到他们彼此内心的不忍和留恋,但飞蛾扑火只能有一个下场,该是什么结局就是什么结局,就算是剧情反转也得有个前因后果,不可能没来由就改了结局变了命运。
今年我回家,爸爸又到别处租了一处房子,他生性喜静,不喜欢混乱的搬迁,但这也是他没办法的办法。先前的住处本来很合适,可对门的邻居是个寡妇,对爸爸死缠烂打,进行了经久不息的猛烈攻击。
邻里之间传出了很多正面的闲话,都说合适,郎才女貌天赐良缘,有几个闲着的老人一个劲儿地撮合。我也见过那个阿姨,说实话,真的不比妈妈差,甚至比妈妈更温柔漂亮。情商挺高,老练开朗,挺讨人喜欢的。
可爸爸还是放不下心中的那份执念,我以为他放下了,在他报复妈妈的时候。可我错了,我是的的确确不了解自己的亲生父亲啊。
当然,妈妈这边也有好心人撮合姻缘,说来也巧,也有合适的人选,而且此追求者还当着媒人的面下跪求婚,乞求妈妈给彼此一个机会。据说妈妈笑了,扶他起身,但他未能如愿。
如果说爸妈的爱情用藕断丝连来解释也未免太浅薄了。应该说一个人一生当中能遇到一个最恰当的爱人就不错了,爸妈当初不是将就,不是稀里糊涂,而是彼此恰当。
所以一旦尝过彼此恰当的滋味,怎么可能去将就,人的天性都是乐意向上兼容的,像物一样向下兼容是有一定困难的。而有的人,根本就不愿意向下兼容,做再多努力也是白搭。如果说将来我想遇到一个什么样的人,毫无疑问,当然是像爸爸这样的男人,但我会竭力避免妈妈的失误!
讨厌的记者。
永远不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