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可忘,唯我不能

2022-04-08 03:01:21

古风

游遍阴司过奈何,狱囚冤债尽消磨。前尘俗事多纷扰,忘川尽头还相忘。

1

寒冬腊月,晚来风急,呼啸在窗棂上,啪啦作响。树影斑驳在小轩窗,游来荡去,不肯消停。

老大夫为我诊脉,浑浊的眼里涌起忧愁,花白的胡须杂乱如草,他捋都不愿意捋。许久,他摇摇头,唤冬青出去。

冬青再进来时,眸中的悲戚之色浓得化不开,荡漾着烛光,依旧没有色彩。他扯出笑脸:“阿娇,大夫说你很快就能好起来。”

沉疴三载,缠绵病榻,院子里花开花落我再不曾见过,因为我吹不得风。门窗常年紧闭,这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陪伴我的,除了冬青,怕就只有微弱的烛光。被剪断翅膀的鸟儿,又怎可能再次翱翔蓝天?

我静默良久,奋力眨眨眼回应他。他倏地说为我煎药,便夺门而逃,端药进来时眼眶红红的,肿得跟拳头一般大。

那夜,冬青将我圈在怀里,一遍遍讲着我们那些风花雪月的过往。夜深人静时,房内烛火不灭,窗外突然响起哗啦啦的雨声,伴随着电闪雷鸣,北风呼呼,给我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错觉。

烛光忽明忽暗,我定定看着他的眉眼,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长眉桃花眼,薄削的唇,冬青生得一副好皮囊。我多想再摸一摸他的眉眼,无奈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只得作罢。

“冬青,我要走了。”这句话用光了我毕生的力气,阖眼时耳边依稀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嚎:“阿娇!”

门外的白无常勾了我的魂,黑无常立马拉着我去黄泉,连回头再看一眼冬青的机会都不肯给我。

2

八百里黄泉路,飞沙走石,混混沌沌,片草不生,黑白无常引着我走得极快,似乎十分不喜黄泉。

过了黄泉,便是清澈见底的忘川河,河两岸的萋萋芳草,足有半人高,那是彼岸花的叶子。传闻彼岸花花叶不相见,原是真的。

渡河时,水面荡漾着我的倒影,粉面朱唇,娥眉淡扫,正是十三四岁最好的模样。我就是那时候与冬青相遇的吧。心底一阵悸痛,眼眶发涩,我赶紧仰头逼回泪水。

上岸以后,我看到一座高高长长的拱桥,幽魂排着队从桥上走过,应是奈何桥。桥旁一灰布毡搭就的小摊棚,挂着大大的旗,旗上写着“孟婆汤”三个字。

无常将我送到摊前,就抽身离去。我盯着眼前黑得发亮的桌椅出神,蓦地闻到一阵异香,桌上赫然多出一碗汤,一清二白,看上去比凡间的面汤还要清淡许多。

3

“喝了赶紧过桥去吧,兴许还能投生到好人家。”声音柔柔软软的,与面前这满脸褶子,白发及腰,佝偻着背端着一碗汤的老妇人极其不搭调。

我打量她许久,才惊觉那双眸子深不可测,像没有底的漩涡,带着莫名的吸引力,将我牵扯进去。

不知为何,冬青的眉眼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久久盘桓,我壮起胆子打翻那碗清汤,汤水顺着桌面的纹路流淌。我双手合十,祈求道:“婆婆,我不想喝。我要等一个人一起上路。”

“意中人吧!”孟婆坐在我对面,仰头将手中的汤一饮而尽,将空碗扣在桌上。又笑看着我,“痴儿何苦执着?其实不值得。”

她叹息,我微愠:“婆婆为神仙,不曾经历过人世间的情情爱爱,就不要信口胡说!冬青许诺我今生今世,永生永世,定言出必行,不会负我。”

“哈哈哈。”孟婆大笑,眼里有了波澜,“山盟海誓你也信?忘字心中过,情仇两成空,多好!我想忘不能忘,你能忘不想忘,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4

见我一脸疑惑,不可置信,孟婆将空碗翻过来,拂袖而过,洁白如玉的碗中浮现出人间美景。

春暖花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粉香扑鼻,落英缤纷。桃林十里,唯一株歪脖子树,倾洒漫天花雨。

一位玄衣女子端坐在树下的小石墩上,纯白腰带显出素腰如束。宽大的袍子铺散开来,上点缀着落红瓣瓣,碧色玉佩连着如雪流苏坠在腰迹。她黑纱遮面,露出翦水秋瞳,清清浅浅,直视前方。春桃在她面前黯然失色,谁说人面桃花才倾城,高贵典雅如斯,自是绝色。

一位丹凤眼的绯衣男子倚着树干,墨发自耳畔垂直胸前,他直直盯着那女子,目不斜视,眨眼都是奢侈。她的风景在远方,他的风景在眼前。

春风拂面,女子的面纱轻扬,真实容颜若隐若现。那男子见状,翻身跃过树干,半蹲在她跟前,一脸讨好地道:“公主姐姐,别跟阿离置气了,好吗?”

女子不言,眸光定定,岿然不动。

红衣的阿离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抬手就给了自己一记响亮的耳光,白皙的俊脸上瞬间有森森五指印。

“安若,我错了。我不该诓你出宫。”他赔罪。

闻言,女子终于收回目光,将手覆在他的脸上,来回摩挲,缓缓开口:“你还记得我的名字是安若,真好。”柔柔的声音同落花一般飘摇、轻柔。

两行清泪无声滑落,声音细若游丝:“你真的知错?”

阿离捉住她的手,紧贴在自己脸上,闭眼沉默,似乎很沉醉,又好像很后悔。

5

忽而斗转星移,画面交替,趁这间隙,孟婆朝我解释:“阿离是安若的弟弟,商朝皇帝的独子,安若却只是养女,空有公主名号而已。”

这次开口,她的声音变得沙哑低沉,像极力在忍耐着什么。

“他们相爱了?”我追问。

孟婆颔首,示意我继续看。

偌大的金銮殿内,处处雕龙画凤,却空空荡荡,只有两人,一黄一玄,一立一跪。

安若依旧轻纱覆面,眸子里盈满泪水,不住地以头抢地,喃喃祈求:“父皇,女儿不想去狄族和亲。”

纵然她的脸已血泪模糊,那一身明黄的中年皇帝也不曾施舍任何安慰与退让,反倒怒目而嗔:“养你十八载,用你一时,你若不肯,要你何用?”

他走下天梯,缓步到安若跟前,居高临下睥睨着她:“身为公主,为国为民,和亲都是你唯一的路。”

“可我不是……”安若反驳。

皇帝突然狠狠捏起安若的下巴,让她喘不过气来。大手一挥,他扯掉她的面纱,面露凶光:“别肖想朕的阿离,你不配!”

被放开的安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泪水掩不住眸中的戚然之色,她问:“你是怕红颜祸水吧?”笑意自唇边扩散,却未达眼底。

“和亲的建议,是阿离提出来的,你别再做梦了。”冷冷的一句话,不动声色地将安若打入无间地狱。

她叩首应了和亲的要求,踉踉跄跄跑出大殿,风雨交加,拍打着羸弱纤瘦的身躯,最后晕倒在太子寝宫门口。

5

“安若想问个明白?”我抬首看向孟婆,她那双漩涡般的眸子闪闪烁烁,泪盈于睫,却强忍着不肯滑落。

“她早知晓一切,不过是不甘心罢了,金口玉言,哪里抵得上心上人亲手刺进心窝的匕首!痴儿,痴儿!”

难怪安若会问:“你真的知错?”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一个不问,一个不说,心里百孔千疮,伤了又伤。

犹记当年,冬青一穷二白,十足的落魄书生,也曾跪在我家门口一天一夜求娶我。任凭风吹雨打,他挺立脊背,眼神坚定。我的丞相爹爹百般为难,难听的话说了一箩筐,他毫不退缩。

最后,爹爹被他的诚心打动,做出让步,若他一年内金榜题名,才可娶我。那年秋天,红枫遍野,如火如荼,他红袍加身,头戴金翎,坐于高头大马上,桃花眼里目光灼灼,意气风发,朝我伸手:“阿娇,我来娶你。”

一月后,我风光大嫁。洞房花烛夜,冬青郑重其事,剪发作同心结,与我执手:“一生一世一双人,生生世世不负卿。”

他笑:“阿娇,以后我就金屋藏娇。”

得一心人,我这十年算是赚了。比起安若,更是幸运之至,又有何不满呢?

一滴晶莹的泪落入碗中,景象又是一番风云变幻,我再注目时,只见十里红妆,安若穿着凤冠霞帔,上了花轿。不同于我那年的满心欢喜,厚重的盖头下是安若朦胧的泪眼和紧抿的唇。

阿离站在高耸的城墙上,衣袂飘飘,如同那日翻飞如雨的桃红。

6

背井离乡,终究物是人非。

西北狄族,怎会收了美人就放下屠戮中原的狼子野心?他们异动频频,商朝皇帝家书不断,斥安若无能。

她日日愁眉不展,不苟言笑,又喜着玄衣,看似冷若冰霜,实则死气沉沉。

狄族皇帝夜夜在她身上驰骋,却得不到任何回应,他渐渐失去猎艳的兴致,将她赏给将士们。

灰布帐篷内,炭盆子里的木炭烧得滋啦响,时不时蹦出火星子。安若一丝不挂躺在床上,四肢被束,动弹不得。口中塞着棉花,想咬舌自尽而不能。

粗鲁的汉子们丝毫不怜香惜玉,粗糙的大手抚摸她胸前的柔软,随意揉圆捏扁。他们在她身上撕咬,留下无数齿痕,斑斑血迹。他们狠狠撞击她的身体,还兀自狂笑:“商朝的公主,滋味果然不同凡响!”

安若的泪痕湿了又干,眼神空洞,望着帐篷顶,灵魂已经远去,留下的不过一副皮囊。

那些日子,她的身上不知道游走过多少男人,多与少,有区别吗?她还会在乎吗?他又在乎吗?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狄族皇帝将安若生生逼成了行尸走肉。

我看着不堪入目的画面,心里抽痛得慌,终究忍不住别过头。

再回首时,一别多年,阿离终于带着千军万马来解救她,战火纷飞,刀光剑影里,他发现凌乱不堪的安若,不过一具皮囊而已。

周遭的兵士们还在缠斗,不死不休,阿离抱着安若,解下绯色披风覆盖在她身上,痛哭流涕:“对不起,我错了!对不起……”

悔恨交织中,他将匕首刺入安若的胸膛,抬手缓缓为她合上眼,泪痕犹在,忽而大笑:“你先去吧,待河清海晏,四海升平,我再来寻你。”

7

孟婆突然嗤之以鼻:“山盟海誓,生死相依,不过当时而已!”

我愕然不语,碗中情景再次更替,灼伤了我的眼。

还是雕龙画凤的金銮殿,绯衣烈烈的阿离人到中年,龙袍加身,斜倚在龙椅上,狭长的丹凤眼半眯,慵懒中带着威严。三千青丝霜雪过半,束得服服帖帖,再不是那歪脖子桃树下眼里只有安若一人的少年。

身旁娇滴滴的美人儿环绕,为他斟酒,为他按摩肩腿。殿内琵琶声靡靡,婉转风流,水袖柳腰缭乱,酒香袅袅,醉了人心,远了往昔。

画面一转,一袭黑衣的安若长身玉立奈何桥畔,看着一个又一个过桥的游魂,眸子越来越暗,越陷越深,最后了然无光,深邃如漩涡。

看着这双眼,我不由自主抬头,正好迎上孟婆的目光,同样深不可测的眸子,无怨无恨,无风无波,让人心生畏惧又不禁沉沦。重合的两双眼眸,肯定了我的猜想,安若就是孟婆。

许是察觉到我心中所思,她的手自面门划过,摇身一变,正是玄衣翩然的安若。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她容颜不改,只是那双翦水秋瞳再不清浅。

8

“后来我才知道,我是忘川河畔得道的彼岸花,去人间一遭,是命中注定的劫难。”安若开口,还是轻轻柔柔的声音,却带着难以名状的伤痛,“不曾想,一生苦难,一世孽缘,我无欲无求,清心寡欲,还是忘不掉。心口的朱砂,日久弥鲜,灼热生疼。”

说话间,她走至灶台边,舀了一碗汤,咕噜咕噜喝下,冲我嫣然一笑,几多酸楚:“你瞧,我喝了一碗又一碗,可曾忘掉半分过往。世人都说时间会抚平伤痛,时至今日,我心上还鲜血淋漓。多可怜啊!”

安若自怨自艾,我仰头逼回泪水,眼睛涩得发慌。忽然,她瞬移到我身边,在我耳边呢喃:“人多健忘,你别等了。我等了几十年,他来时,连看我一眼都不曾,急着去投胎,哪里还记得他的公主姐姐。”

她这一说,我瞬间心神不宁,山盟犹在,不知冬青能否守约。阿离阿离,终究薄情分离,我的冬青,你可不能这样。我在心里默默祈祷。

安若看出我的动摇,又端过一碗汤给我:“世人皆可忘,唯我不能,因为我是孟婆,喝再多孟婆汤,行再多忘情术,皆枉然。姑娘,忘记是福气,你喝了吧。”

“孟婆为何就不能忘?”我转移话题,不去接那碗汤,耳畔依稀响起冬青的声音:“一生一世一双人,生生世世不负卿。”

冬青,我信你,无论如何,我都等你。

“孟婆汤的引子,就是彼岸花,那是我的本体,自然对我无用。”她将汤推到我跟前,示意我接下。

鬼使神差地,我一把打落那碗孟婆汤,香气四溢,我直视着她:“安若,我想试一试。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如阿离。”

9

她笑:“那我们打个赌如何?他来时,若能认出你,你们便同去投胎转世。若不能,你便留在这里,与我为伴,如何?”

一场赌约,赌的是冬青对我的心,赌上了我永生永世。

思虑良久,我点点头。

此后,我日日立在忘川尽头,奈何桥畔,同安若当年一样,细细打量过桥的每个游魂。那些游魂里没有冬青,我又喜又悲,喜他安然无恙,悲相思无期。

安若又幻化成老妇人模样,擦桌煮汤,为过往的游魂奉上一碗热腾腾的孟婆汤。

我翘首以盼,望穿秋水,一晃十年光阴,再没有人同我一般执着,非要等着心上人一同投胎。人世光明,地府晦暗,他们避之不及,怎肯停留片刻?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初心不改,安若总是摇头叹息:“痴儿,痴儿!”

那日,忘川河中的红鲤鱼屡屡跃出水面,安若笑言:“千百年不见鲤鱼打挺,你的好事近了。”

话音刚落,刚上岸的一个男子就朝我扑来,将我紧紧箍在怀里,惊喜道:“阿娇,我来晚了。”

熟悉而久违的声音,是冬青无疑。拥抱半晌后,我打量着他,长眉桃花眼,剥削的唇,一如当年。

安若递过来两碗汤,我们牵着手一饮而尽,并肩走过奈何桥。

身后还是那句:“世人皆可忘,唯我不能”。道不尽的心酸苦楚,说不完的前尘往事。

再往后,我不记得。

三叶草青青
三叶草青青  作家 岁月静好,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我已加入“维权骑士”(rightknights.com)的版权保护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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