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蕴集·庭有枇杷树

2020-01-24 14:21:58

古风

五蕴集·庭有枇杷树

1

“院中那棵枇杷树,是昙娘去世那年亲手种下的。”

院中的树亭亭如盖,墨绿的叶片下掩映着橙黄,风一吹,叶子飒飒地响,轻晃间,半遮半掩地露出一个个圆润饱满的果子。

窗边的礼部尚书脸上露出一个笑,他已经不年轻了,两鬓斑白,脸上也添了沟壑,此时他眼睛里露着别样的光彩:“昙娘针黹烹饪,赚钱持家,无一不通,唯有这侍弄花草,她却总是做不来,不论废了多大功夫都是养什么死什么,唯有这棵枇杷树,昙娘种下后也没管过,竟是一直活了下来,还越活越好。”

年迈的礼部尚书谢卿白的语气无奈中又带着几分傲然,最后通通化作沉甸甸的沉默。

有几个小童嬉笑着跑进院中,身上穿着鲜艳精致的锦衣,仿佛刚长出绒毛的雏鸟,满是让人怜爱的活力,这活力没有感染了谢卿白,反而使他的脸色更黯了几分,待到有个高些的小童要跳着摘枇杷时,久不作声的他突然沉声喝道:“住手!”

小童们没想到他在,笑闹声猝然停住,一个个规矩起来,低眉顺目的喊道:“祖父。”

谢卿白晃了晃神,等小童战战兢兢的抬眼偷瞧他时,他才挥了挥手:“出去吧。”

小童们如蒙大赦,小心翼翼的退到门口,等他们跨出门槛后,顿时又活了起来,低声闹着,你推我我推你,撒开脚跑了老远。

谢卿白看着小童们消失的方向:“我第一次见昙娘时,她也这么大。”

2

我和昙娘两家比邻而居,她爹是屠夫,在镇上也是个说得上话的殷实人家,唯独我娘嫌那是杀生丧良心的贱业,不喜和他家交际。

我在院中读书时,常常能听到隔壁屠夫粗着嗓子嚷嚷,每逢此时我娘就会蹙起眉头,我便埋头装作没听见,其实我挺喜欢听那屠夫讲话的,乡俗俚语总是比书上的之乎者也要生动有趣许多。

直到我能通读《三字经》时,隔壁传来一声软绵绵的:“爹。”

稚童牙牙学语,尚听不真切,却甜嫩的仿佛溪边的白茅根,一嚼甜到了心坎里。

孩子长大是个很快的过程,我四书还未读完,隔壁的女童已经能用清脆的嗓音流畅的说好一段话了。

“娘,阿咪又偷吃肉了。”

“娘,我今日随爹去集上,一只大黄狗老是跟着我们,爹一回头就把他吓跑了。”

“爹我想要件缎面的袄子,街头的蓉娘穿了一件,可好看了。”

“爹你看我的袄子好不好看,娘还给我绣了朵海棠花呢。”

绣着海棠花的缎面袄子,应当很好看的吧,我娘也有一件缎面的长袄,上面绣着繁复的刺绣,可她从未穿过,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拿出来看一看,摸一摸,她只要看过那件长袄后心情便极坏,嫌我爹窝囊,嫌我读书不济,长长的抱怨一通,就把自己关在屋里哭去了。

如果我娘能像隔壁的小姑娘那样开心多好,或者如果我能有对那般疼孩子的父母多好。

这念头是极不孝的,我不敢再想,继续去看《孟子》。

有句话的意思我不懂,却不敢去问我娘,她刚哭过,心情坏的很。

我只得略过这句继续去看,心中却在想隔壁小姑娘那件缎面的袄子是什么样的。

到了傍晚,阳光穿过烟霞变成金黄色,我加快了看书的速度,天快黑了,今天背不完这一篇,明天娘就要罚我抄五遍了。

院墙上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我知道不该分心,却还是扭头去看,我家的院墙光秃秃一片,没有任何异样,正要收回视线,却见一双小手攀在了墙头上,紧接着,一个女童出现在墙头后,露出了小半截身子。

她松了一口气,趴在了墙头上,夕阳将她的脸映成了暖融融的蜜色,她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最后将视线停在了我身上。

我看着她身上的袄子,桃红色,却没看到海棠花。

“你的海棠花呢?”我问道。

她眨了眨眼睛,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急哄哄得去扯自己的衣服,指着自己衣襟下那小小一团红色道:“在这!”

没了手攀着墙头,她的身子晃了晃,险些栽下去,我心中一慌,连忙起身几步走到墙边,却见她又攀住了墙头,没心没肺的笑了起来。

真傻。

我这样想着,却也跟着笑了。

3

后来她常常趁着两家大人不在的时候攀到墙头上和我说话,她好似有说不完的话,连午餐吃了什么都能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我生性寡言,并不常接话,她也不在意。

我喜欢听她说话,在她的世界里,绿草红花,猫儿狗儿,无一不是鲜活有趣的,以至于我时常听她说这些毫无条理的话听得入迷,忘记了看书。

那日她又爬到了墙头上,细着嗓子喊我:“谢卿白!”

我放下笔,扭头像她看去,她前段时间随她娘去了外祖家,我已经两个多月没见过她了,她好像瘦了一些,眼睛显得更大了,穿了一件水绿色的衫子,七八岁的年纪,竟也显出些清丽来。

她笑眯眯得踮了踮脚,惹得垫脚的坛子晃了一下。

我连忙唤道:“小心!”

她却浑不在意,趔趄了一下便站稳了,眼睛仍旧是一对弯弯的月牙儿,她的手在自己头上比了一下:“你看我长高了吗?我爹说我长高了。”

隔着墙头,我又哪里能看到她长高了没有,心中又笑她傻,面上却点头道:“高了。”

她高兴起来,将一直攥成拳头的手向我伸过来:“给你,我舅舅给我的,可甜了。”

正所谓无功不受禄,又所谓君子不受嗟来之食,我娘从不许我收旁人给的东西,可是她笑的真好看,看得人心软了一截,那一刻我什么都没想,向她伸过手去。

她探着身子使劲将手往下伸,我好似也忘了可以让她直接丢给我,就那么踮着脚去接,两只手就相距那么寸许,我发现她的手和我的好不一样,肉呼呼的又白又嫩,像是豆腐雕成的,我微微一愣,却见她猛地往下一探,将手中纸包塞进了我的手中,随着纸包沉甸甸的手感一同传来的,是一触而过的滑腻,我知道那是她的手。

我放下手,不动声色的摸了摸和她相触的那块皮肤,却见她笑眯眯的催促:“你快尝尝。”

我打开纸,发现里面包着的是几块饴糖,在她的催促中我拿了一块放入口中,甜甜的滋味在口中蔓延开。

她的眼睛亮比星辰:“怎么样?”

我点头:“很甜。”

她笑得更开心了,比糖还甜,甜到人心坎里去。

一转眼桃红柳绿几经枯荣,墙头后的女童脱了童稚,渐渐长成了个豆蔻少女,她的话少了,我在院中读书习字时,常常一抬头就能看见她托着腮趴在墙头上静静听着,每当这时,四目相对,她便会弯了眉眼,对我露出一个甜甜的笑。

4

我爹在我十六岁那年去世了,我娘是罪臣之后,为了生计嫁了我爹,我爹也只靠着做些零工供一家人吃用,日子过的拮据,我因而一心读书,只盼能飞黄腾达,让双亲过上好日子,却没想到我爹没有等到那一日。

还来不及感叹子欲养而亲不待,就要为丧仪葬礼发愁,我爹留下的银子,买口薄棺尚且不充裕。

生离死别之时,我娘却没有哭,她枯坐了一夜,第二日天亮时敲响了隔壁的门。

屠夫夫妻帮忙料理了我爹的丧事,我空读了一肚子圣贤书,却在父亲丧事上毫无用处,他宽慰我:“客气什么,往后都是一家人,你是读书人,本就不该为这些俗事劳心。”

我此时才知道,我和昙娘自以为隐蔽,却都被两家大人看进了眼中。

我娘要钱,好供我继续读书,而岳丈心疼女儿,又需要家中出个读书人撑场面,比邻十几年,从来看不对眼的两人一拍即合,就这么定下了我们的婚事。

三年孝期过去,两家张罗起了红绸,一顶轿子将昙娘从隔壁抬了过来。

我掀开盖头,露出一张羞涩的脸,从来不知羞的人此刻红透了脸颊。

我不会说些甜言蜜语,只紧紧攥住了她的手,她的手不似幼时圆润,细如春笋,却仍是嫩豆腐一般滑腻。

一夜春宵,她成了我的妻。

当她已缩在我怀中疲倦的睡过去时,我摩挲着她光洁的脊背久久不能眠,将李白的《长干行》背了好几遍。

天色放亮时,我迷迷糊糊的睡去,睡前心中在想,一定会好好待他,定不要她坐愁红颜老。

她在家也是娇养的姑娘,可嫁过来半月已经能将家事料理的妥当,正逢此时,当代大儒李知仪看中了我的文章,愿意收我为弟子。

这是天大的好消息,我娘虽曾是诗书礼乐教养大的官宦千金,但到底所学有限,我若想高中,需得找一位先生,将来入朝为官时,也好有众多同门互相帮衬。

可一桩难题横亘在前,那便是无钱,李先生虽收我为徒,但束脩却不能少,我娘闻言,将视线放在了昙娘身上。

昙娘默默搁下了筷子,柔声道:“娘放心,夫君拜师是大事,媳妇定不会让他的前程断在束脩上。”

我娘没有回应,得了昙娘的话就径自擦着眼泪回房去了。

我攥住了昙娘的手,对她说:“能娶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分。”

昙娘瞥了我一眼,故作骄横:“可不是。”

她说着,将手从我手中抽出来,捏住了我的鼻子:“若是你敢不惜福,我拿了我爹的刀剁了你。”

我装模作样的拱手逗她:“女侠饶命,小生不敢。”

她噗嗤一笑,不再和我闹,收拾了碗筷去洗碗。

当天晚上,她就从装嫁妆的箱子里翻出了一只金镯子递给我,我拿它换了银钱,终是有钱交了束脩。

李先生住在三十里外的阳清郡中,我在新婚一个月之后,便收拾行囊踏上了求学之路,那天她一路送我出了镇子,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好好跟着先生做学问,别担心家里。”

我点头,见四下无人,低头极快的在她额上轻吻了一下,再看她时,只见她的眼中凝了水汽,我顿时慌了,手忙脚乱的给他擦眼泪:“是我不好,是我不尊重,你别哭啊。”

她摇头,猛地扑在了我怀中,我不说话了,紧紧抱住了她:“等我将来高中,咱们再也不分开了。”

她低低嗯了一声,从我怀中退了出来:“你快去吧。”

我点头,一步三回头,她一直含笑看着我,有她在身后,我的心顿时就踏实了。

5

我这一求学就是四年,她生性要强,并不肯总是受岳丈家接济,每日点灯熬油的卖绣活供一家人吃用,等我进士及第后,惊觉她一双凝脂般的手已经变得粗糙许多。

许是神仙保佑,多少人哪怕高中进士,一辈子也在七八品的小官上熬着,我的官运却是亨通,首次任职虽是外放到一贫瘠小县,却是官任一县之长,那时也是我和昙娘最舒心的一段日子。

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我为知县,千两总是有的,比那些入了翰林的同年倒是好过了许多,到了任上就有了宅院仆从。

昙娘不是羞怯性子,但到底没被人侍奉过,是以很是不自在了一段日子,我娘倒是因为幼时出身官宦人家,极快的适应了这一切,难免埋怨了昙娘几句小家子气。

昙娘也不与她争辩,面上柔顺的一笑,转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就蹙着鼻尖对我做了个鬼脸,二十岁的人了,还像个孩子一般顽皮。

有了闲暇,我才知道昙娘有那么多闲趣,养鱼养鸟,还养了一只猫,那只猫和她少时养的阿咪很像,我从衙署回家后,经常看到她在院子里摆了个躺椅,抱着猫躺在上头晒太阳,一人一猫都懒洋洋的眯着眼,好不惬意。

宅中有一个池子,里面养着许多锦鲤,她常在池边钓鱼打发时间,钓上了也不吃,丢回水中继续去钓,但若是旁人在这时候从她身边走过,惊了鱼,她就要恼了。把鱼竿一丢,两只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我爱极了她这娇憨之态,便常常在她钓鱼时去池边扰她,次数多了,她也不计较了,可转头就在我的茶里添了一大把盐巴。

她也试着养过花,可惜再好的花都养的蔫蔫的,偏她不死心,叫得上名字的花几乎养了个遍,却无一例外,最后连我娘都看不下去了,搬走了她这儿好几盆快要被养死的花,悉心照料,没过多久发黄的叶子又变回碧绿。

昙娘见了,埋怨自己笨,闷闷不乐的,我因此又特意订了好多和真花一般无二的绢花供她赏玩。

此地盛产青梅,她贪鲜吃了好几个,酸倒了牙,连饭都吃不下去了,我娘见了,也顾不得吃饭,差丫头寻郎中去了,永远对昙娘淡淡的人,第一次亲和了起来。

郎中诊脉的结果却让她大失所望,盯着昙娘的肚子道:“你和卿白成亲也有五年了吧。”

昙娘沉默不语,我见状道:“我和昙娘成亲后不久便去拜师科考,便是想早早给娘生个孙子也没时间啊。”

“你这五年又不是没和她同房过。”我娘缓声道:“正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谢家一脉单传,可容不得你任性,不如改日我寻个好人家的姑娘和昙娘一同伺候你,若是有了孩子,直接抱到昙娘膝下养着,倒也是两全。”

“我不会养别人肚子里爬出来的孩子。”昙娘丢下这句话便走了。

我只得留下安抚我娘:“我们还年轻,孩子总会有的,儿子刚上任不久,娘总得让我缓口气,再说了,三年任满说不定我要调去别处,近了还好,若是远了那么点的孩子怎么禁得起颠簸?”

勉强安抚好老的,小的那个却更不好哄,最后只得把她揽在怀里:“我这辈子除了你,再也不要旁的女人。”

6

三年任满,我便调回京城官拜太常寺丞,当今天子痴迷修道,我擅写青词,便因此入了他的眼,常召我随侍左右,谈经论道。说来奇怪,我从未修习过道学,和天子论道时却能侃侃而谈,天子因而赞我有仙缘。

我因此成了天子眼前的红人,虽官职不显,京中权贵却纷纷来结交,是以我前所未有的忙碌起来,却不是为政事,而是为了这些人情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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