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更发现自己无法从自己的大脑中得到有用的讯息,他原本以为,在自己的记忆楼阁中,存放着大量的资料——一本一本,及其有序地存放在大大小小的抽屉里,他要做的只是走进去,把抽屉打开——不足以用上太大了力气,那些抽屉就会滑出来,然后一本接着一本地查看,从那些资料里汲取记忆。阿更想要查看自己睡觉前的记忆,他想知道自己是谁,在睡觉之前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既然自己是在夜晚突然惊醒的,那么自己在决定睡觉的时候就一定触发了某个开关,导致了后续事情的发生。然而就在他一个个地打开抽屉,终于找到了负责看管睡觉前记忆的抽屉时,他无助又沮丧地发现,那个抽屉无法被打开。
所谓的无法被打开,阿更自己的感觉是,并不是抽屉在向外移动的过程中被卡住,而是根本无法移动它,他感觉有人用铁水封死了抽屉与柜子的缝隙,如果强行用力,最终的结果只能是把整个柜子拉倒。
阿更将自己从大脑里拉出来,开始在现有的空间内寻找有用的信息。
他环顾四周,发现对这个房间并没有任何印象,他尝试用主观思维评价这个房间,却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这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房间,即便自己丧失了记忆,也不会对这样的房间表现出任何新奇感,他只得尽量描述眼前的一切:这是一个两丈见方的房间,如果以自己面对的这个方向为北方,那么在房间的东南角有一张床,床很破旧,床单和被子都印有花瓣,枕头是很硬的,里面装满了某种谷物的颗粒。自己的正前方有一个供办公用的书桌,靠着北墙,书桌上放着一盏油灯,阿更将它点着,霎时间整个屋子尽收眼底,桌子上还有一个玻璃板,压着几张旧报纸残片,阿更粗粗读了几段,大致确认了自己所处的时代,但要完全理解报纸上的内容还需要时间,书桌旁有一个挂衣服的架子,阿更身上的所有衣服都是从那上面取下来的。阿更的右侧还有一个床头柜,里面有一把匕首。
在房间的西侧,有一个较大的柜子,阿更提起油灯,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左侧装有一些其他的衣物,右侧则是几排书籍和杂物了,都很陈旧,但有一点让阿更感到不舒服的是,这些所有的东西上面,都没有灰尘。
阿更默念,如果这个房间有主人的话,他一定会定时打扫卫生,收拾衣服,给油灯添油,然后在每晚按时睡去,这说明他的生活非常规律,进而说明这个人的生活一定是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的,阿更把目光投向窗外,万籁俱寂,人间仿佛只剩自己一人。
阿更再次坐好,对自己说话:好的,现在假如我就是这个房间的主人,在上床睡觉前,会触发什么样的开关呢?他想象着自己洗漱、脱衣、钻进被窝,整个过程无懈可击,不会有错。然而睡到一半,先是没有理由地惊醒,然后呼吸不畅,丧失触觉,接着身体开始极不正常地发热,自己开始能够控制躯体,随后又是一阵搅得自己呕吐的颤抖,然后——就都恢复正常了,或者说,从混乱到有序了。阿更发现自己此时对一个时辰前发生的所有事的记忆非常清晰,但把时间再往前推,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阿更打了个寒颤,他突然发现这个情况不难理解,如果自己是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如果此时有意识地去回想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事情——自己被推动、被挤压、猛的一下得到了足够的空间,这些都没有太大的问题,但如果再往前回忆,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也就是说,对婴儿来说,自己被母亲的子宫推动,是他记忆的起点,那么对他自己来说,猛然从梦中惊醒,就是他记忆的起点。
阿更汗毛直竖,不寒而栗,全身从上到下弥漫着一种被世界遗弃的恐慌。
就在刚才,在自己被莫名惊醒的那一刻,他的所有之前的记忆被抽走,用另一种更容易被理解的词语说:被归零。然后,由于某种程序被启动,自己被凭空地赋予了新的生命。
这不对劲,某处出了差错。
【老野】
老野在家一连呆了五天,茶饭不思,昏昏沉沉。
这是他从战场回来后第一次身体抱恙,老野无法控制住自己不去回想昨夜的各种声音,每当他望向那扇窗户时,他都森森地感觉到有人站在窗外,他的盲点处,不时地向里面窥探着。
老野发现这是一种比害怕战争更严重的感觉,战争至少是个明物,而这件事,却难以察觉,老野不知道那具尸体被以怎样的方式清理掉了,第二天并没有人在那里发现异样。但每当他想到自家楼下曾经出现过一具冰冷的尸体和一个恶魔一般的刺客,就寝食难安。
第五天,老野平静了下来,他决定从自己听到的入手,寻找这些声音中蕴含的信息。
首先是狗叫声,老野对此已经十分清楚,这些狗肯定是用来追踪受害者的,狗儿的执行力相当惊人,简直如同几匹草原上的野狼,这些无需多言。其次是受害者的声音,老野早已推测出他的外形,这也不算能左右大局的东西。
最重要的是,那三句人说出来的话。老野凭记忆把它们写在纸上。
第一句来自那个微胖、腿脚不便、说话时已经奄奄一息的受害者。老野从第一句看下去,一眼就发现了重要的词语。
同志?
这个称谓对于老野来说是极不陌生的,在他的组织里,彼此之间最普遍的称呼就是同志,这不仅是一句简单的称谓,把他理解成接头暗号也不为过。受害者称刺客为同志,说明两人中至少有一个人是组织里的。
接下来的话就只是一些低贱的求情,再接下来,老野把一句话用铅笔框起来:
“我保证明天就和其他的蓝色党一起消失”。
“蓝色党。”老野轻声呢喃。
【阿更】
阿更在床上一直坐到了天边泛白,楼下出现了高亢的烧饼叫卖声。
这期间,他尝试着再次进入记忆楼阁,试图用蛮力打开那些抽屉,但只能是徒劳的。他感到绝望。那是一种彻底的感觉,就像被夹在世界运行的锋利齿轮之间,无法回到过去,也无法同世界一起前行。
没有亲人,没有目标,没有出路。
阿更瞥到了床头刚刚被他翻出的匕首,他一把抄起来,对着手腕比划,横着切还是顺着血管切好呢?
呵呵,没想到刚来到这个世界就要离开,也好,死者长已矣,不必为自己的生命所累。阿更闭上眼,猛地一用力,剧痛震落了匕首,他能清楚地感到鲜血汩汩地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