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年春,花开早,一径斜草。
有人说,花开料峭,邪。
邪生万苦,苦极生恶。
邪于心。
洞房花烛,红绡粉帐,今日是大梁女帝萧紫楝大婚之庆。
然而此刻,萧紫楝滞剑凝眸。
剑已入心三分,大红的金丝吉服透出的血色一点一点地泛滥,顺着剑刃流淌,在红喜烛与金绣丝的映衬下,颤颤地闪着寒光。
他未发一语,只将那双曾令她无数次心慌意乱的眸子望着她,没有惊异,亦没有悲怨。
他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
就象每一次证明自己料事如神之后露出的那种孤高神情,亦如每一次她交了令他满意的答卷之后,露出的欣慰之色。
片刻,他握住了她的双手,使劲。
这一剑,透心。
只是,在他倒下去的一霎那,眼底里的绝望与不舍终究还是泄露了心底里的秘密。
她颤了一颤。
飞溅的鲜血模糊了她的眼,血气之中隐隐带着她熟悉的味道。
苦楝香。
“紫楝花又快开了呢,楚之哥哥。”
她喃喃自语,抛了寒剑,重新披上了红盖头,推开了花窗。
窗上那大红双喜与闪烁的红烛相映衬,泛着血色的光芒。
洞房花烛锦帐外,钟磬悠扬,鼓乐和鸣。
她的裙裾飘飞似旋转的流光,流光里是漫天的落英,落英里则是无数飞转的纸风车。
记忆中那和煦如春的少年,用红烛油粘纸风车,用紫花瓣做缀,牵着她的手,走过一重又一重的宫门。
他说:“等我点完了五福灯,就来领你玩纸风车。”
“嗯,还用紫楝花做缀。”童稚的她仰面望他,一双乌眸道尽满心里的欢喜与期待。
“无相和无思都是楚镜带来的人,不如一起结果了他们,以绝后患?”
大将军秋葵不知何时站在她的身后,低沉的声音将她惊醒,猛然从纸风车的幻觉中醒过神来,少年了无踪迹,只见无相与无思两人正用破木板盛着他的身躯,一步一步艰难地拖出宫门。
斩草须除根,对于大梁来说,这是首选之策,萧紫楝明白秋葵是对的。然而,她还是摇了摇头,只说:“起风了,回吧。”
一重又一重的宫门在她的身后沉重地关上,这世间再无楚镜。
就象当年那一箭穿心,世间再无陈楚之一样。
一滴泪,落在走过的尘埃里。
2
或许这世事原本就是无止无休的轮回吧,她的少年,她的先生,她的新郞,无论他以何种身份在她的身边流转,而今都只是川流中飘散的一片废纸一瓣枯花,风再大亦不能再飞转。
萧紫楝站在高台之上,俯视她的臣民,人群之中有个小童手里拿着一只纸风车来回地奔跑,令她有一些恍惚。
多年以前,她也曾如这小童一般,手里拿着纸风车,眼巴巴地望着高台之上的少年。
当年的陈国,也如这般的风和日丽,繁花似锦,人头攒动。
白袍长须长老手执权杖居高台而俯视。
玄色的卫士簇拥着五位华服少年,一步步缓缓拾级而上,登高台而点五谷之灯。
居中的少年虽然一脸稚气,却是举止老成持重、温文有礼。他站在新台之上,朝着台下观礼众人深躬一礼,举火点灯。
长寿、富贵、康宁、好德、善终,五福之灯逐一被点燃,火苗噗地蹿起老高,映红了少年的脸庞,他侧过脸来,朝着台下微微一笑。
高台和风习习,少年的衣袂随风飘飞如熊熊的火焰,与漫天的晨光霞彩相映照。
而霞光中的笑脸,暖若三月春阳,灿若似锦繁花。
“五福点灯,五谷丰登。”
“繁华永盛,昌荣永续。”
“礼——成。”
随着长老拉长音的高声传报刚刚落下,一只金箭呼啸而来,不偏不倚正中少年的胸口,鲜血一点一点渗出,很快洇湿了他的胸襟,但他努力地支撑着,双眸有些飘忽地望着礼台之下,似在极力地寻觅着什么,然而终究无力地倒下。
同时卫士也纷纷应声而倒,骨碌碌滚下石阶。
“护驾!护驾!”长老刚刚还圆润高亢的嗓音变得嘶哑,慌乱地躲在燃烧的灯台底下。
“我的儿啊。”一个盛装的绝色妇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在礼台间回荡。
3
大梁武帝金盔铁甲手执利剑一路挥洒,毫不犹豫地刺透了护驾勇士的胸膛,但是,当他面对那绝色妇人的时候,剑,却突然凝滞了。
那透出黑鹰面具的双眸似有些起雾,手心也有些潮湿。
在他无情的利刃之下,面色苍白却仍然倔强地与他对视的绝色妇人,是他曾经青梅竹马心心念念的女子。
当时年少,世情幡然,阴差阳错,他爱的女子远嫁陈国。
他看着她绾青丝,看着她登高台,看着她夫唱妇随子孝国安民乐。
他披荆斩棘登上大梁帝位,后宫充斥无数与她长相相似的女子,而没有她的人生到底显得苍白。
他以为夺得陈国就能夺回她的心和她的人,而她,只是望着他,摇了摇头,说道:“纵使你站在颠峰处,也看不到繁花满城。”
“不,我不要满城繁花,我要的只是你这一朵。”
“这一朵,不属于你!”
他的手抖了一下,剑尖稍离了她的胸口,但还来不及收回,她已迎刃而上,“噗”地一声如断帛。
她最后凝视他的目光冷如冰。
昔日,他曾说爱她,宠她一世。
今日,他杀她子,夺她国,亦亲手结束了曾视如己命的女子,而仅仅以一声长叹做为这一世苦情的结语。
沉寂了片刻之后,黑鹰面具之下发出沉闷的笑声,双肩剧烈地颤抖着,似已颠狂。
忽地,笑声戛然而止,他抽剑直指身侧,一个小小的女孩咬着手指头瞪大一双乌瞳仰面惊恐地望着他,手里还紧紧握着一只纸风车。
“爹爹!”女孩脆声唤了一声。
那张酷似心爱女子的小脸使他想起,这是他最宠爱的小女儿萧紫楝。
他望了望死去的妇人,抱起了女儿。
女儿伏身于他的肩头,目光越过了战火烽烟,越过了刀光剑影,望向尚在熊熊燃烧的五谷丰灯上,却再也望不到那凝眸含烟微微一笑的少年郞。
就在刚刚要登上点灯台之前,少年楚镜亲手将纸风车交到了她的手里,对她说:“等我,点完了灯就和你一起玩风车。”
纸风车不是用面糊而是他手把手地教她用烛油粘上的,此刻,红色的烛油就似少年胸膛洇湿的那一抹血色。
兵戈铁马,战火燃烧陈都三月,旌旗飘扬之下是大梁武帝志满意得胜利者的笑声。
笑声中陈都已不复存在,而只是大梁的陈邑。
萧紫楝手中的风车早已零落成断翅的蝴蝶,红色烛油沉沦若泥,而漫天风烟里,唯剩下那回眸一笑如春煦的少年最后的印记。
4
寝宫内一盏宫灯忽明忽暗。
“小公主,快醒醒,您又梦魇了。”
忽然间地动山摇,随着宫女小蛮着急的叫唤声,大梁公主萧紫楝懵懵然醒转来。
她咬了手指头,又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
当年亲眼目睹陈都之变,成为萦绕了她十年的梦魇。
那一年的萧紫楝,年仅七岁,随父君到陈都观太子点五福灯之礼。
她记得他说,等他点灯礼成,就带她去玩纸风车。
他侧过脸来朝着她笑的样子,很好看。
可是,他倒下去的样子,却是她心间永难磨灭的最后印记。
“几时了?”
“不、不知道。”
叛军围宫已整十日,宫中连敲板报漏的人都没有。
萧紫楝望了望窗外,天边三两星子半明半暗,应是一天之中最黑暗的时辰寅时,她低低地嘀咕了一句:“寅虎到,阎罗宣,怕是不好。”
忽而她又问道:“姐姐呢?”
“大公主……”小蛮未及回答,就听到寝宫的门被一脚踹开,姐姐萧蓝鸢被丢了进来。
“姐姐。”萧紫楝未及披衣,赤着脚奔了过去。
“楝,姐姐无能。”萧蓝鸢的怀里紧紧地揣着给父君的干馍馍,发乱钗斜,眼睛红肿,早已哭干了眼泪。
自叛军谋乱围困梁宫以来,武帝便被封锁在寝宫之内断食断水,看守寝宫的叛军个个面如雕木,任蓝鸢与紫楝姐姐如何乞求而毫无怜悯之心,被惹烦了还会抬起脚来踹她们两脚。
姐姐蓝鸢比紫楝年长一岁,正是花开的年纪,冰肌玉骨,美艳绝仑,即便如今面临困境哀婉凄绝亦不失其楚楚动人之处,萧紫楝常常怀疑自己与姐姐到底是不是一母所生。
“姐姐,再忍两日,我算着日子,秋葵大哥的兵马就快到了。”
“可是父君已经断食断水十日,你叫他老人家怎么撑得下去?”
萧紫楝无言以对,不知道这十日父君怎么熬得住?更不知道,时至今日,父君究竟是不是还活着?
而今她们唯一的希望就寄托在大将军秋葵的身上。
这一次西京国册封太子,照例遍邀各国前往观瞻点灯之礼,父君派了大将军秋葵护送三皇子前去观礼,并且说等观礼回来,就为大公主萧蓝鸢与秋葵完婚。
萧蓝鸢满心欢喜而萧紫楝却心有戚戚。