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稍稍抬眼悄然望去,先生不过二十五岁上下的年纪,面带几许远山沉,眸中两抹含烟笼,眉间一缕凝霜蹙。
世人传言离谷先生楚镜乃方外神人,尤其攻于用兵之道,且为人极是孤高冷漠。
武帝出兵西京之前也曾亲到离谷拜谒,他连个面也不照,气得武帝扬言终有一天荡平离谷。
萧紫楝只当他是个傲慢老儿,却是没有想到,他竟是如此年轻如此神采,除了看上去身体有些羸弱之外。
他静静地立于车前,似秋水流深,又似天边一抹夕照划过人心。
不知为什么,她突然心间猛地一跳,不敢再看他。
他的脸,与久远的记忆中那风车少年是如此的相象,只是少了春煦而多了清寒与酷冷。
无思戒心十足,一把将她拽开去,将她与先生隔开了数丈远。
“说吧,你是谁?”
“大梁公主萧紫楝。”她缓缓报上名号,而今她已是孑然一身,还有什么可顾忌?
不知道为什么,先生原本静立一旁瞭望天际,并不在意无思无相的闹腾,此时突然转过身来,深深地望了萧紫楝一眼,那眸子里的笼烟忽然一闪一亮,又很快地被清寒的光芒所掩,似两潭冰窑。
7
她留在了离谷。
楚镜亲授兵法奇技,可谓悉心悉力,只是除了教习之外,他总是刻意地对她若即若离,唯有当她交上了完满的答案时,方能够得他一抹青睐。
谷中岁月平和幽静,晚春时节便是漫野的紫楝花飘飞,他站在屋门边若有所思的样子,总令她莫名地心悸,那种悸动带着丝丝甜蜜,却每每被他剧烈的咳嗽惊醒。
每当这离谷最美的季节里,他的身体就比往常愈加地虚弱,时常捂着胸口半晌缓不过气来。
殷大夫摇着头又带着点沾沾自喜说道:“年年都觉得他撑不过去,要将他葬于紫花里,却又这般要强地活下来,就象当年在野地里拾到他时那样,明明眼看着他咽了气,却又生生地熬过来,说起来还得亏我这一双妙手啊。”
萧紫楝听殷大夫这话,听了三年。
但她未听到殷大夫转身后的另一句话:“他大概忘了,紫楝花虽美,所结楝子馨香,然而味苦,亦有毒。”
紫楝花瓣落在她的襟前,她一时兴起,随手折了一只纸风车,将花瓣做了风车的缀,就坐在紫色的花径上呼呼地吹。
“你在做什么?”先生冷冷的声音响起。
她有些赧然:“噢,只是想起年少时一些往事,曾经有位少年答应带着我玩风车……”
语未尽时,纸风车已被他一把拽去,扯了个粉碎。
她喃喃地说:“其实我想跟先生说,您象极了我的楚之哥哥。”
“楚之已死。”他面色冰寒,转身离去。
他的背影与往常一样显得落寞,唯一不同的是,双肩抖得厉害。
他只把心沉沉地掩着,将大梁公主萧紫楝教成了纵横捭阖傲视群雄的用兵高人,又一点一点地将一颗柔软的少女心思练成铁石心肠。
又岂知,他薄薄的青衫下,离心口半寸的位置,陈旧的箭伤泛着暗红的血色。
离谷虽隐于世外,却时有王候将相抱重金而来,又无不憾然离去,任是谁也请不动楚镜出山。
直到那么一天,秋葵站在紫楝树下望着萧紫楝发呆。
楚镜只对她说一句:“你可以出山了。”
从此她在山外,他在谷中,而天下尽在股掌之间流转。
一切都有条不紊,萧紫楝在楚镜的悉心辅佐之下逐步杀叛逆、灭仇家、复宗庙,大梁的江山几番轮转之后,又成为萧姓的天下。
萧紫楝顺理成章成为大梁女帝,一掌江山。
而她只想奔到楚镜的面前,带着久违少女的红晕,羞涩地对他说:“先生娶楝儿可好?”
说完了,悄悄抬眉,忐忑地望着他。
他面庞清冷,未有半分喜色。
但是,他点了点头。
8
洞房花烛夜,原本心中撞撞地喜。
红绡锦账掩不住她双颊的红晕,此时此刻,她觉得那大红的双喜是这世间最好的文字,满屋的红烛便是这世间开出的最美的花。
揭了红盖头,饮过了交杯,她对先生说,从今往后,他掌天下,她守宫闱,人间最是欢喜不过是夫唱妇随琴瑟和鸣,比起金壁辉煌的金銮殿,她更喜这温香润玉的小暖阁。
他依旧寡言少语,只是扯过了一张红双喜来,缓缓地折成了一只纸风车,又走至红烛前,将流落的烛泪一抹,粘上了。
而后,一瓣已经枯萎的陈年紫楝花顺着烛油做成了风车花缀。
轻轻一吹,风车颤颤地转。
萧紫楝张着嘴,半晌方才醒过神来。
“先生你,就是我的楚之哥哥。”
“不错,陈楚之!”
再无多余的言语,他威然坐着,她亦痴呆坐着。
大梁的兵权,大梁的宗室,大梁的百官,无一不在他的掌控之中,说到底,她只是他局中局里一颗棋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