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生在寺里，长在寺里，整日晨起诵经，过午不食，参悟佛法。
我人生的前十七年都是这么过的，很没劲。
那日打扫寺庙前的落叶，像是与我作对。每每我扫完一层，就又落一层。
忽然我听见一个女子的笑声，我四下寻找，却找不到她。
“小师父，我在这呢！”
我抬头，她竟坐在树枝上。
她穿着裙子，荡着双腿，一脸天真烂漫。看来她父母没有告诉她，不能穿裙子坐在那么高的地方。
“小施主，下来吧。”
“你让我下去我就下去啊？”
“小施主，你再不下来，就要让我看光了。”我闭着眼睛，双手合十。
“你……！流氓！”
她下来的时候，脸红得像个西红柿。
“我一个出家人，清心寡欲，倒没什么。这不怕被那些登徒子看到了，才提醒你的吗。”
我大言不惭。
她似乎是信了，火气好像消了不少。
“呆和尚，你就不会等它们落完了一起扫吗！真笨。”
“施主说的有理。施主怎么称呼？”
“叫我小凤仙吧。”
二
后来我和小凤仙熟络了起来，她时常来找我玩，跟我讲人世间的烟火气，讲山下的女孩子。
以前师父和我说，山下的女子都是老虎，可小凤仙口中的女孩子却不是那样的，她们娇骂嗔痴，她们无比可爱。
小凤仙很爱哭，哪怕听我讲佛经里的故事都会哭。
我打趣道：你这么爱哭，下辈子一定有泪痣。
她噗嗤一下的笑了，“好啊，那下辈子你一定能认出我啦。”
“那你怎么认出我呢？”
“当然是你的脑袋了！”她伸手摸了摸我头上的戒疤，“唉，当和尚好辛苦啊，头上还被烧了疤，疼不疼啊。”
我的心突然跳的很快，像十只兔子在跳。
那天我盯着她看了好久，她长得真好看，眼睛大大的，比镇上的河水还清，两个小酒窝里，有栀子花的香味。
三
我和师父说，我要还俗。
说不清是为了红尘，还是小凤仙。
师父长叹了一口气：“去西行吧，宣扬佛法，功成归来我便让你还俗。”
那是我十七年来第一次认真的看他，我从不知他已如此苍老了，连眉毛都是白的。
难道真的要一生都荒废在这个小小的破庙里，守着那些不会说话的佛法？我问自己。
不可能。
我去找了小凤仙，说我要走了。她说：“我等你。”
说完她就转过了身去，倔强的不肯再看我。
我绕到她面前，替她擦干了眼泪：“小凤仙，你怎么这么爱哭。”
西行的路上风沙滚滚，我时刻惦念那人世红尘。我常常想，我是不是世上第一个要还俗的僧人，在我心里，这是一场伟大的圣举。
路上我经过一条河，河里的妖怪要吃我。我无力抵抗，临死前我看着天边的落日，淡淡伤怀。
我的眼前没有那些盛世美景，只有一个爱哭的小姑娘。
不知道她还是不是还那么爱哭。
流这么多眼泪，下辈子一定要化成泪痣，好让我认得出她。
妖怪张开了血盆大口，我闭上了眼睛，内心毫无波澜。
小凤仙，来世我再娶你。
四
我总感觉有很多事情我已经想不起来。
前几日我被太宗召见，到宫里的时候，大殿里已经站满了僧人。皇帝问了好几遍，都没人敢揽下这门差事。
毕竟西行之路路途遥远，险象环生，没人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世间哪有什么无欲无求的人，大家都务实的很。
皇帝尴尬的摆摆手，说明日再谈。
那一夜我梦到了佛祖，佛祖说：“你若去西天取得真经，我便恢复了你的记忆。”
我从梦里惊醒，坐到天亮。
第二天我去找皇帝，说愿意去西天取经。皇帝高兴，大摆宴席，要奉我为御弟。
御弟就没什么必要了，要是能封我个玉帝当当，倒还有点意思。
临行前皇帝敬我一杯素酒，他往杯里撒了一小撮土。
这他妈是什么意思，到底是让不让我喝。
“望贤弟今后挂念故土，务必早日归来。”
五
下山的时候我遇到了只猴子，他被压在山下。
我认得他，他是齐天大圣孙悟空。可我怎么会认识他呢？
我拿着金闪闪的金箍，劝猴子，“你若护我西天取经，我便给你自由。”
猴子伸出来头，喃喃道，“师父，放我出来吧。”
我把金箍给他戴上，然后撕开山上的符条，山嘭的一声裂开，猴子出来了。
他跪在我面前，喊着师父。
可我总觉得他不应该这样。我不叫他徒儿。
我拍了拍猴子的头，让他起来。“以后一路向西，四海为家，你我二人，相依为命吧。”
我知道，猴子他不是真心想取经，也不是真心皈依佛门，他和我一样，被什么牵制住了。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心甘情愿的压抑天性。
我是为了找回记忆。他，又为了什么？
六
路上我还收了两个徒弟，八戒和沙僧。
我至今还记得收了八戒的那天，他哭的不成样子，一路哼哼唧唧，一步三回头。
我叹了口气，可能他是真的喜欢高翠兰。
后来路过流沙河的时候，我们又遇到了沙僧，
拜师的时候，我一眼就看到了他脖子上的九个骷髅头。
我扶起他，“你这串骷髅是……”
“有个僧人，九世为僧，被我吃了九遭。”
哦，那这人还真挺衰的。
我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幸好我收了你，不然他这辈子又好倒霉了。
七
后来我们途径女儿国，四个大男人成了稀罕物。
我们脱帽进殿的时候，国主的眼睛都亮了。
后来她硬是要和我阴阳相合，娶我作正房。
坦白说要不是为了去西天取经，我真就答应了。
国主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脸上有两个小酒窝，甜甜的。眼睛大大的，比一路上我见的任何河水都要清澈，眼角有颗泪痣，像一粒拂不去的尘埃。
看着她一本正经真心实意的样子，真不忍心骗她。
我问猴子他们，你们喜欢过什么人吗。
八戒一马当先，“翠兰翠兰！我喜欢翠兰。”
八戒的爱情我少说听了有十年，实在没什么兴趣。
问问沙僧，沙僧茫然的摇了摇头。
也是，他这个榆木脑袋，成天只想着什么时候给马喂草。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猴子却开了口，“我喜欢过一只小狐狸。”
这可是个大新闻，大家都没听说过。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还没出去拜师学艺，不是什么齐天大圣，就只是个小猴子。”
“她那时候比我还小，一笑起来身上的毛都是软的。”
“那后来呢。”我和八戒都很急。
“后来，后来我就去拜师学艺了，她说等我，可我回到水帘洞以后，却再也找不到她了。”
临走的时候，国主哭的很伤心，我让她摸了摸我的脑袋，可她哭的更伤心了。
看着她哭的样子，我也很难过。我趁猴子他们没有发觉，回过头冲她轻轻做了个口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